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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京城雪——莫璃(中) ...

  •   崇安二年,冬,月夜。

      “陛下在土木上出手阔绰,对宠信之人更是愿意一掷千金,毫不吝啬。”药承甫把玩着一块玲珑圆润的石,轻笑道。

      这玉石是某个官员送的,他在寻常人家偶然得了一块长一尺,宽半尺,玉质晶莹,毫无瑕疵。玉工绘以一个披蓑戴笠的渔翁和一个仙风道骨的不得志之人,典故选自“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1〗

      前些日子,言官张昌睿弹劾翰林院侍讲王子圭联络叛军,陛下大怒,命大理寺卿贾艾旻抄了王子圭全家,现在当事人王子圭还在御林军负责的诏狱里吃牢饭,根据药清琦先生的判断,他大概吃不了几天牢饭了——马上就要凌迟或者被亲家救出来。王子圭的亲家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卢颁孝。左副都御史在一众权臣里可能并不起眼,但是他父亲是三朝老臣,盛武帝灭齐他也算是头号功臣,为此皇帝也敬重卢颁孝三分。一个半只脚踏入墓地、两鬓花白的老头子,竟然威胁皇帝,说要一头撞死在合德殿外的盘龙柱上,让太祖皇帝在天之灵分辨是非。皇帝气得不行,但又不敢真处理了他,只是让他儿子卢渠好好看着自己的父亲。有了卢颁孝这一闹,朝廷里的老臣病的病、辞职的辞职,朝廷里竟然没有一个文官可以用了,所以闲散人士药承甫先生一把年纪,被加封太师,风光无限,圣眷正浓,药府门前,宾客络绎不绝。

      但,权利是一把双刃剑,最近朝廷里也有了风声,那几个言官把药承甫早年间贪花好色、忤逆不孝的事情翻了出来,听说几个言官要抱团取暖,要弹劾他,吓得楚夫人和什么似的。

      当然,其他官员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有了张昌睿“打先锋”,言官的弹劾如同雨后春笋一般,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这恐怕是胡廉案结束后最大的一场言官弹劾事件,那几个爱闹事的老头子早已骂扁朝廷大小官员,心满意足含笑九泉了,剩下几个小的,见有了人打头,就和喝酒壮了胆一般,一封一封的奏折如纷纷白雪一般飞到皇帝的御案上。

      皇帝对此很苦恼——他根本不想批那么多的奏折。

      为此,就可以看到一个十分神奇一幕:

      宫中侍卫统领沈瑜带着绣春刀,身后跟着乌泱泱一大片御林军,这么大一支队伍,停在哪家门口,哪家就哭喊声不停,鬼哭狼嚎。记得那日停在吴明家,吓得他和什么似的,高声对着领头的沈瑜道:

      “我家被抄过了,我家被抄过了!不可以抄两次家了!”

      让京郊军营内的陆莫璃哭笑不得。

      军营内。天气寒凉。

      陆莫璃摊开一副对联,上面写着文天祥〖2〗的一句诗: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又摊开横批:

      赤胆忠心

      行云流水的黑字犹如多条蛟龙斗法,红纸则仿佛红日初升时金洒江水。让来人练练赞叹。

      “你自幼就喜欢这类忠君爱国的诗词,最忌讳宋徽宗、李后主〖3〗所作诗词,我在你面前都不敢背上几句李易安〖4〗。”叶夕君两只手拿起木桌上的红对联,道,“这字写得极好,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陆莫璃笑道:“我叫你来,是为了大事的,你怎么还看上我写的书法字了?”

      陆莫璃放下毛笔,正色道:“燕王和手底下的叛军头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燕王想必已承诺他们:‘长安城破,我军可在城内随意几日。’现如今,我们在军心上是毫无胜算的。我们要做的,就是稳定军心,军心涣散,什么都成不了。陈远以残暴手段治军,但这些日子没有他的消息,燕王若是想到我们从他这里下手,那他这里就是最行不通的。这些日子,我在努力训练士兵,但恐怕还是不敌燕王大军,到底是我没有多少能耐。荀方贪权,渴望立下赫赫战功,燕王这武夫,最是容易冲动,他想得到陈远的不足就想不到手底下人心里的不足,不如故意露出破绽来,让荀方上钩,放长线钓大鱼,我亲自去,就路过此处。”她指了指地图上一处,在叶夕君的不解中解释道:“此处狭窄,仅供少量兵马行动,到时候在山谷上方设下埋伏,来一招‘瓮中捉鳖’可好?”

