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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照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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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见秋删繁就简,把新政的来源、准备、计划达成的目的都讲了一遍。
抛开所有关于“天子圣德”“春秋鼎盛”“聪颖英断”的废话,概括出来就是新政很好、新政非常好、新政特别好。
——有才干又希望向陛下靠拢的年轻人赶快了,抓紧上船啊,晚了可就没位置啦。
雍都那位小天子今年几岁来着?
济安回想了一下师父那边的情报,虽然信息是四年前的,但简单计算一下,皇帝今年应该是二十岁。
可不春秋鼎盛嘛,读了点书刚刚理政的年纪,要修为没修为,要手腕没手腕,要属臣没属臣,是个要什么都没有的年纪。
就这还想着跟朝里那群老不死的斗呢?
——不是,这就忙着抓权让德高望重、子孙满朝的老臣们集体致仕啦?
太急了吧?
明见秋神采飞扬,踱着步子走来走去,“仙吏大选不过是新政的第一步,我们要让它撕开一个口子,成为后面措施的突破口!”
——撕开哪儿的口子你怎么不说?
是因为掘自家的坟不好开口吗?
察觉到唯一的听众许久没有反馈,明见秋停顿了。
她转过来严肃地看着济安,济安急忙敷衍啊两声。
于是她受到鼓舞,继续道:“留城地属中州,乃帝京腹心之地,正该为此次大选表率,让天下人看看新政的利处。”
——这就纯属鬼话了。
留城在中州和北州的接壤地带,穷得要死,连本城知府都没有打理打理自家苗苗的欲望,爹不亲娘不爱,是个屁的腹心之地。
仙吏选拔倒的确是新政伊始,做好了至少有利后人三十年。
但满朝公卿里期待大选有个好结果的不到十指之数,幸好有太傅出面背书,大半人才勉强点头。
这群人呢,点了头也没表示,就袖着手在旁看热闹,不出工不出力,顶多在王太傅的注视下收回想悄悄踹大选一脚的腿。
最后还是皇帝再三拉下脸面暗示——仙吏仙吏,终究只是小吏罢了,阻不了他们自家子弟的前程——大选这才明发诏书,推行天下。
纵是这样,东、南二州也推三阻四,时不时就诉点苦,表示自己对陛下真是一万个忠心,对大选真是一万个支持。
但很多困难也真实存在呀,实在没办法啊。
借口找得五花八门,水运枢纽的淮南说交通不畅,沃野千里的益州说钱粮不丰。常年干燥的渝州说天降冰雹,个个都有人脑壳大!
不是主官傻,他们是集体抗议,暗戳戳表示陛下您这事干得太不得人心啦,再不改微臣就只好拒不奉诏咯。
算来算去,也就中州和北州搞得锣鼓喧天。
敲锣鼓的里头大多还是希望锣鼓敲破事情搞砸的人,最好砸得小皇帝灰头土脸,继续回去读书读个几年。
济安心里都把这新政吐槽遍了,但她不可能大声嚷嚷自己对新政有多么不看好,只是微笑着点头。
明见秋眉弯眼弯,语气透出活泼,这可不是件常见事。
“师姐愿就陛下征辟便好,此乃两厢美事。”
“何以见得?”
明见秋轻笑一声,“师姐收的那个弟子,不是年岁正好吗?”
嗯,早就拿小芽参加大选威胁过她,现在又假惺惺装作不知情,的确是她的风格。
济安没认“弟子”这个说法,“不过教了几年识字读书,哪里就有定下师徒名分的道理。”
她否认了师徒关系,也撇远了自己和林家的关系,可明见秋似乎不是很高兴,脚步一顿,语气闷闷,神色郁郁,“原来如此。”
心里生出几分隐秘的遗憾,但明见秋没有放弃,而是劝说道:“到底是有几分香火情,师姐出任留城主考官,正好照拂一二。”
照拂。
原来这等事竟是可以理所当然从大选主考官口中说出的。
济安冷眼,“她不过中人之资罢了,大选如何全看她自己的运道。能力足够是最好,若是不行,却过了,那以后也只会坏了差事。断自己前途不说,若痴顽不堪,祸及家人,倒不如早死。”
“终归是一条路,对很多人来说还是条好路。”这点冷语不算什么,明见秋一派云淡风轻,似不经意说道,“我看那孩子家中似乎不甚宽裕,日子恐怕过得艰难。”
那要看跟谁比了,若与那全家只买得起一条裤的,小芽算是活在蜜罐里。若是不识天高地厚,硬要与你相比,那自然是比黄连还要苦了。
似乎看出来济安在想什么,明见秋笑了一笑,声音温和。
“但她才十六七岁,离生初境竟只差一步了,虽是承了师姐教导,但也着实称得上良材美玉。若在从前,只怕难有出头之日,可如今时运当头,只要那孩子过了选拔,日后自是衣食无忧,她若能吃苦,勉力修习,经营几代,她的后人也可改了出身。”
济安霍然抬头,一双眼睛冷得像刚濯过雪水的剑锋。
明见秋可真是知道怎么激怒她。
什么出身,比起她来很卑贱是么?
