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碧春归》井晖

2、沙暴

　　沙漠日头西沉，余晖过境，及至黑夜，浩瀚银河当空。

　　苏棘静坐篝火旁，手正拿着无声雨的杀手铜牌，摩挲着其上的“苏霁”二字出神。
　　“咳，咳……”身旁忽地传来剧烈咳嗽声，苏棘回神收起铜牌，视线转向男子。

　　男子咳喘间牵动身上伤口,忍痛皱眉睁眼看到苏棘那刻，眼中闪过警惕，随即被很快藏起，他面露迷茫问：“是姑娘救了我？”
　　约是先前咳得厉害伤了嗓，开口声音喑哑，话说的几近破音。
　　苏棘观察他淡淡应：“嗯。”便收回了视线。

　　身旁衣物窸窣声起，男子忍痛呼吸声加重，良久，苏棘视野里篝火旁闯入一双脚，靴上云头如意与袍摆纹样相称，相得益彰。
　　她抬头，对方正好半弯腰朝她作揖：“多谢姑娘相救。”

　　男子在她对面坐下问：“姑娘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苏棘：“不知。”

　　对方沉默思索片刻道：“那姑娘有何……”话未落，被苏棘打断。
　　“救你不过随手，”篝火中被烧透的木炭啪了一声响，她低眸看火，“我无意带拖油瓶上路。”
　　话毕，阖眼假寐，毫不给对方交谈机会。

　　“若我有可以和姑娘交换的条件呢？”
　　苏棘睁眼：“愿闻其详。”

　　“我知晓这是何地，对此地不说了如指掌，但也算是一知半解。”
　　“既是一知半解，那合作又有何益，靠着你那浅显认知冒险吗？”苏棘无情点破。

　　“但在下这点微末认知也好过姑娘一无所知，不是吗？”
　　苏棘沉默，身上物资稀少，出沙漠一事仍旧未有思绪，不可再耽搁，两人合作共享物资纵然惊险，可若是这男子有办法，或许真能坚持到出去。

　　男子咳嗽着蹲下在沙上画出燕启国版图，他用食指点向西北的位置抬头，先抛出了自己第一份诚意：“此地为西北境内最靠北的阿呼草原，两百年前仙魔之战遗留下的古战场。”

　　“如何能证你所言为真？”她警惕反问。

　　“那姑娘以为这是何地？”

　　“幻境。”
　　她话落，男子无奈一笑：“原来姑娘对我这般态度，是没把我当人啊。”

　　“在下姓戚名嵘宁，家住洛京，一直在西北境内经商，非幻境所化，姑娘放心。”戚嵘宁朝她坦言，随后解释：“幻境实质为心所化，无论何种幻境，只要身处其内神智必受影响，境中遇人也定带着能困住入境者的特质，现下你我清醒如常，我与姑娘也非相识，更何谈身上有何能吸引住姑娘的东西，可见此地并非幻境。在下熟知西北地界，唯剩阿呼从未踏入，你我未出国境，此地必为阿呼。”
　　闻此苏棘微眯看他，“戚”是燕启皇姓，此人与皇家有何关系？

　　她说：“阿呼为草原地形，这儿可寸草未见。”

　　“那是典籍中所记，自那场大战，世人已有两百年未踏入此地，自然会有变化。”

　　话已至此，若真如他所言，那看来先前她误踏的是个传送阵，将她从林子传送至此，可荒野山林中为何会布着个传送阵法?先前那岩山又是何地?

　　“姑娘现意下如何?”戚嵘宁在求她一个肯定。

　　苏棘扫视他问:“你这身体能走吗？”

　　戚嵘宁闻言一笑:“放心，稍有虚弱，休息一晚后定无问题。”

　　苏棘视线与他相交，戚嵘宁眼神赤忱坦荡，带着一丝笑意看着她。
　　良久过后，她干脆答应：“可以，我可以同你合作共寻出路，但不保证你能活着出去。”
　　戚嵘宁：“姑娘放心，在下会保全好自己的。”

　　“那既然现在我们已是盟友，为方便称呼，姑娘可方便告知姓名？”

　　“苏棘。”

　　“‘霁月’之霁？”戚嵘宁问。

　　“‘荆棘’之棘。”

　　“倒是很特别的名字，不过也很适合姑娘。”他说。

　　苏棘对他没话找话般的夸赞不做表示，气氛便沉默了下来。

　　她思绪飘远，想起了典籍之中对此地发生过的那场仙魔大战的相关记载，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最后一句“山河倾覆，伏尸百万，故土不再，仙魔尽散，百姓尽离。”
　　当年读至此处只觉叹惋，如今身在此地，看到这黄沙漫漫的无人之境竟不由生出些悲意来。

　　那场大战持续了六十年，期间西北周边黎民百姓受战火波及，早已民不聊生，一场百万民众的大迁徙由此而生，当地民众逐渐迁至中部与东南，西北至此完全成了江湖仙魔争斗的战场。
　　天意般，同时期东梁朝政内变，天下乱象频生，多方势力中，以西南陵王最为瞩目，她收拢人心起义颠覆东梁前朝，最终一统天下立国燕启，也是从古至今第一位登上帝位的女子。