      叶夕君略感惆怅,摇摇头:“不可。燕王有个儿子,叫李懿宁,他心思缜密,是除了是燕王世子以外最得燕王宠爱的孩子。燕王行军,他和世子留守燕地,后勤工作做得很不错,大事小事滴水不漏。荆州那边的探子这几日没有消息,说是荆州防守极严,闲杂人等不得进出,还有几日前那个秦泰康遇见的那个男人后面的马车里,估计就是他和陆颜辞。”

      陆莫璃说:“李懿宁是燕王第六子,相貌英俊,面若冠玉,如今已是及冠之年,倒是比陆颜辞大上些。他是燕王和一个舞女生的孩子,还有个同胞姐姐,自幼扮作男儿,人称‘李五郎’。只不过,他们姐弟好大喜功,虽说长安城里传他们姐弟和睦,但我却不以为然。李五姑娘是一个有主意的人,燕王叛乱一事她必然也参与了,她想必也是有太平公主〖5〗的心思。不知可不可以从他们二人身上下手。”

      叶夕君垂眸,思索着什么。好半晌:“昔日,任恭(楚夫人叔父楚敬山字任恭)在与齐国的战争中尝到了甜头,错误认为齐国不堪一击,齐国将领皆是花拳绣腿。告诉武皇帝:‘给臣几万善水的士兵,待臣督造战船、训练水兵,定能大败齐国!’最后连带着几万水军战死于暮春江上,血染江水。他们虽有破绽,但我们也不可以轻敌。”

      “我知道你需要思考的时间。”叶夕君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汤。“但是很可惜,陛下连军粮都没有给你拨。”

      陆莫璃捏着那本记着让人糟心账目的账本,露出一个苦笑来:“几月前,陛下大病一场,吓坏了那些人,大兴土木,修建寺庙,让僧人为陛下祈福多日,现在哪里还有多余的银钱来?前些日子,我们劫了燕王的运粮队,现在那些人还在牢里关着呢,一句话也不从牙缝里蹦出来,愁死人了。”

      “我前些日子去见过户部尚书了,他哭得和什么似的,鼻涕一把泪一把,说今年是大灾之年,那么多地方又被燕王占领了,赋税也收不上来,没钱给我们。”陆莫璃笑里带着无奈的苦涩,“这些日子,也要多谢你。你日子比我还艰难,还凑出了一万两银子给我,我都担心你是不是把你们全家给卖了。”

      叶夕君一口茶喷到裙子上,慌忙拿帕子擦了擦,摆手说:“不至于,不至于。一万两银子是我平日里攒的和这几日从我哥哥姐姐手上赢来的,就是卖了什么首饰。”

      陆莫璃叹了口气,说:“太后大寿、皇后生辰、太子生辰、陛下生辰、大兴土木,少说要三百万两银子,户部应该有些底子,现如今可能还剩下一百五六十万两银子,户部尚书和母鸡护崽子似的。但,这多少是人之常情,总不能这场仗打完没钱打魏国了吧。”

      叶夕君抚慰道:“咱们两个回去再凑一凑,加上原来的,兴许就够了这月军饷。”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她眉宇间仍可见愁容,足以见得那一万两已是她最后一笔银子。

      “我自己再去找官员和商人凑一凑便是了。你一个无生财之道的女儿家,怎么说也不该麻烦你了。”陆莫璃语气里近乎是哀求,她着实不想叶夕君为了她的糟心事低三下四了。

      叶夕君在陆莫璃注意不到时嘴角不自觉上扬,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提议道:“听闻太子太傅药承甫前几日加封太师,送礼的人必定不少。正巧他遭人弹劾,早年间的混账事全被翻出来,这时候,他最想博得一个好名声的,你不如找他,兴许能拿出来几万两银子来。”

      陆莫璃看她这般,自己反倒是先不好意思起来,但又想了想几月未发军饷的士兵。想:“我的面子,陆家的面子难道会比百姓安康还要重要么?百姓养我,我虽不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今日有了机会,为什么不去做?”

