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第二十八回 再会 ...
-
半月之期终是到了,我亦不再做痴心妄想。
没有转机。天一亮,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我认真地吃完这些天来最丰盛的一碗饭菜,然后摔碎碗,捡起一块锐利的瓷片,伸手摸了摸颈动脉的位置,在狱卒闻声赶来之前,我得干脆地结果了自己。
挥起手的那一瞬,中指上一道绿光让我一时失神,承诺与背弃,竟然发生在一日之间。
我冷笑着将瓷片高高举起,突然手腕被什么击中,突如其来的剧痛使我下意识丢掉瓷片捂住手腕。
一个毕恭毕敬的声音像隔着群山遥远地传来:“格格,请随奴才去见皇上。”
狱卒慌手慌脚地打开牢门,又卸下我手脚上的镣铐,额头渗出汗珠,没敢再抬眼瞧我,直到格尔扈汉引着我走出一段距离,才隐约听见后面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
一路上,格尔扈汉只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意味复杂,我却无心去想,低着头踏进关雎宫。
“罪婢怡珍叩见皇上,叩见宸妃娘娘。”我跪下请安,格尔扈汉随即带着太监宫女们退下,门被轻轻关上。
“伊仁?”
那厚重声音让我不由得一凛,微闭了闭眼,轻答了声:“是。”话音未落,便被抓住双臂拎了起来从头到脚打量个遍,最后那深邃的目光落在我红肿溃烂的手腕上,瞳孔遽然缩紧,一股强烈的怒气熊熊燃烧起来。
我登时不知所措,他身上的王者威严已非当日做汗王时可比,他显然知道了什么,愤怒不仅由我这点小伤而起,他抿着唇,却似一启齿便要定人生死。
“皇上,伊仁现在身子弱,还是来这边坐下说话吧。”哈日珠拉及时地劝阻了皇太极一触即发的愤怒,扶我坐到榻子上,然后侧身坐在一旁,轻柔地帮我清理手腕上的伤口。
皇太极负手站立了片刻,然后踱步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抬手拨开我脸上凌乱的发丝,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重重地叹息道:“唉,伊仁,阿玛让你受苦了。”
“咝——”这句话让我周身一震,不小心抽动手腕,疼得倒吸了口气,哈日珠拉以为是她碰疼了我,手一顿,包扎得更加小心。
一时间不知道该何言以对。此刻与我对面而坐的仿佛不是大清的皇帝,他只是我慈蔼的父亲,我是他失而复得的女儿。突然很想声泪俱下地把一肚子委屈尽数掏出来,告诉他毒不是我下的,我知道是谁是幕后黑手,我还知道皇后庄妃姑侄二人和多尔衮之间的交易,我……
可是,我什么都不能说,因为我清楚他知道后会怎样惩办那些人,更清楚若是他真那样做了将会有怎样的后果!多尔衮和多铎的两白旗不会坐以待毙,科尔沁蒙古也不会善罢甘休,两旗势力或许不足为惧,可如果科尔沁联合漠南蒙古施以援手,本就不安于臣服大清的漠北蒙古再趁机扰事,加之东患朝鲜、南敌大明,那么倾尽两代人心血打下的大清江山,就会因为我一己私心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甚至毁于一旦!
我怎么能逼迫我的父亲处决自己的亲人,之后再推翻他苦心经营的社稷?!
更何况……记忆中有个散发着淡淡柠香的怀抱,曾经给过我最深刻的温暖……
“孩子,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是阿玛不好,明日你便搬回宫里来住,朕……”
“皇上,我有话要说!”我倏然起身跪在脚榻上,斗胆打断他的话,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讶异,继而转为探究,但很快恢复往日的深邃,颔首应允:“好,坐下慢慢说。”
我像在讲述一个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那些画面在脑海中回放,刺激着感觉器官的每一条神经,说不清心里是疼痛、恐惧还是悲伤,仿佛这些情绪混合成一股无法言说的苦,翻滚上舌根。藏在袖管里的手无意识地痉挛着,一些片段被我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比如陆尚武的侵犯,比如在围场里不经意听到的对话……有些东西埋在一个人心里腐烂,好过播撒在更多人的心里滋长蔓延。
皇太极的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骤雨前的天空,声音沙哑沉闷:“真是朕的好兄弟、好侄子啊……他们瞒朕瞒得好啊!”他一手按在盖碗上,似乎五指稍稍用力,便可将那细薄的瓷器捏碎!他问我:“你一直不愿回宫,是在怨恨朕吗?”