　　国立不久，朝廷便雷厉风行地前往西北止战。
　　争斗多年外强中干的江湖不禁打击，妥协退出西北，同时朝廷在江湖各大小门派下设察督部，监察江湖动向防仙魔之战卷土重来，同时控制江湖势力发展，稳固朝廷地位。

　　那场大战没有输赢，以鹬蚌相争两败俱伤，朝廷渔翁得利收场。

　　大战结束时，距西北民众迁徙已过四十多年，物异人非，人们早已在外重建家园，面对面目全非的故土，也成了他们永远也不愿回归的噩梦。
　　西北阿呼草原自此成为无人之境。后来少数迁居回来的人也都不愿入境，大部分皆分布在与阿呼相邻的喀伊草原地带，因此西北一带地广人稀便由此而来。

　　……

　　翌日一早，这人果然发挥了作用。

　　“此树名为胡杨，多生于干旱之地，遇之说明此地并非沙漠深处，地下仍有水源供其生长，我们可以靠此先寻到水源，熬过当下再做打算。”戚嵘宁指着二人身边的树道。

　　“该往何方走?”苏棘直接了当问。

　　“据我观察，往西。”
　　根据太阳东升西落，二人确定方位，当即启程。

　　徒步行至正午，身带重伤的俩人看着前方不见尽头的黄沙，渴得口喉干涩。
　　途中在沙丘阴影处休息时，戚嵘宁突然道:“苏姑娘，可否借刀一用?”

　　话落脱下身上大氅，示意她将之分开，苏棘抽刀挥过裂帛声起，大氅被一分为二，戚嵘宁将一半递给了苏棘，随后他拿着另一半裹住头颈：“多年前我偶至邻国时，见当地沙民皆以头巾覆头，想来是有遮阳防风之用。”
　　苏棘拿起照做，裹住头那刻，她闻到衣物上未散的沉香，混着丝药苦味。

　　休息约莫半炷香后，再次启程，热辣的阳光被遮挡，两人都轻松了些许。

　　及至暮时，残阳如血，翻过一座沙丘，二人终于看到了新的胡杨树。
　　那是一片不大但已经算是成群的胡杨林，远眺去约莫有十几棵，分布略显稀疏，以其为中心向外是一批批枯死的胡杨残骸。

　　经年累月的风化下，有的呈灰白，有的呈墨黑，每棵树骸残缺不全，大多只剩下了粗壮树根和树干。
　　它们正在风沙侵蚀下缓慢死去。
　　落日余晖洒在这偏僻一隅，在胡杨林最后消失之前，它们迎来了两个外来的见证者。

　　苏棘眼睛透过头巾缝隙，看向这片已经处在强弩之末的胡杨林，不由直观地感受到了自然的无情和强大。
　　在中原见修炼之人腾云驾雾久了，人们仿佛都下意识忽略了自然的存在，自以为能气吞山河，实际从未跳脱出山川捆缚。

　　“今夜暂在这休息罢，这么大一片林子，水源应当不远了。”戚嵘宁说。
　　苏棘点头，两人提步往胡杨林中去。

　　广阔沙地上，两人渺小的身影越过成百上千棵枯木残骸往中央胡杨林行进，在沙子上留下脚印深深浅浅。

　　才走入不久，天色变得昏暗起来，远处天际开始模糊，沙暴如巨浪翻涌成墙，即将向这片最后的生命之地席卷而来。

　　苏棘似有所感，她回头看向天际，视野里黑压压的风沙带着万钧之势朝二人所在之地涌来。
　　周边风起，平地沙土震动，令人胆寒的“呼呼”声环绕着周遭，沙暴如猛兽般吞噬过境，整个天地都暗了下来。

　　戚嵘宁同样回头看到这情景，当即色变催促：“是沙暴，快走！先找个掩体。”
　　可沙暴却来得比意料之中的要快，两人连跑都还没走出几步，肆虐的沙暴就已经到了。

　　地面黄沙开始流动，被巨风卷至空中，身旁一切开始变得模糊。
　　思及戚嵘宁虚弱的身体，苏棘在巨大的风呼声中对他喊：“等会儿撑不住就抓住我，别走散了。”
　　话音刚落，狂风差点将苏棘头上衣物吹飞，幸而及时被她一手抓住，她艰难眯着眼睛查看周遭路况，漫天风沙下周边景象竟早已在二人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

　　身旁一棵枯木下，五六具人骨在地面若隐若现，就贴近她脚边，视线再往稍远一扫，流动黄沙中千万具白骨露头，几乎都聚于枯木附近，树骸与人骸交相混杂。

　　苏棘心中大骇：“等等，先别靠近这些树骸！”
　　话音才落，回手抓了个空。

　　她惊慌回头，身边只剩白骨皑皑，哪还有戚嵘宁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