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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坠落 ...

  •   李湘瑜拉着行李箱走到那间逼仄的小巷破楼时,暗沉的天下起了朦胧的小雨,如同倒泄了一桶灰色的漆,黏稠的气息笼罩着,把她裹挟在弯弯绕绕的巷子里,而周边雾霭沉沉。此刻她的头发带着雨丝倾斜的水渍,握着伞柄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松力时因凉意而泛红,她提起灰蓝色的行李箱,走上两个楼梯,铁架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听起来不大安稳,她敲开那扇生锈的铁门,“哗啦”一声,隔着两道门,她看到他,感觉熟悉又陌生,他并没有太颓废,只是不再意气风发,看上去很阴沉。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冲动,不明白自己蛰伏了多年的感情为什么喷涌而出,就这样从机场的路上叫司机转换目的地,总之她现在站在这里。她看着他,轻声问:“你还好吗?”说着,她伸手轻轻抚摸他下巴的胡茬,这是她从前不会见到的,这也是她第一次触碰他,他应该躲闪的,但他好像失去了心力,不闪不避,一双眼冷涔涔地看着她,仿佛看清了她的觊觎,眉头紧皱,轻蔑从抿起的唇透出来。

      他的目光很浅淡,他冷漠,倦怠,他大抵是急着打发她的,他问她,“你想干嘛?”

      她看出了他神色中毫不掩饰的不耐,她终于还是被他发现,被他看扁,而这一次是她主动暴露的。她有些懊悔,可她不想转身离开,她知道她只有一次机会,于是她忍住了泪,眼角泛红,“你不知道吗?”

      他看着她说知道,他说没必要,他什么都没有,对她也没兴趣,他说她这样实在很蠢。她的自尊心很强,被他明明白白拒绝了应该就会走掉,但她攥紧了行李箱的扶杆,她还是执意往前一步,她说:“我能陪你,只一周,我就会离开,而且不会再来。”

      她刚把话说完,电闪雷鸣把她震得脑袋一盘空白,她浑身冒起鸡皮疙瘩,耳边安静了,只听到大雨倾盆而下的声音,夏季的雨太迅猛,像一把把密密麻麻的短匕,誓要深深扎进土地里。

      他应该拒绝的,她想她可能彻底失败了。但他彻底把门打开了,房子里没有开灯,像一个看不清底的空洞,能够吞噬每一个不理智的人,她是第一个想要扑进去的,义无反顾,带着病态的固执。然后他们在这小小的房子里度过了混乱的一周。

      房子里的窗帘从来没拉开过,她的脸色其实很苍白,床头柜的暖黄灯光映照了墙上纠缠的暗影。是她先开始的,她洗了澡,穿着白色的睡裙,头发湿漉漉的,看到他坐在床头,就坐在他身上。她靠在他身上,脸颊贴着他的脖颈,她知道她头发上的水滴不断滑落,直至浸湿了他的衣服,在黑色的T恤上洇出一滩深沉的颜色。
      他没有推开她,他也没有伸手回抱她,他一动也不动,他也没有看她,他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睛,卸力地靠在床头,像生硬的、一动不动的木偶。她哭了,为他此刻的无动于衷而哭,或许他应该感到屈辱,或许他在为此刻的事情而感到悲哀,他明明不喜欢她,还由着她进来,默许与她厮混,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想把自己狠狠摔碎。可是她在乎,她爱他,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自私一点,她也算得偿所愿了,可是她不想做他放任堕落的刽子手和行刑者。

      于是她也没了下一步,她只是趴在他身上,冰冷的心迟迟找不到落点。她把脸贴在他的脖颈处,感受他一下一下沉稳的脉搏,她也闭上眼,压抑浑身的颤抖,压抑倾轧着眼眶的泪水,她双手抓住了他的袖子,把他的袖子抓得凌乱,皱褶一层又一层。她在哭,他感受到了,所以他睁开眼,身上的寒毛倒立着。他垂眸,只看到她湿漉漉的黑发,紧贴着头皮,耷拉着,显现出一个小小的后脑勺形状。可他说不出话来,他感觉自己噎住了,喉咙里都是苦涩。但他还是伸手了,把手放在她背上,轻轻地拍着,他说:“算了,你走吧。”然后他感受到她更抓紧了他的袖子,她睁开了眼抬起头,眼泪终于突破重围,顺势滑落。

