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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拱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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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上,文武百官分列两侧。
谢东寒手拿笏板,朝斜后方的韩右闵睃一眼,见他安分守己地站着。三日不见,韩右闵已经没有当日朝堂之上力排众议的气势,彻底哑火了。
到底形势比人强啊,认清形势,默默无闻也能把名利双收。当新皇帝的出头鸟,能落得什么好?眼下百官人人避他不及。
“众爱卿,还有何事要奏?”龙椅上的杨允琮睥睨诸人。
底下鸦雀无声,正当众人以为今日可以早早下朝用膳之时,三日未闻的声音再次响起。
“臣有事要奏。”韩右闵迎着他人怨愤的目光上前一步,众人窃窃私语,斥他不识好歹,闭门三日还不能教他转性,又要说一些悖逆先帝的话。
韩右闵缓缓开口:“陛下初登大宝,正是用人之际,臣提请加开恩科,广纳天下贤士,辅我大祁江山社稷。”
众人皆诧,万万未想到大理寺不谈刑罚之策,反倒是论起科举纳贤。
谢东寒警觉地望向珹王,见殿下悄无声息地反手向下一压,顿时了然,绝不能让韩右闵之请成事,他悄悄用笏板点了点站在面前户部尚书赵旭的背。
赵旭心领神会,出列叫苦道:“陛下,此事不可啊。二月会试户部刚拨出一笔,又核销一笔。臣无意与韩少卿作对,加开恩科固然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只是眼下国库实在拨不出银钱。赴考路补、考务、贡院修缮、碑坊建造、宴赏诸多费款,真是流水一样地使银子,还望韩少卿体谅一下户部的难处啊!”
“赵尚书此言差矣!新帝即位,大多有开登极恩科之例,普天同庆,福泽万民。皇恩浩荡,怎可与几两银子相提并论,说出去让百姓笑话不成?”
韩右闵心有成算,早已料想到此事不顺,虽不似严正刑罚那般遭人口诛笔伐,却亦是有人唱反调,首当其冲的便是户部这帮抠搜鬼。
他还不忘替户部考虑几句:“再者恩科不比正科,何须大修大建之花销?会试刚结束,尚有数万举子逗留京都,或讨教学问,或切磋文章,户部又能省下不少路费支销。陛下,现在开恩科,正是良时。”
赵旭被扣上有损天家颜面的罪责,一时语塞,脸上堆满了怨气,像极了家里粮仓进小贼一般恼愕。
“咳,咳——”谢东寒掩着咳声站出来提醒道:“韩少卿大开贤路,于天下学子,实乃不可多得的幸事。只可惜,一个池塘就那么大,再往里面注水,还是只能装一池的水。水满则溢,公署臃肿,官员冗杂,后患无穷。陛下,恩科取士一事,微臣觉得应当缓一缓。”
却听韩右闵大笑一声,随后朝谢东寒恭敬一揖道:“谢侍郎所言所为,真叫韩某自愧不如。”
这突然的恭维让谢东寒摸不着头脑,困惑发问:“韩少卿此话何意?”
“自然是敬佩谢侍郎的为官才能。”
见韩右闵神情谦恭,殿上的百官险些信以为真,往日势如水火的两人这是要化干戈为玉帛了?恩科之请就此作罢了?
直到韩右闵的后半句脱口而出:“谢侍郎能力拔萃,吾等望尘莫及。既理得清户部的账册,又插手得了吏部。只任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当真屈才!”
这话不就是明摆着污蔑他是个手伸得太长太宽的权臣么?谢东寒听得两眼直窜火苗,似要将眼前揶揄之人烧得骨头渣都不剩下。他明显觉察到吏部的几个人把头撇向另一边,恨不能立马撇清关系,无一人声援自己。
权臣之名,如狼似虎,是千人弃万人唾的骂名。虽说,人人都在弄权,人人都在拢势,可一旦名不正言不顺,一切皆是泡影,终有破灭之时。
今时今刻,他落得与三日前韩右闵一样的处境。
谢东寒猛地跪地喊冤:“陛下明察,微臣并不知晓吏部任免空缺,方才不过是猜测之言,作不得实,完全是好意提醒!”
皇帝微微一抬手,唤他起身,并没责罚,又唤吏部官员问明官职空缺情况。
六部分莅天下事,不得互涉。
谢东寒说“满”,吏部自然只能说“缺”,不然不就是在朝堂之上坐实户部和吏部勾结的流言蜚语。落人话柄,惹火烧身,万万不可。
“陛下,既然如吏部所说尚有缺额,恩科之才,取之有用也。”韩右闵的话掷地有声,加开恩科势在必行。
关关难过,关关过。户部在前,吏部从之,最后便只剩下——
“陛下,科举由礼部主持,事涉礼部,劳财劳力与否,还得李尚书参详一二。”珹王缓缓出列启奏,语态恳切,叫人听了只会赞他思虑周全,绝无旁的算计。
果然不出所料,这把火终是烧到了李丛宁那儿。这一幕与三日前如出一辙,珹王党吹的这一阵阵逆风,是为了拱火李丛宁那帮老顽固,将自己陷于不仁不义之地。
韩右闵心里想着,成败在此一举,抢先一步回道:“珹王殿下所言甚是。恩科施惠于士,不叫天下才子虚耗光阴,不忍贫寒子弟求仕无门,陛下承先帝仁政之风,宽厚待民,我等衣食父母官苦点累点,又算得什么!”
