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蛮狄 ...
-
鹤鸣镇某客栈房间。
正午的日头强得吓人,关窗不通风,但打开窗又晒,只能半支起窗来,凑合将就。
窗边,一个身姿健硕的男子身着玄装,正全神贯注地擦拭手中长枪,不放过任何细微之处。
枪身乌黑发亮,枪缨鲜艳似火,显是主人平日极为爱惜。
此杆双翼钩镰枪是兄长楚珩的兵器。
当年澜沧关一战后,父兄尸骸面目全非,为了不让秦罗衣太过伤心,只好将遗物通通随土下葬。
楚聿什么都没要,独独只留了那杆枪。
“阿嚏,阿嚏——”
毫无征兆,他突然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擦拭长枪的动作一顿,他微微皱眉,伸手揉了揉鼻子。
一旁正在默默练拳的霍震北闻声,侧头看去,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
“哟,头儿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日子,莫不是那元氏女在暗地里臭骂你不成?”
“什么元氏女,如今应该改口叫少夫人了。”
打趣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有人推开门,景宣神色凝重地拿着一封信笺走进来。
霍震北疑惑:“什么意思?那元氏女没有退婚吗?”
“非但没退,如今算来,人家应当已经住进了头儿的院子里,与头儿的枕头一起同床共寝了。”
“我们都猜错了。”
楚聿一听,面色愈冷,手中长枪陡然转向,锋利的枪头直刺苍穹,随后重重顿地,红枪嗡鸣。
“什么意思?她没有知难而退吗?”
“人非但没跑,反倒还替头儿撑了一场大场面。”
景宣亦不兜圈子了,将凌钺从京城快马加鞭寄来的信念了一遍。
“凌钺这小子还特地提了,幸亏当时元氏女反应迅速,才没有让肃阳王的人落了头儿与长公主的面子,不然元氏女就不是抱着小黑狗拜堂,而是要抱着大红公鸡成亲了。”
霍震北怔愣,他想象了一下黑狗张嘴吐人音的场面,浑身骤起鸡皮疙瘩。
“…跟公鸡比起来,黑狗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怎么不好了!”景宣眼珠子一转,他快步走到楚聿身边,掌心向上一翻,作势托在他硬朗的下巴上。
“不说样子,就单说这黑铁一样的肤色,不正是像了十足十吗?”
景宣不知死活地调戏着,一边说还一边拎起信,上上下下又拜读了一遍。
可真别说,平日里看不出来,凌钺这小子居然还有写书的天赋,惹得他还真想看看那元氏女当时是如何杀退杜彬的。
就在景宣放松警惕时,钩镰枪突然从他的胁下蹿出,雪白的信笺顿时多出了一个洞!“将军!”
他断然撒手,脚尖猛地蹬地,敏捷的身形陡然拔起,向后折翻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红色紧擦鼻尖掠过——衣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转瞬便翻落丈外。
待景宣站稳,定睛一看,始作俑者正慢悠悠地将信从钩镰枪上取下,而自己的长披风腋窝下凭空多出一个拳头大的洞!
“头儿,你赔我新买的衣服!”
霍震北扑哧一笑,幸灾乐祸:“谁让你拿头儿开玩笑,还总说我不会看眼色呢,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本来就黑如锅底,生起气来更是难辨!
景宣气得牙根直痒,偏又不敢发作。见楚聿仔细端详起信来,连一个眼神都不分给自己,便心疼地到角落哭披风去了。
自六年前起,楚聿常年在外征战。
沙场上厮杀出来的筋骨同一般的练家子完全不同,手臂稍一用力就暴起的青筋,更是犹如一条条蛰伏已久的蛟龙。
掌心厚茧,是他与钩镰枪日夜相伴的证明,与那雪白的信笺对比鲜明。
楚聿的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字迹,不同于景宣的兴奋,越往下看,眉头锁得就更厉害。
信中内容实在蹊跷,里面提到的“元氏女”与先前情报打探到的“元氏女”,以及那日在醴泉居遇到的人,简直大相径庭,就像…
“等碧河川事情处理完后,即刻回京。”
他刚布下命令,霍震北便急不可耐地摩拳擦掌:“我早就想回去了,那元氏女如此古怪,任由她与长公主同住一个屋檐下,铁定没好事!”
“景宣,你快写信给凌钺那小子,让他这些天皮都紧起来,别让元氏女太靠近殿下,以免钻了空子!”
醴泉居一撞后,两人之间的梁子算是记上了。
“你当殿下是什么菟丝花吗?任谁都可以捏一把?”楚聿皱眉,记忆中,秦罗衣可不是性格柔弱之人。
说来也不怕被别人笑,当年,他不怕爹,不怕兄长,唯一怕的就是娘的一记眼风。
娘…
楚聿瞳孔猛地一缩,凌厉的瞳孔瞬间黯淡。
自当年离家后,他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对秦罗衣喊过“娘”了。
他们母子二人,性格一个比一个犟,要拉下脸来做的事情那是任谁说都没有用。
楚聿倒不怕秦罗衣在自己的府上还落得下风,只是有些事情脱离了他预想中的轨迹,总归是亲眼瞧过、探过后,方才安心。
就在这时,忽闻街市上一阵喧闹。霍震北与蹲在角落的景宣立刻相视一眼,速速走至窗边。
两人谨慎地朝下看去,喧闹的地方正巧就在他们窗户侧下方。
只见一个蛮狄面孔的商人正怒气冲冲地砸着一个卖茶叶的摊子,一边砸还一边操/着一口不流利的东临话。
“你的茶叶都是些烂茶渣子!我好心帮你全收,你居然还胆敢跟我还价!”