      她苍白的唇贴上来,只是贴在他干涩的唇瓣上,她贴着他说:“快乐一点吧,就一周。”她重复了一遍最初说的话,递出邀约,便闭上眼专注起来。他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尝到了嘴边咸涩,是她的眼泪,不,还有他的。
      他也闭上眼,探出自己的舌尖。渐渐的,她的双手拢着他的脖子,他的手也扶上她的腰,缓缓地揉搓着。他们再次分开时,她的唇瓣已然红润,唇边的水渍分明,他藏在汗浸刘海里的眸染上了沉沉的欲色。她看着他,不由分说地触碰他,被他攥住手腕,他说他没买。她坐起身,固执地伸向他,说着没关系,她不要,她帮他。她解放了他,再次将整个人依赖地倚靠在他身上,把脸藏在他锁骨处,胡乱的喘息打在他肩膀,闻着他身上若有似无的皂角味。他难耐地捱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胸口有一阵散不去的郁气,因为这样不到底的亲密。他亲得很急,很深,把她逼到往后仰,她需要抓住什么来平衡自己,唇边溢出一丝轻哼。他的吻慢下来,开始往她的耳畔,脖颈间移动,他的热气喷洒。他听到她难耐的一声跑出紧咬的齿关,安抚性揉捏着她的后颈,说他等会儿出门。她听着,手上的动作微顿,眼睛闭得更紧,把荡漾春色的水眸藏起。他也确实在这次结束后,穿好衣服就出门了,把她留在他家里,由着她在旖旎的卧室里平复轻喘。他的手指很修长,指腹有细微的茧,激起一圈又一圈难以平息的涟漪。她在涟漪上不断呼吸,最后靠在他的肩头。

      铁门打开再关闭,他回来了。他径直进了卧室,把手边拎着的饭盒放在床头柜,说吃饭吧。她靠坐在床头,因为长时间不进食,受冷又出了很多汗,胃痛起来。此时苍白的脸引起他的注意,他问你怎么了,是那里痛吗。她摇摇头说是胃痛,他还担忧她是发烧,手背附上她的额头试探温度。过了一秒,他又把脸贴上她的额头,从前妈妈会做这样的动作,她对他这样的动作再次产生了些对他的依恋感。感知她没发烧,他去客厅翻出了医药箱,拿出胃药,查看没有过期,去厨房倒了兑了温水。回到房间时,他把胃药和温水都递上来,等她吃完,他说那就缓缓再吃饭。说完他把兜里的三个盒子顺手放进了床头柜第一个柜子,里面什么都没有,现在多了三个小盒子。

      他把盒饭拿了出去,进了一趟浴室冲澡,再回来时换了一套简单的白T恤和宽松长裤。看到她毫无睡意地靠在床头,问她吃饭吗。她点点头说吃。他打了两份排骨饭,有菜心还有另外加的番茄炒蛋,她很挑食,不喜欢吃番茄烂糊的口感,对蒸排骨也兴致缺缺,于是吃完了青菜,鸡蛋,两块小排骨,扒了三分之一的饭就说自己吃饱了。他看了她一眼,说怪不得胃疼。她只是说她吃不下,她一直都没什么食欲。他又说,再多吃点肉,她还是摇头。他问她喜欢吃什么,她说她想吃清淡的。他说下次给她买粥,她点点头说想去睡觉。他说去吧,伸手把她那份饭拿过去继续吃。他看上去很好养活,什么都不挑,吃饭很快,但是样子又不狼吞虎咽。她很累了,累到情绪都没有起伏,沾上枕头时,闻到了那股属于他身上的味道,便沉沉地进入睡眠。

      外面的雨总是一阵一阵下,没有放晴的时候,但天气一直灰蒙蒙的。她的脸色还是很苍白,唇色苍白,躺在他的床上,裹紧被子蜷缩着,眉头皱得很紧,凌乱的发丝糊在脸颊上。他只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她,目光专注。时钟滴答的声音很缓慢,他被卷进这缓慢的节奏里,把自己的注意力都从让人喘不过气的现实里抽出,放在眼前这个在睡梦中都没有安全感的女人上。
      她紧闭着眼,陷入无知觉的沉眠。他第一次看清了她的眉眼,睫毛很长,整齐的一排垂落下来,浓密的黑给下眼周打上一层浅薄的灰翳,看上去很忧郁,像亟待扎破知更鸟喉咙的那根颤颤的枝桠,那么安静,脆弱,又铸就他的不堪和堕落。她的脸很白,刚经历了胃痛的缘故,但又因为吃了饭,唇色粉嫩,如同淋过春雨的小小花卉,充满诱惑力。他知道她叫李湘瑜,跟她同班三年,知道她的中庸的成绩,沉默的性格,也仅此而已,他从来没想过她的眉眼和睡颜,甚至从没关注过这样一个人。

