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绿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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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陈宴，临川人，屡试不第，自觉无颜复见家人，遂遁入一深山。
时秋末入冬，天愈寒，林中霜冻，陈生饥寒交迫，苦捱不支之际，忽见一褐衣婢子执一碧纱灯笼，款款行来，道：“吾主候公子久矣。”引之前去。
林间昏黑，不知所行几许，数度柳暗花明，眼前忽现一竹海，其间一竹轩。
天光稍霁，只见轩窗中正坐一二八少女，双鬟，衣碧色，垂首就灯观书。婢子笑指陈生曰：“小姐，公子已至。”方抬头，面飞薄霞，眉目精巧，宛转若水。
陈生深揖一礼，问：“书生不才，不知小姐何事吩咐？”
少女开口，声音清脆，如露击庭叶，曰：“公子徘徊林中数日，偶吟诗歌，字字悲怆，妾慕君之才，感君之遇，方延请公子光临寒舍，浅析诗书。”
又曰：“妾名唤绿卿，生性喜静，独居篁林以辟世事，唯一婢秋箨相伴，还望公子自在处之，勿感不适。”
言语诚恳，落落大方，隐隐似有林下之风。
语毕，秋箨回报，已备下清淡小食，为陈生洗尘。
陈生只觉撞入一场大梦，一时恍惚。又因其素行事莽撞，转念一想，索性应允。
竹林清净，小轩幽雅，一如隔世桃源。数度名落孙山，陈生对仕途隐约有厌倦之意，加之身处幽境，身旁绿卿淑静，秋箨乖巧，生活安逸如仙，仿佛世间极乐亦莫过于此。遂言谈举止越发清逸洒脱，所讲诗书亦轻灵飘逸仙风大存，竟甚合绿卿心境喜好，令其愈加倾心。
小轩之地，仿佛四季如春，一片竹海终年幽碧，纵时光流逝如斯夫，恍若不觉。
然日升月落，陈生思乡之心油然而生，终日长吁短叹，绿卿已然察觉，却未曾多言。
一夜，绿卿设下小宴，席间所陈俱陈生初来时蔬食。陈生望之愕然，但见绿卿着当日之裳，款款落座，执一碧玉小盏，曰：“绿卿当年任性，私揣得君依稀有厌世之心，正合妾身脾性，又逢夜夜听君吟咏，感同身受，便遣秋箨迎君前来，原指此世外幽境，能使君忘却世间忧虑纷扰，强留数度岁月，却发现君心依旧牵挂紫陌茫茫，软红十丈，终觉不对。若君执意要归，妾定不留。”语毕，翻手饮尽盏中酒水。
陈生闻言，一时怔了，啜嗫无语，片刻，亦执一杯盏，潸然对曰：“宴负卿如此！”却是去意已决。
是夜，四围寂寥，不闻虫鸣。秋箨执一白纸灯笼，于前引路。
临出小轩，陈生回首张望，但见绿卿长发疏散，倚门而坐，灯火朦胧，愈显眉目如画，目光相对，方缓缓启唇而言：“君此番离去，已不盼再还，则昔年相濡之岁月，权当一梦黄梁，望君相忘。妾亦盼君此去，能得金榜题名，娇妻美眷，极乐天年。君勿挂绿卿于心，绿卿自是不怨，然绿卿慕君之意，终其生而不移不悔！”言语平静，却字字声若啼血。
陈生长揖一道，起身时已泪落纵横：“宴原许卿一世相随，不离不弃，却欺卿负卿，误卿大好华年，不值卿如此为之惦念。宴负卿如是，无颜复见！”
掩面回身，蹒跚离去，不忍回头。再看之时，竹轩已隐于山间夜色，只闻一曲未曾听闻之箫音，弥空不止，音律忧怆。
陈生返家，家人欣喜，皆道其已是三年未归，原以徒遭不测，不料想尚在人世。问之三年何处，陈生含糊应过，绝口不谈荒山竹轩及绿卿之事。
应酬数度，陈生便迁住书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年寒窗，终得金榜题名。
衣锦还乡日，城中黄御史亲许幺女落英与之，择定吉日，洞房花烛。陈生与落英相敬如宾，闲时亦与之谈论诗书，然落英终不如绿卿心思灵敏，陈生对绿卿思念愈深，却不知何以复见。
新婚半岁，陈生夜得一碧衫女子入梦，眉目清晰，分明为绿卿。
绿卿执一柄碧竹箫，未待陈生开口，先浅笑而言：“许久未见，君当别来无恙。绿卿与君相伴之日，虽隔已久，然依旧晰晰在目，而今妾身将离，特与君别，请君勿念。”语毕，遁入云烟，不复得见。
陈生惊醒，及昼，速召数人，沿昔日之路再入深山，望访得绿卿之迹，然众人忙碌数日，旦见山中密林莽莽，何曾有轩敞竹坞，甚至不见半株翠竹笋衣。陈生无奈作罢，率众人归还府上，终日郁郁，家人甚忧，落英数度询问，然不得只言片语，忧心忡忡，只得陪泪。
反复数日，一无所获，更却不再得绿卿入梦。
入夜时分，陈生便独坐中庭，终日心灰意冷，怅然若失，落英开导无果，奈何束手无策。
一夜，乌云弥天，不见星光，家人忽报有人欲见陈生。陈生只当是绿卿线索，不及穿戴整齐，匆匆相迎。
来者一女子，执一盏碧纱竹灯笼，不肯进府，立于陈门谓陈生曰：“如欲见吾主，但随我来，过期不候。”声音清脆，然则清冷严厉。
