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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萧老员外自认快意潇洒了一辈子,也坎坷苦楚了一辈子。

      年轻时,他凭借狠辣的经商手段赚取了大量财富,顺便买了个员外头衔,在这座小城里过得肆意妄为。

      宴席上,杯盅来往间伴随着吹捧,他饮下不少美酒佳酿。

      有远亲同他打趣道:”你已有二儿一女承欢膝下,若萧夫人这胎再是个男孩,便抱给我来养养呗?”

      他正在兴头上,只当这是句玩笑话,提了坛酒扔给那人道:“你要能将这酒一口气干完了,我便答应你。莫说还没生的,便是那三个满地跑的都随你挑!”

      他吹过的牛多了去了,故没在意这个小插曲,也并未记住那人是否真干完了那坛子酒。

      家中夫人在不久后为他生下一对龙凤胎,分别取名萧宁、萧婉。自此他便有了三儿二女,任谁瞧见了都得艳羡上一番。

      此时的大儿子萧谨方到幼学之岁,整日里都拉着刚学会打算盘的二女儿萧鹂去城中的铺子里学账,总叹着自己要照顾好弟弟妹妹们,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

      年方七岁的三儿子萧遐是个会享福的,说自家大哥把他要操心的那份一起担了,他便得帮大哥多享享清闲,整日里都趴在摇篮边上,逗弄刚出生不久的弟弟妹妹。

      萧夫人是个温婉的性子,笑戳着萧遐的脑门道:“往后你便也是哥哥了,也得像着你大哥那般,学着照顾弟弟妹妹们。”

      妹妹是顶顶可爱的,香香糯糯软软呼呼,学会的第一、二句话是阿爹阿娘,第三句话就是哥哥。

      萧遐趴在摇篮边,指着自己肉乎乎的小脸,同萧婉一字一顿道:“三——哥——,妹妹你要记住,我可是你最最喜欢的三——哥——”

      萧二姑娘刚趁着自家大哥不注意,从铺子上偷跑回来,正瞧见萧遐趴在摇篮旁“三咯咯咯”的叫唤,便顺手把他胖揍了一顿,并威胁他得教会妹妹说‘婉婉最喜欢二姐姐’。

      又过了三年,萧婉三岁有余,是顶会撒娇的,即便早早学会了走路,也得整日腻歪在大人怀里,奶声奶气的说:“婉儿累,婉儿要抱抱,抱抱婉儿就不累了。”

      那时萧遐也长大到了十岁,却还是力气不够,使劲伸长了手也讨要不着大人怀中的妹妹。

      袖子被轻轻扯住,他回头,见是弟弟萧宁,正咬着指头含糊不清地说:“三哥也可以抱宁儿,宁儿和妹妹是一样的。”

      不一样。

      原本他萧遐才是这府里唯一的幺子,是家中最众星捧月的存在,往时逢年过节,那些远方堂亲都会特意来恭维他几句:

      “你大哥这般宠你,往后即便是他管家了,也定不会让你这小幺吃亏,你小子可真是个享福的命。”

      而近几年却变成了:

      “你有弟弟了,你爹娘和你哥都不要你了!”