      她则关注他许久。在大学最后一次见他时也是一个将要下雨的潮湿天气,她一个人坐在便利店吃关东煮,隔着氤氲的玻璃窗看他一个人坐在长椅上。他手上拿了一把伞,在等人,等了半个小时,终于等到人。那是一个走在路上都不会惹眼的女生,刚刚好到肩的直发,普通的灰色T恤和宽松的七分裤,很清爽随便的穿搭。她看着他们站在那里说了会儿话,直到电闪雷鸣,暴雨接踵而来。他很快撑开伞,伞微微倾斜,偏向他所瞩目的那个女生,他把她护得很好,浑然不在意肩膀衣袖累加堆叠的湿气。她看着他们肩并肩,在同一把伞下离开,关东煮的汤也变得冷凝,她再没胃口。在那之后,她就申请了去北方交换。

      初见他时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正午炎夏,喜欢他的剧本很庸俗也很普通。她对他的关注在一次次属于他的胜利中叠加,就像不断抛在罐子里的硬币,每一下砸出来的响动都很清晰,她被困扰许久,不知不觉罐子里就满是硬币,心意沉甸甸,再挥之不去。他是年级第一,成绩优秀;他是人群中最高最挺拔的,外形优越;他的每一次投篮,他的每一次垂眸专注解题,他每一次上台说话,他每一次经过教室门口,他每一次微笑着看向人,富有涵养的样子。她从来都把情愫隐藏得很好,即便她的朋友把少女心事摊在她面前,她也只是愣了两秒,再自然而然地佯装八卦样子取笑她。

      那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午休,她的好朋友娇嗔地质问他为什么不答应跟她出去看电影,他脸上的微笑定住了,严肃地说他没有谈恋爱的想法,抱歉。她靠在教室后门的墙边,低着头等待着,等好朋友哭着跑出来,她抓紧去追,不小心撞到装了水回来的女生。她只好把女生扶起来,连声问:“没事吧?”又说“对不起”,女生留着刚好在肩上停住的短发,不用扎起来,她好脾气地说没关系。这时候有人喊:“徐之蕴!怎么了?”那个人一边问一边急急的走过来,步子迈得很大。李湘瑜意识到他的在意,她那么在意他,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他对眼前这个女生的特别。

      她那时候就注意到他喜欢的女生——徐之蕴了。那个女生坐在第二排靠走廊,最照不到阳光的角落。她坐在她斜后方,拨弄着烫卷过的长发,借着镜子看清了他每次投注在她身上的晦涩目光。她那时候就比较过许多自己和徐之蕴的差别,其实不是同赛道的人,好几次她都因此而痛苦,又卑劣地感到窃喜,他不过也是暗恋的胆小鬼。可这样又让她陌生,他怎么会喜欢人,怎么会专注地看向一个女生,怎么会如此庸俗。

      李湘瑜也慢慢开始关注徐之蕴,这个女生不喜欢说话,或许只是不喜欢社交,她有固定的好朋友,只有一个,是别的班的,总在下课来找她,那个时候她会笑,笑得嘴角弯弯,看上去很开朗。徐之蕴成绩很好,好到常常与他争夺第一的程度,他们的名字总是并排的,徐之蕴和陈浈阳交错着排列。那时候没人会觉得他们般配,因为徐之蕴实在很低调,不惹眼,总是像他光芒下潜藏的影子。除了陈浈阳,没人知道她有多好。所以,当谢师宴上,他趁着上头的一分醉意说自己有喜欢的人时,大家都在猜测起哄,声潮自动淹没了徐之蕴这个名字。而李湘瑜看到了他看向徐之蕴的眼神。

      然而,天之骄子却终于领会了命运的残忍和无情。刚上大学,拿着奖学金和状元的名头,他应该延续自己的荣光,一直如此顺利。而他的父亲生意失败,家庭纠纷不断。经济压力和伦理关系把他压得喘不过气,他兼顾不了学业,大一就开始频繁请假,甚至后来休学了。他没有告白,甚至放弃跟她进一步相处,即便他得到了徐之蕴的暗示,她认为她可以陪着他渡过难关,但他拒绝了,他希望她能过更好的生活。

      其实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还是应该接受女生的好意的。但他总是被家里混乱的关系搅扰着,他要管叫了二十年父亲的人叫大伯,母亲只是愧疚地哭,这一变故将他逼离开家,只有把自己藏起来才能躲避荒谬的现实。

