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兄弟阋墙 ...
-
琳琅幻境是阶段性的,又带有似乎很贴心的指引性。
郁青羽方才只是在那里和小狐狸相对无言地静坐了片刻,狐狸便说,时机未到,你先自己摸索一下吧,改日再来。
随之幻境消解。
郁青羽原先以为琳琅幻境的试炼是和他从前碰到过的大多数幻境那般,要踏入重重试境后才能走到出口。
……竟然能这样。
他“离开”琳琅幻境后就陷入了沉沉的梦里,醒来后唤侍女端来茶水,才从她们口中推测得知自己“进入”琳琅幻境的那段时间里在外人眼中他是骤然晕倒的。
郁青羽默不作声饮着茶,听她们轻声细语、一人补一句地回着话:“是楚家来的那位年轻公子让人替您喊的府医。”
“想必那就是您的未婚道侣了,对您很上心。那位公子的弟弟倒是略显吵闹,他在您房间嚷嚷时,公子携着他出去了,定然是见您睡不安稳,替您着想呢。”
侍女们相视一笑,欢欢喜喜道:“他对您这般好,小公子日后姻缘想必是不用怎么忧心的了。”
郁青羽听得险些被茶水呛到,放下茶杯闷闷咳了几声,有些难以置信道:“…咳咳…谁?”
听描述来看她们应当是将崔亦误认为了楚知弦,但是这个描述和崔亦也很对不上…果然崔亦这种人生如戏我就演演的为人处事的确能迷惑不少人。
侍女们齐齐地“呀”了一声,太过于整齐了以至于得有些好笑。
“公子慢些…慢些。”
郁青羽缓着气,摆手道:“以后别再谈这些。”
侍女们互相投以心照不宣的目光。
“……”郁青羽装没看见,转而又问:“还有什么要紧事吗?”
一侍女答:“二公子方才要进来探望您,我们说您在睡着,二公子便说今日内还会再来一次…算算时候,也快来了吧。”
郁青羽向窗外一望,月上枝头。
“……”
病中探望,前世也有这一趟。
郁家家主膝下有子三位,按长幼次序排下依次为长女郁怀枝、次子郁琅秋、三子郁青羽,皆非同母。按理来说应还有一位长子,但家主下令照此称呼排序,便生生地空出一个位来,不知是何缘故。府中下人不敢妄自猜测,便默契地对此缄口不言。
其中郁怀枝同郁青羽自小一齐记在正室郁夫人名下共同照料着,只是她与郁琅秋一样生母不详,同母亲也并不亲近,郁青羽虽在幼时常与她接触,但这位姐姐实在冷僻,因而同她感情并不深厚。
自从他们渐渐长大,各自分了小庭院,便也慢慢变得更疏远了。
至于郁琅秋,兴许是天生看不对眼,他们从小到大摩擦不断。假定郁青羽与长姐郁怀枝的友好关系程度为甲,那么郁青羽与郁琅秋的友好关系程度就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的癸。差到简直难以再差一步。
郁青羽斜斜半握着茶杯,茶水也倾成了斜斜的平面,原先被褐色茶汤虚虚掩住的杯底裂痕就完全露在了空气里。他盯着这道漂亮但用得有点莫名且突兀的裂纹工艺,忽而没由来地笑出声来。
有人进来了。
郁青羽漫不经心地抬头,入目是一张与他有三四分相似的脸。
侍女们早已被遣散,门被关紧,室内冷寂,静到连门外小院中大雪折枝的落雪簌簌而下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郁琅秋虽还未主动开口,但却是一副心情甚好的模样。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郁青羽,忽地嗤笑一笑,盛气凌人地讥刺道:“郁青羽,难得见你如此,你现下病弱得真是好、可、怜。”
莫名其妙的为难。郁青羽下了判,眼里却并无什么被激怒的情绪。相反,许久未见故人,倒是觉得很新颖。
于是迎着他的目光,郁青羽也缓缓笑开了,自唇角渐渐地勾勒起极具嘲讽的笑意。一朝体弱携来的满身病气其实根本浸不断他那身明明如月世家骨,东洲郁家举族之力承养出来的继承人无论被掷在各种境地都很难失了气势。郁青羽仿佛生来就与世族贵公子的身份极其相适,他身上矜贵的气质似乎就是与生俱来的。
他轻声道:“知雪重。”
郁琅秋神色一凝。
他神色变化得很明显,郁青羽却还在笑着。眼见气势差异逐渐拉大,郁琅秋稳回很镇定的神情,端庄道:“对,我下的。你现在才发现,倒显得你更可怜的多。”
郁青羽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神色淡然地喝了杯中余下的茶水。他心想:我却忘了。
郁琅秋此时是几岁?他具体生辰是不明的,但也绝对不会比郁青羽大太多。郁青羽回来的这身躯壳今岁十六,那郁琅秋撑了天去算也就十七上下。
太过于年轻了。