      然后是大人们以他的窘迫为乐的哄笑声。

      他本是不信的,直到他发现,冬日里母亲亲手缝制的棉袄中,他的那件小袄不再是母亲最上心的那件。

      父亲每次回家,也只会高高抱起弟弟,询问一旁的先生近期教授了几个生字。

      三个男丁中,他既不如大哥懂事,也不如四弟弟乖巧。

      萧遐想,他倒不如是个女儿身,待到及笄后蒙头一嫁,同这里再无交际,倒也一了百了。

      冬日里冷得很,他委屈地寻了个僻静的蹲在墙角,做作的觉着,自己的心也同天上的太阳一般冷。

      蹲了半日竟真未有人来寻他,再加上蹲久了脚麻,委屈感直冲天灵盖。

      然后就偷听到两个远亲正在另一头的草丛中,正窃窃商议着什么。萧遐只零碎听见些“随便哪个娃子……要钱就行”、“后门得空……藏抱月楼”……

      委屈感滋发了心底阴暗,萧遐生了龌龊心思。

      他拿来了自己收攒许久的零花钱,拜托管事出门买了串妹妹最喜欢的糖葫芦,拿着糖葫芦逗弄着妹妹一直呆在萧夫人跟前,自己则乖巧地陪着萧夫人纳鞋底子。

      鞋子要赶在年前做好,是给萧员外明年开春出门谈生意时穿的,踏遍千里路。

      不消一个时辰便传来消息,弟弟萧宁不见了。

      府里的仆从都慌作一团时,他还能强稳着心神,在果脯里挑出自己最喜欢的口味喂给妹妹。

      妹妹却摇头,担忧问他:“三哥哥,发生什么了?娘亲为何那般慌张地出去了?”

      一句“没事”哽在喉头,他如何都再发不出声。

      萧宁是在府里失踪的,府里上下都翻遍了,也未找到丝毫痕迹。萧员外让仆从把每一块地砖都撬开看看下面有没有藏人,萧夫人掩面哭泣几欲晕厥。

      门外有孩童送了信,信上写着:

      午时三刻,汉江桥下,银票三百万。

      萧夫人哀求着让萧员外去送钱,但萧员外的脸色却越发阴沉。

      萧员外走南闯北见识的多,知道这钱一旦给了,怕是往后都见不着孩子了。

      萧员外报官了。

      当时的萧遐虽是府里金贵的三少爷,但终究也只是个十岁的孩童。差役一眼便看出了他的心虚,厉声叱问他知道些什么。

      他自小没听过什么重话,本就心中压事,又被差役可怖的样子吓到,终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抱、抱月楼,我只听见这些了……”

      差役们把抱月楼团团围住时,愤怒的萧员外把萧遐也一道拖了过去。

      楼上那人见萧员外来了,大声喊:“你原先答应给我儿子的也没给,这是你欠我的。现在我不要儿子了,我就是想要点钱,你他娘的也不给,这都是你逼我的。”

      然后一团黑影从楼上坠下。

      □□撞击在地面的声音。

      萧员外颓然瘫坐在原地,装满银票的包裹也从手怀中滑落。

      萧遐害怕极了,想去扶起萧员外,仿佛只要萧员外还能站起来,便依旧还是那个顶天立地的父亲,会和他道一句“不怕,有你老爹我在呢”。

      但萧员外伸手推开他,试图独自站起来,又踉跄着摔在地上。

      天塌了,兜头盖脸的砸向他。

      有人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扯到抱月楼下,指着地上躺着的小人和他说:“萧遐,你看清楚,你隐瞒了线索,延误了时辰,害了你的亲弟弟。”

      而他的亲弟弟,萧宁,小小一个正躺在地上,向他伸出手说:“三哥,疼,你抱……抱抱我…………抱抱我就不疼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抱弟弟,弟弟也当真不疼了。

      死了便不疼了。

      萧夫人温婉惯了,承不住噩耗,随着她的小四儿一起去了。

      萧府内外都挂满了白绸,宽阔的正厅里端正放着一大一小两幅棺材。萧员外坐在铜盆旁佝偻着背,仿佛在汲取盆中火焰燃烧黄纸时释放出的暖意。

      事中人纵有万般苦楚,但在事外人嘴中,多不过是个数余年后都能反复品尝的谈资,然后只余得一句评价:

      “可惜萧家的三少爷自此成了个废人”。

      但不能当着萧家的五姑娘说,不然她会冲上去同人辩论:

      “什么废人!我三哥只是不爱出门,再乱胡说我可要不客气了!”