      徐之蕴有挽留他一段时间,他却再没底气走向自己喜欢的女生,他越来越颓废,不上学,不回家,租了一个小巷的破楼,在里面睡觉,发呆,他也不抽烟不喝酒,但就是可以待在里面待到不知昼夜。李湘瑜本来要去机场,飞去北方提前准备住宿,但她还是下定决心拖着行李箱跑来了,她来时,远远看到那个徐之蕴抹着眼泪跑出来。

      李湘瑜抛弃所有顾虑,在有限的时间里,趁虚而入了。

      她被他叫醒后就看到了床头柜上那一份冒着热气的瘦肉粥。她想刷牙,他家里没有多一只,她就用手指代替了,洗脸也没用他的毛巾,泼了水就算罢。他一直坐在卧室的椅子上,对她的行为视若无睹,他只是垂着眼眸在看手机。她吃完了一整份瘦肉粥,苍白的脸被热气熏红几分,吃完就扔在了客厅的垃圾桶。再进来时,她蹲在床头,打开了床头柜第一个柜子,随便拿了一盒就开始拆,拆了塑料封层就拆开盒子,然后放下,回头看了眼他,直直对上他的视线。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手机,看着她。

      之后她陷落在深色的被单上,透过他手臂撑起的空档,定定地看着墙边重叠的影子,有小半被拐角折起来,在暖黄蒙昧的光影里,她看到了悒郁的、落下来的灰尘,看上去像飞蛾扑火后的余烬。他说她还有机会后悔,她却定定看着那点灰,再转回视线,亲在他滚动的喉结上,算做回应。她不想回头了,就让她飞蛾扑火吧。于是他重重地亲吻她,炙烤着她的灵魂,他们的舌尖相触,缠在一起。他已经撕开了物品的最后一层包装。过了几秒,他滚烫的身躯陷落下来,她感受到饱满,是海浪一层一层涌上来,涨潮时带来无措和难捱,她只能痛苦地皱紧眉。他却再没有亲她,他好像清醒了一瞬,定定看着她。她感觉到了他的退却,她现在很没有安全感。于是她再一次眼泪滑落,她泪眼朦胧地说你后悔了吗。说完她就转过了脸,闭上眼睛,她在等他离开。然而,海浪再次一层层推开,水手仍在前进。他没有亲吻她的唇,但他靠在她的脖颈间,反复,热烈。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只有欲望在不断地死灰复燃,更迭昼夜。床头柜第一个柜子一直在被打开,撕包装的声音总在一段时间后响起。她抽气,陷在被褥里,双手无力的垂下,看着重影的天花板,感受身上人滚烫的汗滴落在自己的锁骨,那里凹陷得厉害,盛起了一小滩水渍。他们俩都是面无表情,甚至皱着眉,默契地避免对视。中途,他放开她,靠在床头一会儿,看了眼她水雾弥漫的眸,再次打开床头柜,撕开包装,动手把床头灯也关掉了。他再次附上,撩开她湿漉漉的发尾,轻吻她的背脊,一室黑暗,他们都陷在看不到彼此,却深刻依赖彼此的深渊里。

      她好像一直没清醒过,累到沉沉睡去,睡醒就吃他买的饭,吃饱再去翻开第一个柜子。她像是被设定了一个程序,固执地做自己认定的事。她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几点,窗帘一直没拉开过。直到她发现床头柜第一个柜子彻底空了,他刚从浴室出来,擦着头发,与蹲在床头的她四目相对。他看着她,他知道她又在找,但真的用光了。他只是冷淡地转移视线,往另一个床头柜去,充电的手机不止一部,他拿起黑色的那一部,距她来已经三天了。另一部是她的,昨天晚上充上的电,弹了很多消息出来,现在屏幕还在亮。她不知什么时候跟到他身后,双臂打开抱住他,她特别喜欢把脸颊靠在他身上,靠在脖颈处,背后,一副全心依赖的样子。他永远都是无所谓的态度,不拒绝不主动,面无表情,沉默寡言。

      这样独属于她一个人的温存没过太久,她察觉到他想离开了,于是主动撒手,拿起自己的手机。听到他拉拉链的声音,她转过头,他一身黑色冲锋衣,准备出门。她开口说再买几盒就回头了。听到开门关门的动静,她已经给好几个来自姑姑的未接来电拨过去了,那边问她不是三天前就该到了吗,她说她推迟了,打算下周再落地。她说在南城还有学校的事没处理好,让她不要担心。姑姑听着也不担心了,只告诉她南城这几天都在下雨,出门要带雨伞,别着凉。她听着姑姑的叮嘱,看向深灰色的窗帘,以她的角度看去,窗帘看上去很重,遮盖了所有的光线,使房间沉寂。她应了好,走上前,“唰”一声拉开窗帘,外面仍在落雨,雨势有些大,她望不到远方,反而被水帘障目。她光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侧身倚在窗边,跟姑姑说再见,耳边只剩下大雨重重砸在玻璃,栏杆上的噼啪声。