      月亮高悬,风卷白雪。皎皎月光如珠,皑皑白雪似银。

      陆莫璃冲到帐前。

      “混沌初开,天地间,千金难换民心。莫璃,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再往前走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叶夕君缓缓走向她,将纤纤玉手搭在她的赤红色绣走兽官服上,与其说是劝慰似乎更像是蛊惑,“恨苍天不识人心险恶,否则,怎会让尔等有志之士因俗物发愁。”

      与此同时,与军营相隔甚远的药府内。

      堆满了银丝碳的火盆把屋子染成红彤彤的,和屋内炕上摆着的木案上的后面红蜡烛相呼应。与之相对的是靠着东墙的黄花梨木交椅上坐着的药太师,和旁边坐在红木六方坐凳上的楚夫人。

      一个半大的小子半掀开帘子,探进个脑袋,对着药承甫道:“老爷,吕公公那边来信了,说是皇上因为那些言官弹劾老爷的奏书大发雷霆,顺手打碎了桌案上的白玉杯,提醒老爷您最近不要再生事端。虽然吕公公那边替您说好话,但君心难测,指不定皇上听了小人的撺掇,就与老爷您离了心。”

      楚夫人死死攥着手里的帕子,额头掉下豆大的汗珠。“老爷,这吕公公——”

      “住嘴。药承甫训斥道,“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吕公公能给咱们透露这些他老人家已经是仁至义尽。”

      他自然是知道自家夫人心中所想,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们家正处在风口浪尖上,自己的小舅子楚煜韬还来给自己添乱,皇帝的心思只能靠宫里的太监打听,他能有什么办法?

      想到此处,他只恨药清乐年幼无知,不然宫里多少有一份依仗,不至于让自己见到徐贵妃父亲就矮他一头。

      药承甫挥手,示意心腹之子离开,自己与夫人说起事来:“吕公公是皇上年幼时的大伴,除了梁公公以外,最得皇帝宠信的就是他了,虽说流水似的银子砸下去,归根结底也算是值得。上旬,大理寺卿贾艾旻给我寄来一封信,说乾州知府朱子顺疯了,口出狂言,怒斥陛下无才无德,理应效仿尧舜退位让贤,陛下气急,第二日便有言官弹劾朱子顺贪污受贿、罪不可赦。”

      点到为止,楚夫人会意。这宫里头的太监,相处好了,也是有一番大作为的。

      药承甫闭目养神,好半晌,幽幽说:“先皇曾多次举办宫宴,一次,燕王酒后乱性,临幸了一位宫宴上领舞的舞女。那舞女本来是北漠某个不知名小国国王的女儿,陛下吞并这个国家,皇室子弟为奴为婢,她又长得国色天香,被选为舞女。她本姓耶律,后拜东宫太后沈容身边的女官田氏为母,改姓为田,改名瑄姬。”

      故事讲到这里,楚夫人便已经不寒而栗、汗毛倒竖。这等宫廷秘史,就这么由太监知晓、传出宫外,可见他们之猖狂!

      她捂住嘴,惊恐地看着药承甫,抖如筛糠。

      药承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惶惶不安的模样,似是在嘲讽、嘲弄:“现在看你还敢不敢乱说话。你们家曾管过各国进贡,按理来说你也该明白什么叫做‘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怎么如此愚钝不堪。”

      楚夫人心里窝着一团火,无处发泄,垂着头,不说话。发髻上的金银珠翠在烛火的映照中格外善良。

      药承甫端起汝窑茶盏,抿了一口茶盏里的雨前龙井,心满意足地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也该和关氏学一学,她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就平日为人处事而言,她比你强上百倍。”

      楚夫人垂着头,尽可能不让药承甫看见自己眼里的滔天恨意。插开话题:“清欢过了年就十四岁了,下次院试也该让他去历练了,不能十四多岁的小伙子还只是一个童生。”

