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守危城》潇水平陶

3、人心

　　霍丞弘仰头靠在树干上，衣衫凌乱，面色苍白憔悴，像是烈火灼烧之后的废墟，只剩了一堆焦黑的空架子。

　　方映真蹲下来给他松绑，把绳结慢慢解开。

　　心上人近在咫尺，霍丞弘兀然疑心此间情形只是一场噩梦，他缓缓抬起手，想要触碰映真梳拢的发髻。

　　方映真大概一直心存防备，竟然下意识地向后一退，歪倒在地上。

　　“我居然丝毫没有觉察到，”霍丞弘悲哀地苦笑，“你在我身边想必也很累吧。”

　　身体的反应太快，方映真有点尴尬，索性就地坐下，“我觉得应该和你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夜已深，周围一片死寂。

　　良久，霍丞弘终于开口问道：“我们相识许久，你对我可有几分真心？”

　　方映真漠然道：“霍家联系伲苏人，借施粥聚拢地痞无赖，支持于四设局作乱，这些事你会一无所知吗？”

　　她脸上渐渐浮起一层讥诮之色，语气冰冷森然，“我倒想问问你有几分真心，难道我就应该蒙在鼓里嫁给你，好让霍家控制住我父亲，操纵府衙，让华宁陷入战火？”

　　“我会护住你的！天灾人祸不断，皆因天子无能，以致民怨沸腾，流寇四起，霍家——”他像是差点说出什么，及时住口，又道：“我有了华宁，必然会护住你，你不用再这么累，做些你喜欢的事，侍弄花草，吟诗作画，上可以照顾父母，下有儿女相伴，方知府也能好好养病。”

　　方映真见他说得兴起，插话道：“要是我就喜欢带兵打仗，争名夺利，封将拜相呢？”

　　霍丞弘一愣，脱口而出：“女人怎么会喜欢这些？”

　　当初怎么会喜欢霍丞弘呢，方映真忍不住放声大笑。

　　她懒得多说，起身便走。

　　霍丞弘这摊灰烬是火星尚存，最好经常浇点冷水。
　　.

　　董夫人为女儿和丈夫的欺瞒不高兴了两天，但很快又恢复了元气。

　　有一日上午，董夫人出门很久才回来，却只买了两匹素布。

　　映真和父亲从宣惠堂回内宅吃饭，方知府见夫人心情不佳，打趣道：“有谁不开眼惹了诰命夫人？抓他！”

　　董夫人冷着脸道：“今天我去买布，伙计说城里不少人责怪映真心太狠，办了婚事还把公爹下狱，害得霍家父子分离，简直就是搅家精。”

　　“说不定是霍家人在搞鬼。”方知府敷衍一句，只顾着招呼大家吃饭，“忙了一上午，我可真有点饿了。”

　　映真听着这种话不免委屈难过，强装平静道：“娘，别说这些事了，我们管不了小人口舌。”

　　没想到董夫人大怒，冷笑一声道：“逃避什么，只有我敢说真话，其他人都由着你性子来。你知道别人怎么说吗，’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是可，最毒妇人心。’你名声坏掉了，以后还能嫁给谁，给老头子做妾吗？”

　　映真扒了几口白饭，闷闷道：“娘，要不是我声名扫地，咱们一家人就要性命堪忧了。”

　　“哼，这个家你爹还在，没你爹还有你娘，怎么就轮得到你当家了？早听我的，把这事说成误会，拿着霍家人的把柄嫁过去，婆家没人敢给你气受，更没有人对你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行了。”映真打断母亲的唠叨，“你去的是哪家铺子？”

　　“啊？”董夫人一怔，随即答道：“西城的云锦祥。”

　　“淡云，去通知胡典史派人查封云锦祥。”

　　董夫人霍地站起身来，“你干什么！你不是不在意别人闲话吗？胡乱抓人别人更要骂你了！”

　　“传播流言，藐视官员，最重要的是煽动民众同情霍家，难道不是谋逆者同党？”映真淡淡地说道。

　　女儿神色泰然中透着煞冷之气，董夫人陡然意识到她生下的孩子已经长大了，还是杀过人见过血的。

　　可她刚去过云锦祥，官兵随后就查封，不知道会生出多少议论。

　　董夫人犹犹豫豫地拦住淡云，“你先别去，思瑜，你说句话呀！”

　　方知府埋头吃饭，“圣上准昭信校尉处理政务，便宜行事。”

　　“好好好，你们都是一伙的！别人说几句实话就大发官威！”董夫人气得转身就走。

　　方府差使的仆役多为被雇佣的本地人，只有淡云晴光与管家夫妇是一直跟着方家人的。

　　自来到华宁，人少规矩少，四人就和主家同桌吃饭，遇到这种场面一个个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先下去——罢，映真和我出去走走。”

　　方知府本想和女儿私下聊聊，转念一想，吵吵闹闹，连累他们四个人也没吃好这顿饭，仆役们少不了干些体力活，人靠饭，铁靠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自以为的宽厚莫成给下人找罪受，还是父女们去逛逛街散散心吧。

　　明日就该祭灶王了，街面上花爆摊，花灯架，写春联的，卖果子点心的一应俱全，香花盈巷，满街红火，嘈杂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布砮土司普定升受命平叛，用兵神速，十几日便把李氏兄弟赶出云靖之地，消息传来府城中家家庆贺。