      她还在低头看手机,看到一些交换申请后的确认邮件,微信信息,和手机信息,一一回应后,就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她四下看了看,只有一双黑色的拖鞋,她趿上拖鞋,白皙的脚只占了拖鞋一半的位置,空出很多,不太好走。但她不在意,慢吞吞走出去,带着水汽的男人在脱冲锋衣,腰身微露,有几条若隐若现的抓痕。他听着趿拉的声响,从下往上扫她,指了桌边的粥,说吃小米粥。她喜欢吃小米粥,闻言有了些胃口,说拖鞋还你,就踢开了拖鞋往餐桌去。他似乎有点急了,说:“不用。”她回头看去,他已经把拖鞋拿到她脚边。他再去门边的塑料袋拆了一双新的,自己穿了一双。

      她现在有胃口,他买的油条她也吃了一条,但她还是不喜欢太油的,吃剩了三分之一就不再动了。他还是把她剩下的拿过去吃,吃得干干净净。她没有去睡觉,支着下巴看他,问他这几天都睡哪。问完她还扫了眼房间,在找哪块地方能睡下一个他,不是小沙发,当然也没有多余的被褥可以打地铺。他指了下卧室里的胡桃色椅子,说他都坐在那个椅子上。那是一张仰靠的椅子,大部分时间他都坐在那里,闭上眼睛小睡一会儿。他睡眠浅,总是容易被魇住,很快就醒来,她睡得很熟,看不到他睡在那里的样子。

      这回她睡在床上才发觉自己睡不着,她看向他,他正对着床,仰靠在椅子上睡。此刻他闭着眼,皱紧了眉,一双颓丧,不复亮光的眸子被藏起来,整个人看上去很乖,很脆弱。她起了身,抓起毯子,来到他面前,就轻轻铺开毯子,放在他身上。刚给他盖上毯子,他就猛地睁开眼,从噩梦中挣脱,第一个看到她。她看上去没有那么苍白了,双眼皮褶皱撑开,露出一双澄澈的杏眼,长卷发耷拉在胸前,几缕刘海搁在额前,只是唇色很淡,让她看起来弱不禁风。她看上去太容易碎掉了,很瘦,背脊,锁骨的骨骼感很明显,也挑食,不喜欢吃,吃得累了就不吃了。他看着她眼眸带上笑意,色调很浅淡的女人变得生动起来,他看着她趴在他身上,侧脸贴在他的心口处,压得他心口微窒,很闷,很快她就移动到胸口前,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也让他舒服一些。

      他没有推开她,他只是再度闭上眼睛。由着她压在自己身上,他的心跳应该是有猛然跳动过的,很紊乱,但也就一瞬间。他抓不住这种感觉,他只是觉得自己很累,他很需要休息,让大脑休息。她靠着他,抽出盖在他身上的毯子,盖在两个人身上,也闭上眼睛准备睡着。这应该是个下雨的午后,雨声淅沥,他们在昏暗的房间里睡着,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小的椅子上,呼吸均匀下来,温度互相传递。他的眉头在这样舒服而安逸的环境中松开了,她也在他怀里睡得香甜。

      她醒来时是躺在床上,身上盖了原本的毯子。他似乎在打电话,语气平静,他应了对方一声嗯,说他在调整状态,考虑好了下个月就回学校上课,又说老师放心,再见。她坐起身,等他走回卧室里,她轻声说饿了。他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凌晨,他问她想吃什么。她说吃面,她想吃汤汤水水的,胃里暖和点。这个时间不出去买了,他想到厨房有挂面,说吃清汤挂面吧。他进了厨房,她也跟着进了厨房,看他从冰箱里拿了两颗鸡蛋,问他什么时候买的。他说前两天,拿了锅,煮水,等水开。她走上去,笼着他的脖颈索吻,他没有回应,由着她亲,等她亲够了他再开始他的掠夺回合。等水咕噜咕噜冒个不停,他才放开她,她擦了唇边的水渍,去了浴室。她不知道自己上一次洗澡是什么时候了,她想洗澡,她的睡衣挂在阳台上滴水,但她也懒得打开行李箱,从他衣柜里随手拿了一件T恤就进了浴室。她出浴室时,他给面盖了锅盖,转过头来看她,说电吹风在卧室。她进卧室吹了会儿头发,再出来时,两碗面已经放在桌上。他从阳台那边过来,刚刚去确认她的睡衣干了没,结果发现是湿的,才想起来一个下午都在下雨,那时候他们都在睡觉,没人管下雨收衣服的事。