      这些都是萧员外撬开了萧遐的房门后,拉着他一同坐在小院中讲与他听的。

      “年轻人,就是要多出来透透气。”萧员外同他道。

      此时的萧五姑娘已经十二岁了,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每日里的功课是陪同萧二姑娘出门谈商,路遇嚼舌根的就同人理论,然后升级成争吵再到肢体冲突,最后回家领一顿竹板炒肉。

      萧员外说今日里有媒人上门了,是给二姑娘讲亲的,对方是郡上的高门大户,怕二姑娘上嫁去了受委屈,给拒了。

      萧遐听罢只点点头,算是回应。

      过几日是大哥萧谨过来,从门缝里锯了他的门栓进屋和他说,前几日在外县刚回来,碰见二姑娘在宴席上同一个年轻公子哥儿争论的脸红脖子粗,怕是结了冤家。

      大哥说:“你若是能打起精神来,为父亲和二妹承些担子也是好的。”

      再过几日又是二姐萧鹂,从窗户外面伸手进来抢他的酒喝,依着窗框醉醺醺地说做生意本就各凭本事,自家老头出阴招坑害别家青年才俊也太不厚道了。

      二姐说:“若是我技不如人,即便输了也心服口服。可现如今却是攀着府上关系,用卑劣手段赢了,我又如何高兴得起来。”

      又过了半月,五姑娘萧婉爬上屋顶,翻了瓦片抱着柱子溜进他屋中,说是在外面闯了大祸,萧老头正拿着二指宽的竹板子满府里抓她,怕是要出血光之灾,借三哥院里躲躲。

      五姑娘和他说,城里开了赏春宴,专邀各家公子小姐去相亲。二姐因着二九芳龄还未出嫁,被宴上的公子哥奚落了。

      萧婉学着那白面公子的刻薄模样,掐着嗓子道:“你年岁不小了,想嫁进我张家也成,只要你答应婚后安心呆在后院,专心相夫教子即可。你一个妇道家的,为了你那劳什子生意整日里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一段话毕,萧婉往旁边一跳,换了个方向清清嗓子,端起架子压低嗓音沉声道:“女子既有能力,亦可翱翔于这天地间,张兄的眼界是否过于浅显了?”

      “别家的公子来帮忙出头?”萧遐问。

      “嗯。”萧婉点点头,“那张家公子竟然敢对我二姐指指点点,我正准备上去把他手指头给掰撅掉,结果被那狐狸公子先行抢了风头。”

      “所以你今日是闯的什么祸?”萧遐又问。

      萧婉一顿,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张家公子先行奚落二姐,这口气我可不会白白咽下去……我就不小心,把他踢进河里了……”

      又过了半月,无人再来他这里,萧遐反倒大开院门,拿了套酒具在院中小酌。

      小酌了三五天才等来了萧婉,一见他便哭丧着脸,说:“三哥,我闯大祸了。”

      萧家的二姑娘心高气傲,不愿继续待在自家老爹的庇护之下,她要看看以自己真实的能力可走多远。

      于是萧二姑娘也一卷包裹,同那狐狸公子一起外出闯荡去了。

      萧婉哭地抽抽噎噎,拉着萧遐的袖子擦眼泪:“三哥我……我当二姐翻墙是同我一样,是偷出去使坏的,就帮她垫了下墙角……谁知道她就不回来了……”

      她揩了下鼻子,又指着后背上的黑脚印道:“二姐前些天和爹爹赌气,吃胖了许多,踩得我后背现在还疼,三哥你帮我揉揉。”

      萧婉哭累了,趴在桌子上枕着萧遐的手睡着后,萧遐才敢低头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妹妹。

