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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广州历险(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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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血站,白花花的日光照得他头晕目眩。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是机械地挪动着双脚。他听老人们讲过□□时期村里人挨饿的事情。那时家家都揭不开锅,没东西吃,树皮都吃光了。有个故事说是某某家的老二,不知从哪里弄了花生饼来,一斤多一大块,一口气吃下去了,夜里口渴,又咕嘟咕嘟喝了几碗水,竟然给撑死了。据说榆树皮好吃,可是这地方哪里有榆树呢?虽说他生在农村,生活条件不算好,但从小也是衣食无忧的,谁料到如今却要饱受饥馁之苦呢?
萧月明照旧回到立交桥下。因为卖血一事对他打击很大,他觉得浑身疲惫不堪,往石凳上一躺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越是躺着越是饿得难受,他只得坐起来,从口袋里摸出最后的两枚硬币,起身横穿马路,踱进一家面包店买了两块夹肠面包,返身回到桥下,坐石凳上吃起来。很快吃完一块,正要吃第二块的时候,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大哥,行行好,分我一点吃吧!”他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又黑又瘦、约摸十三四岁的男孩站在他面前,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坚持了好一会儿,直到小男孩火辣辣的、攫取的目光马上要把他手里的面包烤焦的时候,他才将面包掰成两半,递给小男孩一块。小男孩接过面包,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生怕迟一些就被他夺回去似的。
小男孩吃完面包,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萧月明,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萧月明感到很不自在,问道:“你还想吃吗?”小男孩看他神色不悦,忙说:“谢谢你的面包——我猜你也没钱买了……”萧月明接着问:“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小男孩说:“我是黑龙江的。我名字可多了,我妈妈换一个老公就给我换一个名字——你叫我小黑算了。”小黑的声音低低的,让他听起来很不舒服。萧月明奇怪地问:“你怎么回事?声音大一点行不行?”小黑努力提高了嗓门说:“我几天没吃东西了,话都说不出来了!表哥带我来这里打工,找不到活干,钱花完了,他就去偷人家的东西,被警察抓走了,我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听完小黑的一番话,他抬眼望着远处飞驰的汽车,沉默不语。
这时,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闯入了萧月明的眼帘。那人蹒跚着从人行道走到立交桥下面的一个垃圾桶旁边,肚皮搁在桶沿上,上半身探进桶里面,仔细翻找着什么。一会儿,那人直起腰,从桶里抓起一挂鸡肠来,端详一阵子,就要往嘴里送。萧月明感到胃肠一阵翻腾,赶忙吧眼睛闭了起来。
大概八九点钟的时候,萧月明睡得正香,忽然被人推了一把,睁开眼睛,看见小黑提一个方便袋站在他身边。小黑说:“我从那边小食摊上要的,吃一点吧。”萧月明爬起身来,跟着小黑来到旁边的灌木丛里。小黑打开方便袋,里面露出白花花的米来,还夹着几根青菜。他们蹲下身子,三下五除二便将那些米饭吃了个精光。萧月明对小黑的好感一下子增添了许多,同时又为自己的无能而深感惭愧。