      他回来时,她已经坐在餐桌前,小口小口吃面,她吃面都是一口一口抿,不想发出声响,偶尔喝口汤,面色渐渐红润起来。他过来时,看到他的T恤被她穿着,刚刚她出卧室他就看到了,此刻一半衣摆压在椅子上,压出几道皱褶,看上去有点可怜。他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也开始吃面,他也没声音,两个人都很安静。她吃得差不多了,突然停下来,说:“一周还算数吗。”她听到了他的电话,知道他就要振作起来了,所以他们之间的荒唐事迹说不定就要拦腰斩断。她不想那么快结束,她还想沉沦几天,有几天算几天,她好不容易能够接近他,得到他,跟他耳鬓厮磨。他也停了下来,说:“还没买。”

      这一句话模棱两可,她也不想问下去了,她点点头,把汤喝完,说我洗碗吧。他没意见,吃完了就把碗放在桌子上,穿上外套和鞋子,没有跟她打招呼就出门了。

      等他回来时,她就坐在他平时坐的椅子上,盖着毯子,手靠着椅子扶手,支着下巴假寐。听到脚步声,她转头,说:“你回来了,你睡床吧,我睡椅子。”他脚步停顿了下,看着她定定不说话,接着走到床头柜第一个柜子,从外套兜里掏出三盒扔进去。

      很轻的响声,她看清楚了,也听清楚了。他在给信号,他转身看她,说他要洗澡。等他进了浴室,她忙坐起身,去床头第一个柜子撕包装盒,拿起一个就去敲浴室的门。浴室里没有水声,他开门时也没有解锁声,裸露着上身。他好像在钓鱼,她已经上钩了。她直勾勾看着他,不避讳把手中的东西抬起来,说:“我们一起洗吧。”
      她刚说完,他就把她拉进来,抵在浴室门上,这次他锁了,锁完就低下头来亲她。他亲得很急,垂下的眼眸很暗,在灯光下只看到长长的睫毛的影。她的唇被他吮吸着,只能双手抱住他的腰,她喃喃说要抱。他听到了,他抱起她,托着她往淋浴底下去,全程她都面对面被他按在怀里,他在吻她,他吻她很久,也在摩挲她的背,始终保持一个拥抱的姿势。只要开个头,事情只会超出控制地一直发生下去。他哑声问她为什么只拿一个,她整个人都埋在他身上,紧贴着他,闷声说她不想站太久。很快他就把她抱回卧室,坐在椅子上。他坐下来,他们还是接吻,很快再次撕包装。他仰靠在椅子上,什么也不做。她的羞耻心在此刻爆棚,很快她又没力气了,说她休息一会儿。她休息着,他却忍受不了,于是他只能接手她的烂摊子,磨铁杵需要很深,还要推开阻碍,到达目的地,到了又不能一直停留,他还要找出去的路,原路返回。他在去而又返的路程上花了很久。

      他们仍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消磨时光,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面,在这里面做了什么。他们有时会打开不常光顾的电视机,因为她会找卡通频道看一会儿,那个时候他在做饭。她一般不碰他的东西,只是一天他叫她早上起床,她到了浴室才发现多了牙刷和毛巾,她知道他是特意地,特意把她叫醒,特意告诉她他给她买了生活用品。于是她开始翻看他书桌上的笔记和书,看他过往的成绩表,看他放在书架最边边的相册。她翻开相册,看到许多他小时候的照片,背景总在变化,海边,游乐园,艺术展。然后是高中时候,有班级合照,年级合照,他跟一堆男生勾肩搭背的合照。

      还有一张他和他喜欢的女生,在操场上,风吹动他的衣角,依恋地代替他靠近女生,而两个人青涩的人保持距离的合照。她看了那张照片一秒,就合上了相册。她是被一瞬间打回原形的,她明白喜欢于他而言是克制,是尊重。他总是小心翼翼,患得患失,那才是他的喜欢。而她这样,在他的记忆里,只是一个暗无天日的房间,一段荒诞迷乱的时间,她是一个随便的女人。她把相册放回去,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过去六天,她的梦也该结束了。