陈生欲随之离去。
家人纷纷劝阻，女子亦不赘言，径自离去。
落英紧攥陈生衣袖，叠声道：“夫君莫去，夫君莫去……”
陈生喟然一叹：“不见绿卿，吾终日寝食难安，况我有负于她，要责要罚，得怨何人？”
落英闻言，啜嗫无语。
陈生转身，与落英道：“娘子，你可信我？我已负绿卿，何敢再有负于你……”
落英破涕，答曰：“得夫君此诺足矣。”遂放手。
陈生疾步追赶方才女子，女子缓下步伐，待陈生赶上，于前引路。灯火烁烁，映照面目依稀，眉宇间仿佛有当年秋箨之态，然成熟许多。女子碧衫，挺拔婀娜，自名春筱，此外不再赘言。
两人一路无话。
林间昏黑，惟一线灯光照亮前路，春筱袅袅行路，陈生心中不免惴惴，但一念及将见绿卿，又有几分激越之情油然而生。
黑暗中，其他知觉愈发明锐，陈生恍然记起当年亦是沿此路得见绿卿，而今竟似物事人非，几欲堕泪，只见春筱停下步伐，轻叹一声：“到矣……”
只在刹那，云开月明，清辉如水倾泻而下，眼前蓦然出现空间一片，风动幽篁，宛若仙境。
陈生一时激动，连唤数声“绿卿”，只是无人应答，定睛看去，适才发现并无当年竹坞，青竹簇拥之间，惟有一株黄金间碧竹，株形秀丽，金竿碧叶，曳然风中，随陈生呼唤，微微倾身，叶上夜露滚动，犹如珠泪一般。
春筱缓步行至竹前，躬身拾起一物，交予陈生，陈生双手接过，竟为当年绿卿吹奏之竹箫。此刻，竹树突然一颤，碧叶尽落，枝上花朵竟发，一时蔚为壮观。
陈生见此，又悲又惊。
春筱方才开口，缓缓道来：“吾主，金枝玉叶，潇湘洞庭之戚也。昔年居于此境，得遇公子，尝夜听公子诵诗，为君落泪，曰‘此君伤心愤懑如是，若能真心相待，定许与之相濡以沫，倾我所有，不在教其感人生世道无常，但若尘心为泯，再眷恋世事乃至有负于我，只怪有缘无份，吾亦不悔，可任其离去，却只恐今生再不可相见。’然公子果然背信负心，主却依言任君归还。公子虽狠心如此，吾主却对君念念不忘，然不再盼公子有一日回转心思，只祈仕途家业美满。应诏回天之日，主入公子之梦，与君相别，主尚依依不舍，遂留下一缕精魂，幻作原身，守此竹箫，嘱我唤公子前来相见。主又谓吾曰‘吾今留箫于此，若宴君心中尚存吾影，肯只身夜访，则将此箫遗之，以作一念，此后永别，从此勿念，望宴君忘却过往，不负陈夫人芳心如许，愿公子夫人白头偕老，恩爱不离。若不肯来，则言前缘尽断、前尘皆忘，吾亦安心，从此不念。无论如何，妾身心存宴君，足矣。’”
语毕，一翻衣袖，一缕竹香飘然而出。陈生不及防备，吸入大半。朦胧间，但闻春筱轻叹：“如今，吾亦须随吾主而去……”努力看去，但见一枝开花小青竹，地上尚余笋衣一瓣，恰为当年秋箨的衣色。
此后堕入混沌……
许久，陈生清醒，分明卧于寝室之内，身旁落英酣梦正香。陈生犹疑片刻，仿佛做了一场黄梁大梦，却不记梦中人物情形，陡然见手中攥有一物，就着月光依稀看去，原是一柄竹箫，上坠一精巧玉配，镌一 “卿”字。陈生见此“卿”字，心念一动，只又倏然忘却，惟觉心头隐隐悸动，却不知因果为何，茫然片刻，又缓缓睡去，不觉将箫捂在心头。
原来当日春筱奉绿卿之命，消抹陈生记忆，使其不再记得昔年奇遇，更可一心善待新妇。
往后陈生果不再提及绿卿之事，看待落英愈发亲切合意，落英亦觉陈生转变甚大，对自己越发温柔体贴，遂对陈生也更加贴心。
两人从此白头偕老，一生素少争吵，和睦甜蜜。人皆称道。
绿卿之箫亦得陈生毕生珍爱，凡人问之，皆对曰：“不知何故，见此箫如见一故人，心绪蹁动，却无一星半毫之忆，奇哉怪哉。”因其刻字，遂以“绿卿”名之。陈生时常奏之月下，虽已尽忘过往，但相思入骨，总得些须回应。落英则清歌相和，其景犹如画卷，令人珍惜。
陈生落英相依百载，终同日驾鹤西去。羽化之日，竹箫倏然化做一道青烟，如百年梦魂飘散入云，不见其踪……
数年后，陈生后人翻阅其祖诗文笔记时，见有怪箫记载，当为陈生妻落英所记。
“夫君有竹箫一柄，名之绿卿。爱之若宝，然屡次吹奏，均无半点音声。此箫之一怪也。观察数日，方知无月之夜时，可得其声，遂常奏之。
旁人吹此箫时，其声沧然若泣，缠绵如思，令人闻之心酸。英吹此箫时，其声婉转若水，仿佛阿姊细语。夫君吹此箫时，箫声倏而恨若江水滔滔，倏而爱如春草曼曼，终有不舍之音，此箫之二怪。
箫之三怪，在其所奏曲调，偶有不遂人之意时，宛若此箫有灵，自成一曲，音律颇伤颇美。英曾合曲轻歌，试过诸词，惟一句最合，乃“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也……”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绿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