“我看还有谁敢买你的茶!”
小茶贩满脸焦急,苦苦哀求:“大爷,大爷求求您别砸了!您给的价我实在是亏不起啊,这可是我全部的家当,家里老小都还等着我卖茶开锅呢!”
“你开不开锅关我什么事!”
蛮狄怒目圆瞪,推搡茶罐子的动作一推一个准:“少废话!你今日若不按老子的价钱卖,这摊子你也就别想要了!”
“大爷,大爷!您行行好,行行好…别砸了啊…”
很快下面围了一圈人,可他们不是无奈摇头,就是满脸愤慨却又敢怒不敢言,更有的甚至连看都不敢看,拉着爱凑热闹的小儿头也不回的离开,仿佛已经司空见惯。
霍震北见状,气得脸色涨红,作势就要翻窗往下跳。
“他奶奶的!我朝境地,那蛮狄竟敢如此欺辱我东临子民,还像话吗,看我不好好收拾他——”
一只铁臂迅速抓住他的手腕,抬头一看,楚聿不知何时亦走到窗边,眼神一凛,示意他往前看:“商事纷争自有鹤鸣镇官兵负责,无需你我出头。”
话音刚落,就看见四五个官兵打扮的人拨开人群,气势汹汹。
“发生何事?都围在这里看什么热闹呢,快让开!”
“让开!”
还没等人群避让出路来,那几人甚至用力推搡,丝毫不成规矩。
接下来发生的事才更是奇怪:本应该是本地茶贩向官兵寻求帮助,可小茶贩非但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那蛮横无理的蛮狄外商倒像是看到了靠山,双手环抱,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
“你们来的正好,看看他,看看你们鹤鸣镇的人都是怎么对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难不成这就是你们东临人常挂在嘴边的待客之道吗?”
一大顶帽子盖下来,小茶贩立刻慌了神,他连忙朝着几位官兵跪地求饶:“并非如此啊官爷!小的绝没有怠慢外商的意思!”
其中一名官兵随意在原地转了一圈,接着上脚拨了拨散落四周的茶叶,眼珠子一转,突然大声呵道:
“大胆茶贩!竟敢拿下等茶碎充当上等茶叶,简直有损褚大人友好通商,和睦相安的声誉,有损东临形象!来人,把人和茶叶统统带走!”
“官爷冤枉,官爷冤枉啊!小的卖的都是好茶叶,绝无次品!”
“刘叔,刘嫂,你们快替我作证,替我作证啊!”
小茶贩一听要被抓走,立刻从地上爬起。
他死死抓着邻摊卖草鞋的档子,可那刘氏夫妻一脸躲不及的样子,根本不敢接话茬:“贺娃子,我们可做不了证,你看我一个卖草鞋的,哪里是喝得起茶的人!”
“就、就是,你就跟官爷们去一趟,兴许褚大人今儿心情好了,改天就放你出来了!”
改天什么改天,改天又是哪天?
周围人逐渐又远离些,无人上前劝阻。
官兵的耐心显然是到了极限,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捆如婴孩拳头大的粗绳,三五下就将小茶贩五花大绑,拖走了。
“冤枉,冤枉啊…我的茶叶都是好茶叶!不是茶碎!不是茶唔…”
蛮狄商人似乎对官兵的处理十分满意,浓密杂乱的大胡子随着他摇晃的动作肆意翘起。眉毛下,深陷在眼窝的棕褐色眼睛,犹如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不时闪过贪婪的光芒。
蛮狄轻笑,随后又假意发愁:“你们怎么回事?这下我都没茶叶买了。”
为首的官兵头子闻言,立刻点头哈腰,陪笑道:“您别着急,那茶贩实在太过分,等过几日我们褚大人严加审问后,该属于您的茶叶自当全全本本回来。”
“那价格…”
“嘿哟,瞧我这记性,”官兵头子猛地一拍脑袋:“价格肯定包您满意,我们鹤鸣镇可是出了名的商贸市镇,定不会乱开价的!”
“很好。”
蛮狄张狂大笑,伸手捋了一把大胡子后,接着随意从腰间扯下一块粗糙厚重的兽皮袋,直接丢到官兵头子的怀里,“我很满意你,这个,就当是见面礼了。”
官兵头子立刻高兴得见牙不见眼,连忙帮着驱赶人群,弓着腰护送他离开。
楼上客房里的三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都看到了些什么。
景宣刚眼疾手快地关上窗,转头霍震北就已经破口大骂起来:“这都是些什么杂碎,胳膊肘竟然朝外拐,帮着外人欺负咱自己人?”
“头儿,我这就下去将他们抓来,一一问清楚!”
“站住。”
楚聿眼神冰冷,扫向那正欲踏出门的魁梧身影,冷声道:“你怎么知道他们的胳膊肘不是朝内?”
霍震北一滞,震惊转身:“头儿的意思是,他们通敌?”
“当下断言,为之尚早。”楚聿思路清晰,他迅速根据方才的对话,从记忆深处提炼出一个名字。
“景宣,你留在此地,查一查鹤鸣镇镇监褚正贤的底细、这几年为任官历。事无巨细,皆详加查探,后遣人快马穿信至碧河川,我们在那汇合。”
“此次碧河川一乱,恐有人暗中运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