      他又刚从外面回来,这次是回学校拿书,在路上碰到了很多人。他们都认识他,有的带着怜悯和同情跟他主动打招呼,有的则唏嘘地离开,有的很热情,极力释放自己的善意。他看到了他曾经喜欢的人,她期期艾艾地,眼眶溢满热泪,那时候她说你终于回来了。他看着她,点点头,说嗯。可他没再停留,他想去食堂再买份皮蛋瘦肉粥,他想家里的她最近胃口不错,可以再买多点虾饺回去。要走的时候下了大雨,他带了伞,看到她一个人站在食堂边上,她没带伞,她是故意在这里等他,她问能送她一下吗。他说可以,他把伞撑开,问她能帮他拿一下粥吗,就提在两人中间,不要淋到雨。她说可以,他的伞仍然有所偏颇的倾斜向她。雨声渐弱,她问他什么时候喜欢吃粥了。他说给别人买的。可是小心翼翼地护着,专门到食堂来买,只是给别人买吗?她不敢再追问下去,她连想说的话都说不下去,她想说我会一直陪着你,她知道他没办法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她,他喜欢她,这是她的资本。但是她有意识到,就像横亘在他们中间的粥一样,这个需要粥的人足以令他们保持距离,她头一次在他的伞下感受到肩膀被打湿的感觉,她知道他可能会拒绝她。于是她只是挥挥手,说再见。可当他真的转身离去,她又喊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来,她抽噎着说真的不用我等你吗。他摇头,他说有人在等他。

      他回家时,她拉开窗帘,打开了窗,雨后的凉风吹动她的发丝,她趴在他的书桌上睡着了,书上还有翻开的,还有他的笔记本,页面纷飞,很安静。他叫醒她吃粥,自己去了浴室,出来时,她只吃了一半就在看手机,看上去胃口不好,虾饺没动过。他随意擦了擦头发就把毛巾扔在沙发上,说又吃不下吗。她嗯一声,手机按熄屏,抬起头看他,说明.天中午的航班,说完就回卧室收拾,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她就拿出来过一件睡衣,其实行李箱没怎么打开过,她不会留下任何东西,本来就想清楚了。他站在原地,上半身陷在阴影里,刘海滴着水,滴到眼睫上,湿漉漉的,看上去有些可怜。只是过了一会儿,他就僵硬地抬脚,去阳台拿了她早就晾干,被挂在最里面的睡衣。他拿进去递给她,发现房间光线通透,原来是出太阳了,照亮了整个房间,连绵的雨已然退场,带走他潮湿旖旎的心绪。她在阳光下打开行李箱,把睡衣叠好放进去,身上穿的还是他的T恤衫,脚上趿拉着他的拖鞋。他们终于分清昼夜,因为她主动拉开窗帘。

      夜晚时,他让她睡在他床上,他径直去了客厅的沙发,走出卧室时,他把卧室的门带上。门关上后,他看不到她在做什么,也不会再拥抱她。他侧身,蜷起腿躺在沙发上,闭上眼,单手盖在眼皮上,心中空虚的地方无法再用欲望填满。然而,卧室的门很快打开,他听到了,他睁开眼,她已经光脚来到他面前,她的手附在他手上,很软的一双手,很轻柔地放在他手上,但又不容置喙地抓住他的手指。她说走吧,去床上睡。于是他站起身,被她拉着手指走进卧室。他躺在床上,她趴在他身上,毯子盖在他们身上,仿佛回到那个下雨的午后,他们也是相互依偎着睡去。他忽然捧起她贴在自己胸口的脸,偏头去吻她,很轻,一下一下,碰到她的眼皮,鼻子,脸,唇,下巴,他觉得空虚的部分已经被填满。她以为他想要,她已经打开床头柜第一个柜子,撕开包装。他没制止,这一次他格外小心,一点也不急切。他们都有点沉溺于这样的情动中,一切都很徐缓,时间都拉得很长。

      早上的帘子再次被拉开,天气晴朗,无垠的蓝色挂着纯白的云朵,阳光明媚,微风习习。她已经穿上行李箱里的一套衣服,一条橙色的无袖连衣裙,腰后的系绳是他帮忙系上,勒出腰线。她把头发半扎半披,看上去很温柔。他帮她拉着行李箱,两人肩并肩走在阳光下,走出这条偏僻的巷子。她叫的车还要五分钟到,他沉默了很久,才发觉自己没笑过,他突然扬起一抹不自然的笑,说一路平安。她看着他,也笑,但笑得自然很多,她早就学会对他收敛自己的爱恋和不舍。她说好,祝你事事顺心。他们对视着,离开了那个房子,就再没有亲密的动作,只有欲言又止的沉默。