萧月明和小黑回到石凳上坐下,刚要躺下来,“刀疤”象幽灵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萧月明瞥了“刀疤”一眼,没有吭声。“刀疤”陪着笑脸说:“你那块手表我卖了二十块钱,早就花完了,等兄弟我发了财,一定还你。”萧月明面无表情地说:“不用了。你说的话我还相信吗?”“刀疤”说:“我应该告诉你一声的,后来有事就没来找你。我这次来,是有买卖找你合伙,你干不干?”小黑好奇地问:“什么买卖?”“刀疤”瞅了瞅四周,压低声音说:“有个工厂,里面堆着很多废铁,咱去偷一些出来卖钱。那烂厂只有几个人,围墙又矮,墙外面是个树林,晚上去,黑灯瞎火的,保证万无一失。”萧月明丝毫不为所动,说:“要去你自己去。”“刀疤”说:“看你有气无力的样子,难道坐在这里等死?”萧月明冷笑着说:“宁可死,我都不会去偷。要做贼,我没有必要跑那么远到这里来。”“刀疤”说:“看你象个读过书的,怎么那么死脑筋?谁生下来就是做贼的?都是逼的!”萧月明不耐烦地说:“别说了,你走吧。”小黑突然插话说:“我跟你去!”萧月明惊愕地看着小黑。小黑坚决地说:“我不想做饿死鬼!”“刀疤”拍拍小黑的肩膀,说:“小家伙,象个男人,咱们走。”小黑站起身来,跟在“刀疤”屁股后面,很快消失在夜色里。萧月明轻轻地摇了摇头,在石凳上躺下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萧月明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睁开眼睛,看见“刀疤”神情慌乱、喘着粗气站在他面前。他不解地问:“怎么了?小黑呢?”“刀疤”蹲下身来,哭着说:“小黑教人家打死了!”萧月明吃了一惊,坐起身来问:“真的——被打死了?”“刀疤”后怕地说:“幸亏我跑得快,要不然……我们偷了好多铁块出来,正商量搬哪里去呢,不知怎么就被他们发现了,十几个人提着铁棍从里面追了出来,我没命地跑,后背上还挨了两棍,也顾不得小黑了,一口气跑出几里路,藏到一个荔枝园里。我心里还记挂着小黑,估摸着那些人走了,又按原路返回去,在树林里见到了小黑——他躺在地上,满脸是血,眼睛睁得大大的,已经断气了……”听着“刀疤”的叙说,萧月明浑身只打哆嗦,心里说不出是愤恨还是悲痛。生命本可以如花一样绽放,却又屡屡因雨打风吹而凋零!
“小黑是我害死的,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我去报警!”“刀疤”说着,猛地站起身来。萧月明问:“你不怕因为偷窃被抓起来?”“刀疤”说:“反正在外面也没饭吃,不如到里面吃个现成饭!”“刀疤”抱抱拳说:“你保重,我走了。”萧月明目送着“刀疤”远去。几分钟后,他听到有警笛声由远而近传来。去看小黑的念头在萧月明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他和小黑不过一面之缘,再说人都死了,看了又能怎样?徒增伤感而已。况且,他面临的危机都不知如何化解,说不准自己真的会饿死在这里。他重新躺下来,昏然睡去。
八月二十八日到八月三十日,下了三天的雨。这三天里,萧月明以瑞宝村为中心,在北到火车站,西到江边码头,东到新港路尽头的广阔的范围内游荡,象虔诚的教徒寻找心中的圣地,渴望着找到一个安身之所。藏在灌木丛里的手提包不知道被谁搜寻了去,他身上唯一剩下的,就是那张身份证了。接连几日雨水的浸泡,他脚上的鞋子已是千疮百孔,脚底泡起了厚厚的白皮,好些沙粒深深地嵌进了肉里。他赶紧寻了些干稻草塞鞋子里面,感觉才好些。那天,本来是有个机会的,他甚至都触摸到那个陶瓷饭碗的光滑的质地了。那时他正走在赤岗路泥泞的路面上,犹豫着是不是该倒下去,想象着倒下去会不会有人围观,会不会有人关注“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在宽阔的马路上倒下去”这个问题。但他知道,除了肚里空空,他身上实在没有腰膝酸软、马上要摔倒的迹象,相反,他觉得大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而且在里面打转的,净是些人生理想、人格尊严等类似的称得上“崇高”的念头,还有他视作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伟大爱情——更何况,他不敢保证倒下去一定会有人扶起他,所以他宁可不去丢那个丑。就这样逡巡着经过一家米店的时候,他看到门口竖着个广告牌。上面的招聘启事写得很详细,这让他确信不是那种“钓鱼广告”。启事上写着,招搬运工,跟车送货,每天六块钱,包住,生活费自理。他寻思了一下,六块钱都不够吃饭的,做这个工有什么意义?可是当他走出十几米远的时候,他站住了。他猛然意识到了眼前的危险处境。“这其实是个很好的机会,没有理由错过,先保住命要紧,想再多都是枉然!”想到这里他赶紧折回身来。他问坐在米店门口的那个女孩:“这里还招工吗?”女孩说:“招啊——你去里面问吧!”他提着一颗心,走了进去,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来到一个堆满米袋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