哈日珠拉泪光盈盈,似乎有心劝慰几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焦灼的目光在我们父女之间来回几转,最后带着一丝祈盼地停在我脸上。
我明白她的意思,也了解她的苦心,可是经历了这些过往,我已经不可能若无其事地回到从前的生活,太多看不到的隔膜,让我无法坦然面对那些故人,无论是亲人,还是敌人。
我站起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曾经彻底否认了皇室亲情,没想到命悬一线之际,被我抛弃的亲人却没有抛弃我。我从不贪心,知道还有人这样关心我、爱护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会把今晚感受到的一切装进行囊,以抚慰余生漫长的寂寥。
“阿玛。”我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皇太极了,因此两个字在唇齿间徘徊良久,才依依不舍地脱口,“我从来没有怨过您,更没有恨过您,就算如今我已经不配做您的女儿,在我心里,您仍是可亲可敬的父亲。至于我被枉入狱之事,您相信我是清白的,就足够了。我累了,再也不想提起这件事,也不愿意再回忆起过去的是是非非。如果您不再追究,赦免我的罪,伊仁叩谢天恩;如果非要给我一个处罚才能挡悠悠之口,那么,伊仁亦没有半句怨言。总之,我不想再涉足皇宫半步,不想再过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
皇太极和哈日珠拉都许久未语,我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他们的表情,害怕从亲人的脸上看到悲戚,那样,我会心软,会不安。
终于,低沉的声音响起:“伊仁,过来。”
我顺从地走过去,在距离他一尺有余的地方停下,仍是垂首默立。
“朕放你走,你想去哪儿,想过怎样的生活,都随你去,只是记着,无论在哪里落脚,都想法子给阿玛捎个信来,别让阿玛再找不到你。”他语重心长,我已泪意泫然,刚想谢恩,一块巴掌大的金牌递到我眼前,他说:“带着这个,想阿玛了,随时回来。”
金牌入手沉甸甸的,这不仅是一块自由出入皇宫各处的令牌,更是高居皇位的父亲,所能给予女儿的最大庇佑。
“伊仁领旨谢恩。”
阿玛,无论我走到哪里,您永远都在我心中。
---------------------------------------------------------------------------
哈日珠拉命人伺候我梳洗干净,换了身暖和的便装,又包了些衣物银两,才让一个小太监送我出宫,临行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了句“珍重”。
我随着小太监从关雎宫后门出来,绕过层层廊柱围墙,走的都是人迹稀少的小路,终于出了宫门,我打给他一锭赏银,刚要钻进马车,便听见一个不大却清晰的声音叫住我:“伊仁!”
玛占站在城墙拐弯处,夜色中,一张脸苍白如纸。
我将包袱放在车上,然后走到他跟前,极尽轻松地一笑,“真好,我重获自由了,皇上到底还是心疼我这个女儿的,好吃好喝地招待了,又赏了银子让我出宫玩儿去,你别苦着脸了,快祝我一路顺——呃——”
他的唇飞快地落了下来,死死地压在我的嘴上,不是缠绵不是霸道的吻,仿佛只是想堵住我的嘴,封住那些离别的话。
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多日的身心折磨已经让我对道德和良知的判断力疾速减弱,一开始慌张无措地瞪着他,后来竟开始回应他。是我主动撬开他的齿关,用舌头诉说这些年来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
唇瓣稍稍分开,他喘着粗气对我说:“伊仁,别走,别走,我爱你,你知不道知道我爱你?别离开我,我要你,我要你……”
我说不出来话,只能摇头。他的吻又覆盖过来,吮吸着我的嘴唇,纠缠着已经麻木的舌头。
这是他压抑了多久的热望?可惜的是,这是我对他最好的告别。
那天在满达海书房门口,他问是不是当初他也如我坚守满达海一样坚守着我,今日的情形便会不同?我回答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选择。此刻,我却忍不住想问自己,如果当初我选择的是眼前这个一遍遍说爱我、一声声挽留我的人,结局会不会好一些?
然而没有如果。即便时光倒流,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彼时,我是那样深爱着把我逼到现在这般田地的那个人……而即使锒铛入狱,即使对他的不信任大失所望,也未曾使那份爱减少分毫。
我想,我是无药可救了。
一个吻能有多长?它终究不会是一辈子。
我推开玛占,手伸进外袍,从内衣的纽襻上解下那挂粉色的东珠手串,塞进他手里,“在宫里谢过了宸妃娘娘,现在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们,或许我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玛占,我感激你,珍视你,却……从未爱过你。原谅我的自私和薄凉,如果有来世,希望老天安排我先爱上你。我必须要走了,安顿好了会给你写信。”
“伊仁,一定要来信,一定。”他也意识到,如果侍卫换岗了我还没离开,很可能撞上睿亲王的人,到时候想走就难了,却仍是怕一撒手我就会消失了似的,紧紧攥着我的手。
我笑着保证:“一定!决不食言。”
马车绝尘而去。我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是寂静还是喧嚣?是空虚还是充实?但我希望,等待我的是崭新的人生,是无牵无挂的宁静和自由。
直到几年后的一天,我才终于明白,上天让我来这一遭,注定不是安享生活的,我所企望的安宁,存在得那样短暂,离开得那样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