      上次能这样看着萧婉,还是她三岁时,也就小小一个,整日里只用吃和睡,偶尔得空了就撒个娇。现如今也长得这般大了,会哭会乐会闯祸,还有了自己的顾虑和烦恼。

      萧员外对外声称二小姐去外庄养病,提了酒来找他对饮。月光清冷,照得萧员外的大络腮胡也有几分凄凉。

      萧员外同他讲,有媒婆上门给推荐了张家的四小姐,为人务实能干,是个能当家作主的。

      萧员外说:“生意场上那事是我做的太过,你二姐怨我我也认了,她的主见与能力不输你大哥,定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的,只是……只是若我哪天去寻你娘了,你大哥虽亲你,却难保他会护你一世……我替你寻了门亲事,即便我……”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遐儿一切都听父亲的。”萧遐应道。

      他想,若是四弟弟还在的话,应当就是这般乖巧听话的。

      唢呐滴滴答答吹奏了起来,鞭炮和乐声响遍街头巷尾,他用玉如意挑开红盖头,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正温柔地看向他。

      那女子向他盈盈一笑,颔首轻声唤了句相公。

      她一如初时说的那般,是个好妻子,平日里同他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空闲时会去跟着管事巡查铺子,提了些自己的想法见解,还问萧员外要了其中一家铺面,想自己尝试经营。

      萧五姑娘也寻得了良人,是个有潜力的臭读书的。五姑娘经常带着个粉嫩嫩的小娃娃回府上,小娃娃生得如同五姑娘小时候一般可爱,府上老小都想上去抱着哄哄。

      但萧遐不敢。

      他不知那娃娃会怎么唤他,是“三舅舅”?还是“小舅舅”?又或是“三哥哥”。

      他瞧着那娃娃,总忍不住想起那个永远长不大了的弟弟。

      他放不下,也原谅不了。

      但单撇去他这个行为阴暗心思深沉的人来说,其他人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萧遐这样宽慰自己。

      却并不是。

      突然有一天,有人来告诉他,他那可爱的妹妹没了。

      萧员外嘴上说着去接五姑娘的丫头回家,却是去当着那丫头的面发了场颠,神志不清的被管事背回来,嘴里喃喃着去告官,要人赔他一个原模原样的女儿。

      萧员外大病了一场,络腮胡子都白了好几缕,整日里都望着天上的云,猜着哪一朵是他心尖上的人。

      臭读书的同村人去追溯了从城中传出的谣言,一路从巷尾的乞丐窝找到郊外的城隍庙,拖来那里的算命先生到萧府门口对峙。

      算命的吃了蛮横大汉好几个大嘴巴子,才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只金钗,说是萧家三少奶奶的给的,吩咐了按着她教的话散播出去即可。

      那野蛮村人似是也颠了,指着萧府大笑:“都说娶妻娶贤,你们萧家可真是娶进门了个好东西。”

      萧遐恍惚地站在萧府门外,看着面前的人群脸上神色各异,像是在做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有人嚷嚷着要去报官,罪名是污蔑解元。

      有人扑到在他脚下,拽着他的衣角哭喊:“我这都是为了你啊!你不争不抢,你了不起,但你是否为我和安儿想过?将来若是分了家产,你大哥懂事独立,老爷偏爱你那小幺妹,待那读书的真考出功名后,你又能分得多少……”

      啪。

      他用一个大耳光止住了对方剩下的话。

      他低头看着脚下匍匐着的发髻凌乱的妇人,正是为他生儿育女的贤妻。

      他想,他果真是个祸害,害死了弟弟和母亲不说,还害得妻子扭曲了面容,竟变成了这般面目可憎的模样。

      他想,好聚好散,应当是他最后的一点私心了。

      他回屋拿纸笔时,正碰见萧员外找来一把大摇椅,散漫坐在廊道旁的枫树林下。

      上了年纪的萧员外瞧见他,冲他摆摆手,“别看我,我心窝子疼,我什么都不管了,我什么都管不着了,我当真是累了……”

      枫叶簌簌落下,方到秋时,也不知太阳怎就不暖和了。

      萧遐在廊下的案台上一封和离书,自此便再未有人瞧见他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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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不大会用,所以这个会显示在哪儿?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