珹王颔首应是,笑里藏不住冷厉的寒意。
赵旭和谢东寒愤然甩袖,在回到队列的同时嘴里大声嘀咕:“你大理寺不出钱不出力的,说得轻巧……”
“好了,诸爱卿皆是为朕分忧。李卿有何高见?”皇帝威然发话遏止了争执。
李丛宁这才不徐不疾地回道:“老臣以为若是恩科加开,确有费财劳力之弊。”
此话一出,谢东寒等人止不住地得意,抖擞精神端正笏板,全无方才的颓势。韩右闵早有预期一般纹丝不动,眼里仍能探得些许失落,他对此事本就没抱太大希望。
只听李丛宁再次开口:“然则恩科之事,利大于弊,更何况此乃与民之大利,势在必行。鉴于财困人短之况,老臣提议此次恩科只加开会试,不涉乡试。秀才尚要过乡试、会试两关才能有入仕资格,幅员之广,周期之长,恐延误恩科之实用。”
韩右闵悬着的心落地,赞叹道:“李尚书所言甚是,恩科只从举子中选贤任能,短效便宜,官民皆悦,实乃两全之策啊,下官自愧不如。”
“好!”皇帝龙心大悦,从龙椅上起身,一锤定音道:“传旨下去,入秋加开会试恩科,以昭盛世。”
*
宫门前,官员们三五相拥散朝放家去。
刑部侍郎何令昆快步走到韩右闵身边,打探道:“韩兄一回朝便一举反将珹王党,这哪是闭门思过,明明是闭关修炼。你是没看见,谢东寒和他那‘赵下属’满脸铁青,下了朝就灰溜溜躲走了,那真叫一个解气!”
户部尚书赵旭有个人人心知肚明的外号——“赵下属”。明面上,赵尚书是户部侍郎谢东寒的上级,实乃谢东寒的下属,是谢东寒指哪儿打哪儿的狗腿子。光顶着一个尚书的光鲜头衔,中看不中用。不过,谁让谢东寒是当朝谢太后的胞弟呢!
“韩兄你就别卖关子了,今日李尚书居然转性为你帮腔。”何令昆继续追问,三日前他与韩右闵一同遭到珹王党和老臣们的破口大骂,今日扳回这一局,可不得叫人痛快一番。
韩右闵感受到其他同僚正在状似无意地看向他俩,只压低声线说:“不过是先礼后兵,严正国政才是你我该计深远之事。”
那个周姓举子当真料事如神,众人无不以为李尚书与珹王府结了亲家,便会偏帮珹王。可今日才知,李尚书从来是不偏不倚,过往种种皆是他们中了珹王的计,陷于失仁失理的泥淖。
韩右闵对周秉元的献策缄默不提,此子今时尚无官职傍身,不提才是对他最大的保护,若是让珹王知晓此等人物,或收入囊中,或铲草除根,于陛下皆是百害无一利。
且看此人能否抓住这一次的会试机会,再次高中入仕,名正言顺为陛下所用。
说来也怪,周举子有这样的雄才谋略,今日朝堂之争全数言中,一计便解了陛下失势的燃眉之急,本该借机邀功谋个一官半职的。况且他本就是被先帝无故从黄榜上斥落,如今新帝即位,明明有捷径,可此子偏要选一条费力的路。
韩右闵正想着,却听何令昆嗳气一声:“同这群不识民间疾苦之人虚与委蛇,要到什么时候啊!我们等得,百姓如何等得!例律不正,犯案者得不到应有的惩戒,苦的是老百姓。刑部近日查得,谢东寒那老贼干着收贿卖官的勾当,安插一些虾兵蟹将在各司各衙,我等竟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看着何令昆捶胸顿足的模样,韩右闵恍然大悟,记起了那日自己儿子韩恕带传的话:“子璞说,科举入仕是天下学子的唯一正道,恩科不仅是为陛下求势,更是替黎民苍生求一片青天。他有幸得陛下赏识已是知足,若恩科之事能成,于他亦是莫大天恩,必当登榜入殿以谒谢天子,堂堂正正地为民请命。”
好一个替黎民苍生求一片青天!混沌之世,却性纯至诚,志存高远。
韩右闵不禁欣慰一笑,心道陛下果真没看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