天宫自高,耗的是矿民挖出的灵石;黄土自厚,埋的是凡人干枯的血骨。
喝人血、吃人肉长大的世家子,原来是如此高贵的么?
秋日阳光太盛,那袭青衫晃了她的眼,明见秋低眉垂笑,俊秀得像春日新竹,姿态风仪绝非济安在林家村所见的任何一个农人所能相媲的。
济安吃过用过一些好东西,认得出来那青衣上的每一根丝、每一根线都要费数百万天蚕、数千织女十年之功。
因此它怎么会不好看呢?穿着它的人又怎么会不俊秀呢?
农人穿不上这般好的衣,是因为他们不是贵人吗?
但贵人不是靠无数个农人供养出来的吗?
“师姐?”
一声呼唤喊回了她的神智,济安猛然起身,冷不丁问道:“任命书是能用到我这个罪人之后身上的么?”
明见秋怔愣了一下,随后眼里迸发出惊喜的光芒,“怎会不能!”
重新躺在床榻上时,早已被稻草铺平的几道土棱突然倔强地蹦出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让济安翻来覆去睡不着,满心烦闷。
直到月华初上,一道神识熟门熟路地敲上济安识海。
熟悉的触感,熟悉的眼神,济安立刻熟门熟路把人放进来。
“我都听到了!”游周行声音急迫,情绪中的焦虑顺着神识链接完完整整传递到济安识海,“阿安,你……”
“我不会,骗她的。”济安先安抚好自家好友,然后才说道,“旁观者清,阿行,你如何看的?”
游周行斩钉截铁,“口蜜腹剑,暗藏祸心,绝不可轻信!”
济安果断道:“我亦此想。”
连着两个保证,那股焦急才稍稍退散了些,游周行冷静了一点,“听她所言,征辟、任命竟不用皇帝做主,全听她一人之命?阿安,这正常吗?”
当然不正常。
用人权在哪里都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岂可轻易容他人染指?
单说任命,丞相、三公和郡守等朝廷重臣可以自行辟举僚属,这些属官一经辟置即同家臣,称辟主为府主,恩情深重,竭死相报。
但大选主考官属于差遣,也就是临时委任的职事官,朝廷不可能派几个人专门担任主考官,别的事都不用做。
大选若是五年一次,难道就让这几人吃四年多的空饷么?
因此担任主考官的人身上必须提前具有其它官衔,而且必须是由皇帝亲自征辟。
因为大选是新政——尤其不得人心的新政——反对大选的官员比比皆是,他们不会让自己的属官跳出来接这摊子的。
就算他们愿意,皇帝也不愿意。
谁敢让耗子进自己的米仓?
济安神情飘忽,语气却带着几分笃定,“我猜,明见秋手上有空白的任命书。”
游周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地上的影子蜷紧了,像是咬着指甲冥思苦想,“空白?那有什么用?”
“等等!”
识海里一阵尖锐暴鸣,“她有盖了玉玺的任命书!”
空白的任命书、盖了玉玺的空白任命书,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一张光溜溜的纸,你拿着它上街溜达说是皇帝私下给你的任命书,要你做什么什么官。百姓起哄押来官府,我高坐公堂,拿来一瞧,摸着手感确实不一样。
但只要不要脸一点,我说它是宣纸也可以,说它是草纸也可以。
欸,我就夺了拿去搽屁股,你又能怎样?
闹?
闹就把你打个几十棍丢去牢房,等你出来就知道这张纸不是你的了。
只要皇帝不来找,这个哑巴亏你就得咽下去,咽完还得把舌头吐出来让本官验验咽干净没有。
——话又说回来了,皇帝哪那么闲,还专门来找……呸,来给你张任命书。
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副尊容。
本官看你就是个江湖骗子,哗众取宠,胆大包天到敢攀扯天子!
但上天有好生之德,看你痛心悔改,就不多作处罚了,滚吧。
但若那张纸上有玺印,那就算它粗糙毛躁得像张草纸,甚至它就是张草纸,也绝不敢有官员敢这般待你。
不是因为御座上的小皇帝天威巍巍,而是因为传国玉玺乃太祖所制。
上取昆山之玉,引周山之火,聚泰山之精魄,养于太和,令大徳颂功,皕年乃成。
而后传于姬氏,蕴千秋万代之意。
见玉玺,如见太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