      药承甫点点头,说:“是了,这些日子,我也在催促他温书,正巧敬安侯义子梁云阙自发监督起清欢和清宁,我也可以轻松些。”

      楚夫人故作怜悯,长吁短叹起来。“那孩子也是。可怜,刚出生家里就被抄没了,舅舅家也是虎狼窝。敬安侯太夫人是老敬安侯的续弦,是老敬安侯发妻的堂妹,嫁进梁家不久就有了敬安侯,没实心待过姐姐的那个女儿,如今她的孩子被认作自己儿子的义子,还有可能和自家人的儿子争夺家产,她怎么会开。心?怕是恨不得一天三次撺掇敬安侯不要理会这个义子。”

      药承甫瞥了一眼楚夫人,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家洪水滔天又何妨?”

      楚夫人心里明了。

      明明屋里热的人满头大汗,但是他们夫妻二人都打了个激灵。

      药承甫刚要开口,偶然瞥见帘外的小丫鬟,骂道:“混蛋东西,主子说话,你在这里听墙角!”随即,对着身旁的小厮绿卿吩咐,把她拖下去听候发落,好半晌,又问楚夫人:“她是家生子还是外头买来的?”

      楚夫人答:“外头买来的。”

      药承甫又问:“死契还是活契?”

      楚夫人答:“死契。”

      药承甫淡淡地吩咐绿卿:“把府里那几个平日里不安分的小厮丫鬟都叫出来,当着他们的面儿,把这个不要脸偷听主人谈话的蠢货重打三十大板。”

      绿卿打了个寒颤。三十大板,这可是要人命的,想必又是主子和太太讨论大事被这小妮子听见,恰巧主子心情不好。

      院外传开一声又一声的女孩嘶吼声,和下人强压惊恐的喘息声以及风声。

      好半晌,那人便没了声响,只听绿卿回来禀报:“回老爷,那贱人被打死了。”

      药承甫忽地来了兴致,问:“那贱人姓甚名谁?”

      楚夫人本想抢先一步,但又想到那人名字,便不说了。

      “回老爷,那人姓顾,名……”

      “别婆婆妈妈的!”

      “回老爷,那人名清欢。”

      楚夫人冷哼,说:“她还怪会起名的,偏偏和二少爷撞了名。”

      药承甫似笑非笑,吓死个人。“我给清欢起这名字就是因为苏东坡的《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里有一句‘人间有味是清欢’,夫人,万一人家爹娘也是饱读诗书,也看上这句了呢?”

      见绿卿面如菜色,“啪”的一声跪到地上,嘴里喊着不是有意冒犯二少爷名讳。楚夫人嘴角不自觉的上扬,说:“老爷,母亲是不管事儿的,府内大小事务都是由清乐和关妹妹帮衬着我,清乐年纪小,明白些什么,都是我和关妹妹的不是。”

      药承甫扫了一眼跪着的绿卿,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大风刮过,寂寞无声,谁曾记得少女衣着粉嫩,在木樨花架下乘凉赏花?笑靥昙花,一现即终。

      次日清晨,天气寒凉,昨日又下了一场雪,药清欢拉着梁云阙在亭子里赏雪,梁云阙看漫天飞雪,不禁道:“皑皑白雪,为谁而来?”

      下人扫雪,主子赏雪,似乎天经地义一般。两个小丫鬟低眉顺眼弯腰扫雪,抬头对视的一刹那却露出了笑意,稍微高一些的同矮一些的说:“昨儿?小顾被主子打死了。说是冒犯了二少爷的名讳。”

      梁云阙药清欢二人耳力过人,听见两个丫鬟的话,相视无言良久,药清欢上前问了那丫鬟家中还有什么人,乘奔御风般去了那丫鬟家中,发下了二十两银子。

      抬起身子的一瞬间,药清欢看见,一把红伞在古巷之中渐渐隐匿,又看见漫天飞雪,想到陆将军形势艰难,吟道:“白雪皑皑为君来,绮窗铜臭半掩开。金印紫绶笑君名,不知万古无名栽。”

      “好打油的诗,”药清欢哭笑不得,“我就算穿越文凭也就这样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京城雪——莫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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