　　往年庙会都是大年初二开始，今年提早到腊月二十四，为得是让难民有活计做，临回家前挣些钱粮。

　　卖大件的还在收拾摊子，卖小吃的已经提前做起生意，方知府与女儿做普通百姓打扮，在香气扑鼻的小吃担子前把体面浑然忘在脑后。

　　烧饼馄饨肉串饵块炸乳扇过桥米线……

　　没有什么心事是好吃的不能抚慰的，映真只恨自己不多长几个胃。

　　吃饱喝足，方知府开始跟女儿谈心，“映真，你娘苛责于你实在是她的过错，也是爹对不起你，没有保护好你，反倒让你又上战场又遭人非议。”

　　映真默不作声，娘口口声声为了她好，说出的话却像利刃，割得她浑身是伤。

　　方知府郑重地看着她，“爹问你一句，你还想要继续走下去吗？我年过天命，情愿辞官归隐，我们去找你哥哥，或者回老家靠家族庇护。你想嫁人，让你叔叔们留心，这几年官宦人家子女成婚较晚的不在少数，你不想嫁人，做女道也行。”

　　这番话显然是父亲深思熟虑过的，说得流畅利落。

　　这一年过得惊心动魄。

　　在靖州，她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看到身边有人鲜血喷涌，惨号哀叫，也是第一次将手中的刀无情地砍向人的躯体。

　　在府城，她以婚事做饵，控制住霍老爷仅有的两个儿子，诱杀霍家直接参与谋逆的百余人。

　　她不是一个心硬的人，会害怕，会做噩梦，在去靖州之前，她甚至从未仗着武艺伤过人。

　　——和支玛这种梦想行侠仗义的法外狂徒截然不同。

　　离开南境，在父兄羽翼下生存，将来遇到合心意的夫君与他恩爱一生，或者做个女道避世修行畅游山林，听起来都很好。

　　然而却都不是她想要的。

　　映真略一踌躇，还是笃定地回答父亲：“我在靖州立志，发誓握住权柄，做个为别人遮风挡雨的人。爹，这条路不过才开了个头，我绝不会轻言放弃。”

　　她有一身本领不愿束之高阁，情愿投入浊世守护一方平安。

　　“民变蜂起，王朝已有——”映真咬了一大口手中的松针包子，将“衰败迹象”四个字咽回肚子里，叹气道：“爹，我们在这里也能为方家留条后路，倘若真有那一天，哥哥说不定还得来投奔我们。”

　　街上的人突然往一处走聚，映真和方知府随着走了几步，远远瞭见景莛骑在马上。

　　这位贵公子面如冠玉，气度不俗，任何时候出现在人前都举止斯文，仪态端庄，青色官服跟长在身上一样，齐整，妥帖。

　　这样清雅的人物不适宜说话，只应在画中。

　　因为但凡他开口，都是要钱要粮，来了不到一周，在华宁大户人家中便流传开了“青面讨债鬼”的名号。

　　从周围人的议论中，父女俩大致明了情形，有个大汉从小巷中冲出来行刺景莛，午时街上人多，不能纵马闪避，幸而副官在旁边挡了一下。

　　映真赶忙拨开人群挤到前面，只见景莛的副官岳岭脚踩在一个大汉胸口上，那人头发散乱，鼻青脸肿。

　　一匹黑马倒在地上悲惨地嘶鸣，碎裂的骨头刺穿皮肤，鲜血直流。岳岭盯着那马，一脸的痛惜。

　　这马儿皮毛黝黑发亮，跑起来轻盈潇洒，岳岭平时极为爱惜它。它从不干驮货物的事，爱吃胡萝卜，会调皮地叼走岳岭的帽子。

　　方才要不是这匹通人性的马儿保护，刀子就会扎在他身上。

　　岳岭拱手道：“大人，还请您给它个痛快！”

　　景莛翻身下马，单手压住黑马的脑袋，然后从怀中抽出一柄匕首，狠狠插入马脖！

　　他这一刀又快又狠，人们的惊呼声中，可怜的马儿声息渐弱。

　　映真虽然知道马断腿没得救，还是被这生命消逝的一幕震得一惊。

　　景莛蹲在大汉身边擦拭着带血的匕首，“谁指使你的？”

　　大汉睁圆了眼睛直摇头，嘴里不停地念叨“不说话，不说话。”

　　映真认出了这个人，街面上的熟人都管他叫大牛，他母亲是城南开卤味铺子的刘大娘，爹是个杀猪宰羊的屠夫，八年前和人斗殴死了。

　　大牛生得健壮，脑袋却憨傻，刘大娘生怕他学了他爹，管教严格，倒养出一个孝顺儿子，大牛特别听母亲和妹妹的话，从不惹事。

　　景莛动作从容，耐心只有丁点，站起来摆摆手，默许岳岭当街杀人。

　　映真冲出去阻拦，“大人，此人就是个傻子，莫要和他计较。”

　　景莛漫不经心地朝映真看去，随后对方知府微微一礼，语气和缓中透着清寒：“他犯得是死罪，方校尉不可太心软。”

　　很好，从最毒妇人心变心太软了。

　　映真嘀咕一句，客客气气地对景莛行礼，解释道：“大人，此人名唤牛大宝，生来痴愚，父亲早逝，家中只有老母小妹。因母亲看管得紧，牛大宝从未犯事伤人，此次敢当街截杀官员必有隐情。”

　　她低头看着大牛，温和道：“大牛，你瞧瞧我是谁，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大牛浑浑噩噩，两只胳膊胡乱挣扎着想朝映真扑过来，哭喊道：“娘，小花，娘，小花……”

　　“有人抓走了你娘和小花？”

　　岳岭脚移开，大牛支起身子，拼命点头。

　　景莛这段时间得罪的人不少，是谁家出手这么儿戏还真不好判断。

　　映真还在发愣，冷不防身侧两道细长的梭镖像黑线一样疾射出去，不远处二楼上一个看热闹的男人大叫一声，从楼上栽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