他的手段略显低劣,甚至低劣到拿此种手段和心态与民间话本里的家族内斗对比都显得话本里那些千篇一律的、虚描胡写的桥段都高端了很多。
他下药的过程并不算特别严谨,只是有人帮他托底了而已。
但郁琅秋并不是愚笨之人,他敢这么做,定然是有持无恐。或许也把这样低级但成功的手段当作讥讽的一种。他大大方方地承认,更是要加深这一重嘲笑。
郁青羽放下了茶杯,瓷制的杯敲来桌上一声脆响。
郁家是传承数千年的修真世家,常以家风清正著称,一般来说是很难传着传着就传出兄弟阋墙的一代的,多是兄弟姐妹间感情深厚,手足情深。毕竟一般情况下,上有掌权的家主严以施威、家主正妻谨以教养,外有族规祖训加以戒缚,旁有族中素有威严的尊长监督关怀,闹闹慌慌的杂事实在难找到空间冒出来。
——这是族中不知哪一位前辈对家族发展的构想与展望。
而现实中运转叠加的因素也太多、太多了。
郁家现如今掌权的家主郁誉,据说年轻时曾和族中多位素有名气威严的族老起了极大的矛盾,两边关系僵硬闹得尤为难看,这场闹剧最后由郁誉隐忍不发,逐渐扩大以嫡脉为中心的统治力、收束郁氏各分支中的权柄、在年轻一代中加深以嫡脉为最高层序的等级观念结束。
但其实这些类似的事情从郁青羽祖父甚至祖父前的几代祖辈就开始缓缓地施用了。
祖父尚未仙逝时,郁青羽幼时曾被父亲郁誉带去问安,记忆里那是很寂静的地方,屋里仅余一盏昏灯。横梁蔓生细尘,烛火葳蕤着攒动。
郁青羽当时尚且年幼,怕黑,蜷在灯边默不作声地他们二人交谈。昏昏欲睡间,祖父忽而转过头来。昏黄的烛火映不到他的脸,漆漆暗色中,他说,倘使青羽日后承位,也要这样做。
郁青羽一派懵懂,抬头只听见父亲替他答。
——他必须如此。
郁誉将与族老的矛盾摊开在明面上,族中尊长以“从旁监督规戒”名义向他们进行管束的范围与效力都大大降低了。而作为“父亲”的他与作为“母亲”的郁夫人都以一种很微妙的态度教养他们名下三位子嗣,总之那种“掌权的家主严以施威、家主正妻谨以教养”的标准状态是不存在的。
因此长至如今,他们姐弟三人要么漠不相闻,要么兄弟阋墙。长姐郁怀枝对他们兄弟二人明里暗里的争斗视若无睹,她置身事外,与两位弟弟都很疏远。
郁青羽正缓缓地将一些因重生干扰而有些颠倒凌乱的东西捡回来,但在旁人看起来更像是以一种毫不掩饰的敷衍走着神。
郁琅秋:“……”
郁琅秋忍无可忍,没事找事地敲了敲桌子。
郁青羽回神,目光平静地朝他暼一眼,又挽了袖去够桌上的茶壶。
清茶入杯的闷闷水声连带起某种岁月静游的安稳,简单点说是容易让人听着困。
郁青羽抿了口茶醒醒神,才又去看郁琅秋那双漆得像墨的眼瞳。墨色沉沉,他却藏不住事,眼里俱是或羞或愤的恼怒。
郁青羽忽然有些微妙,因为很多年后的郁琅秋已经能将许多事情都处理得滴水不漏了。他和大的郁琅秋打过擂台,如今转回来却要对上这么一个显然还有些幼稚的小的郁琅秋。
毕竟倘若将如此情形放在前世,就算他得到了郁琅秋下药的确凿证据,他也是很难找到或者说很难让自己去接受谁是为郁琅秋托底的。
郁青羽心中无不遗憾地想,我年幼时也曾深深期许过呢。
眼见郁琅秋又要恼怒地吱嚷起来,郁青羽缓缓起身,郁琅秋顿时扼声,不明所以地跟着站起来:“你——”
郁青羽笑得温和,站起来后他们二人不知为何挨得近了很多,郁琅秋心中疑窦丛生,谨慎地端详他面色。郁青羽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里也盛着些暖若春溪笑意,他先轻轻喊过一声郁琅秋的名,语调里竟泛出些怜悯。
“我要去见父亲,你一起么。”
郁琅秋惊而视之,才发现他眼里实则仿佛蕴着薄寒千涧,仅此一望,便让他冷如有郁雪累身。
郁琅秋下意识截住他:“这种事情…就算你要上禀尊长也应该告诉母亲,父亲对此类事项的态度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就算你因此受害,他对你也是照罚不误的!”
他这般急急切切,希冀着郁青羽快些理解个中利弊,最好下一刻他就要改主意拉着他去见母亲。
但郁青羽见他截拦,便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温温和和地道:“并不是。”
郁琅秋怔住,只听郁青羽轻笑着,缓声道:“你知道么,尽管母亲对我们二人的讨厌程度很容易因人因时发生变动,但父亲对我们的厌恶还是很平均的。”
“别怕,”郁青羽耐心告罄,随意道:“他也罚你跪雪地的话,我们会一起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