      他很想说些什么,但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早就问了她几点的航班,他知道她几点会到北城,也知道她交换到哪里,他知道她会离开,不会再回来。他呢,他会一直待在这里,或许有一天他想离开这里,但他会去北城吗?他不知道。但他可以找到她,她给他留余地了,告诉他怎么可以找到她。他是被偏爱的,他终于开口说:“落地给我信息。”她诧异地看着他,说好。车到了,他们互相挥手,他看着她离去。

      她确实给他发了落地信息,一个很简单的到了。他回了好,两个人没再说过一句话。生活总要进入正轨,他在原来的房子住了一个星期,很不方便,交通不便利,回学校不方便,但他还是住了一个星期。他看着浴室里多一份的牙刷和毛巾,玄关多一双拖鞋,觉得她并不是什么都没留下。但东西终究是死物,人不在,什么都没有。他搬回了学校宿舍,只有一直学习,结识新的人脉。她生活得很好,不常发朋友圈,频率是一个月一次,偶尔会发出去吃了什么,去哪里玩,跟朋友的合照。她在他那里胃口一直不好,不吃荤腥油腻,在北城倒是吃了火锅和烤肉,会去主题公园玩,对着镜头笑很腼腆。他会给她点赞,点完赞就放下手机,注意力重新回到电脑数据。

      她到了北城,没有跟任何人提及那一周,甚至自己也不喜欢回忆起来。这对她来说是一段偷多出来的记忆,因为跟他耳鬓厮磨太过美好,容易让她贪心。她只勇敢那一回,就消耗了所有,把所有遗憾和依恋都留在那里,留在暗无天日的小巷楼里。从她第一次拉开窗帘开始,她就决心要放弃他,她不希望自己依然沉溺在那段时日,她的所有快乐都建立在他的不堪上。她不会去看他的社交平台,不会关注他的近况,连信息都不发,她只会在看到他的点赞信息时停顿一会儿,然后按熄手机,这让她感觉,他已经走出来了,他可以无所谓地把她当成一个普通朋友。不过他们一直都是这样普通的关系,她还是很贪心,她以为这一周过去,至少她在他心里是不普通的。

      下雪了,她把手放进米色的毛呢大衣口袋,半张脸藏在浅灰色的格纹围巾里,看着眼前的如绒毛满天的景象。有人来到她面前,说久等了。是她的接触对象,一个很高的男生,他是通过宿舍好友的关系认识她的,他会在私底下说他很喜欢她,但表面上对她不会直白表达。她听了好友的话,觉得可以跟他接触,但他总是对她没有嘴上那么热情。至少,她从来都没有看到他眼里对她亮晶晶的情愫,明明她记得他有,那个少年时光是看着喜欢的人的背影,眸子就会发着光的人。她有些难过,她不喜欢这种不够喜欢她的人。喜欢的伞是有偏颇的,但她感受不到身边人的偏颇,她跟他走一路,沉默着。等走到校门口,她轻声说你喜欢我吗。男生愣住了,他支支吾吾半天,说喜欢。她直直看着他,说:“你只是想要个女朋友对吧。”是肯定的语气,她肯定他不喜欢她。他说:“我当然喜欢你。”
      她叹气说:“抱歉,我不喜欢你。”她不喜欢他的不坦诚,也不喜欢他的不偏爱。

      她拒绝了他,自然也得不到他手中伞的庇护,他看起来有点气急败坏,很快就离开。她没有忘记自己要去图书馆,她只是独自走着,雪絮落在她的头发上,围巾上,肩膀上,眼睫毛上,遮住她的视线。她只能低头闭眼,擦掉这眼睫上的雪,再睁开眼,地上一片阴影笼罩住自己。她抬头望去,他穿着一件灰色大衣,带着一条黑色围巾,垂下的眼眸是专注而认真的光,他的刘海有些蓬松,遮不住眉眼,遮不住眉眼里跳动的,紧张的心绪。他站在她面前,很近,还是很俊秀,举着一把偏颇的伞。她感受不到任何降落在她身上的寒冷,只有一颗跳动的心,把升温的指令发送到四肢百骸。他终于来找她了,他还是来找她了。她不用再压抑自己的心动和在乎,她看着他,感觉自己在掉眼泪。

      他的指尖就落在她眼睫上,凉丝丝的,拂去她的泪水,他说:“别哭,我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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