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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5.广州疑云 ...

  •   蕉窗雨,风扣环,堪比冰霜寒面;
      榻上雪,凝红颜,谁人自顾垂怜?
      分飞燕,戏新欢,却在异阁同檐;
      人世间,最薄幸,岂非痴人万千?

      我狼狈地回到民房,房东小老头刚好拔完草回来。看到又瘦又小的他,我联想到干爹,他们之间有太多共同点,都是孤零零一个人,都是一把年纪了还要日夜不停地耕耘土地。
      我落寞地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房东小老头看到我衣服裤子上都是泥土,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孩子!你……你没事吧?”
      看着慈祥的大爷,我隐忍的眼泪终于涌出来,我哭诉道:“我被人抢劫了!我身无分文了,我交不起房租了!”
      小老头大爷怔了怔,迈着老人步走过来抓着我的手:“那你没事吧,他们没打你吧?孩子,你别哭,大爷不收你钱,你只管住在这里,赶紧找到亲人,然后赶紧离开芜湖……”
      我想了想,掏出手机,咬牙切齿道:“不行,我得报警,不能让那两个小混混逍遥法外,白得一笔不义之财!”
      我正要拨号,突然小老头大爷抓着我的手机,眼里是慌张的神色,他结结巴巴地央求我:“别打!孩子,别打……”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骨瘦如柴,就像一具被生活榨干血水的干尸。他的眼眸灰暗,可是目光矍铄而诚恳。我疑惑不解地问他:“大爷,怎么了?那两个小流氓抢了我两千多块钱啊!我被他们洗劫一空,我没办法回重庆了!”
      小老头大爷纠结而又悲伤:“他们还是孩子嘛,告到公安局太严重了,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他的话让我更加疑云重重,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抢劫我的人是孩子?你是不是认识他们?”
      小老头大爷发觉自己说漏嘴,竟然跪在我面前。我赶紧搀扶他起来,可是大爷死活不依,涕泪俱下地说:“孩子,大爷求你了,你不要报警啊!都是大爷不好,是大爷害了你,你要告就告大爷吧,不要告小刚啊!”
      不难看出,刚才抢劫我的那个自称“小刚哥”的唇环青年,无疑跟眼前下跪乞怜的大爷有着密切的关系。
      大爷老泪纵横地说:“小刚是我孙子,都怪大爷管教无方,姑息纵容!我只有一个儿子,十几年前他们夫妇俩去深圳打工,火车脱轨,两个都死了,留下两岁的小刚。小刚是我们顾家的独苗苗,从小我就溺爱他,导致他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格,越大越管不住,初中没毕业就跟一帮社会青年瞎混,在镇上称王称霸,街坊邻居们都当他们是眼中钉。”
      我曾看过一份报告,说家庭教育匮乏的留守儿童和隔代教育儿童是少年犯的高发人群,我当然没达到忧国忧民的高度,但我对这种现象,仍旧感到深恶痛绝。
      大爷接着泣诉:“从你们住到我们家开始,他们就已经暗中注意你们了,算计着怎样讹诈你的钱财。他们先是在窗外注意你们的一举一动,等你的同伴离开之后,就对你下手了……”
      很多疑团的真相都浮出水面了。我终于知道那个唇环小子为什么会知道那只琥珀对我的重要性,甚至还偷到手中,原来他一直在监视着我——我对大熊讲述关于这枚琥珀的来历和故事,大概全被他听到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很明了了,等我到网吧的时候,他潜入房间盗走琥珀,并以此作为要挟敲诈我。
      我说:“那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大爷惊愕道:“那畜生恶形恶相,我怎么敢透露啊!”
      “如果再不管他,他会彻底变坏的。小树不扶要长弯,少年不教要学坏。”
      小老头大爷苦苦哀求:“我们顾家也就剩他这根独苗了,我舍不得让他受牢狱之苦啊!一旦进去了,那就是一辈子的污点啊!孩子,大爷求你了,不要告他,我劝他把钱还给你,好吗?孩子,大爷求你了……”
      看着老人痛心疾首,我感慨万千,心也软了下来。对于这对祖孙,我不知道该寄予同情,还是觉得可悲,但我觉得他的孙子小刚和我很像,虽然我们风马牛不相及,却有许多共同点。在大爷眼中,他应该做一个品行端正的好孩子,他却忤逆大爷,虚度年华;而在我妈眼中,我应该走“常人”的道路,我却爱上了焰子哥哥,十足一个不孝子。比起劫人钱财,我又好多少呢?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告发小刚呢?
      我紧紧扣住小老头大爷的十指,说:“大爷,我不告他了。今晚我给您做顿川菜吧。”

      晚上,小老头大爷津津有味地吃着我做的川味小菜,乐得笑开了花,直夸我手艺好。
      吃完饭,收拾好碗筷,我们挤在那间狭小的卧房里看电视。原来大爷是个地道的戏剧迷,京剧、豫剧、川剧、粤剧、昆剧样样不漏。当即我便给他唱了段《牡丹亭》,大爷听得又喜又乐,感叹道:“大爷早就应该看出来呀,你这身段,不唱戏简直就是浪费!”
      唱完戏,我准备回房睡觉,小老头大爷拉住我,说:“你等等。”
      他走到床边,撬开床底下的一块石板,从里面掏出一只旧得发黑的塑料袋,塑料袋上还残留着斑驳的暗红色商标旧迹:皖南白糖。
      大爷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拆开塑料袋,从里面掏出一叠钱,零的整的都有。他拿钱在我眼前晃了晃,呵呵乐道:“孩子,你看,这是大爷的私藏,一直没让小刚发现。这些钱,你拿去吧,虽然没有小刚抢你的多,但你回家应该不成问题了。”
      我立刻把那钱挡回去,说:“大爷,我不能收您这钱。这钱是您辛苦了一辈子的血汗钱,您要自己留着养老。”
      大爷笑道:“大爷一把年纪了,还有几年好活呀?这些钱花不完的,又不能带进棺材,你说是不是?”
      我依然推辞:“大爷,您没有必要替后人还债。赶紧收起来吧,要是被小刚发现了,他又要拿到外面乱花了。”
      大爷只好从中抽取五张百元钞票,说:“那你留五百,拿去买车票,这样总行吧?”
      我拗不过他,便收下了。我想想,也只能收下了,毕竟我流浪在外,没钱寸步难行。
      我刚走出大爷的卧房,一个黑影闪了进来,像一枚子弹,把我撞倒在地。那身影冲进大爷的房间,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看清楚了,他就是下午抢劫我的那个唇环青年小刚。
      唇环青年闯到大爷面前,气势汹汹地夺过塑料袋,恨恨地骂道:“死老头子!你老糊涂了啦!你干嘛把钱送给外人?”
      大爷被他吓得面色乌青,一边扑过去抢塑料袋,一边哀切地乞求:“小刚!把钱还给爷爷,把钱还给爷爷!”
      血气方刚的小刚将老态龙钟的大爷推到床上,转身便走。大爷爬起来死死抱住小刚,他火了,企图摆脱爷爷的束缚,爷孙二人僵持了一阵,小刚彻底怒了,他竟从皮带里抽出一把水果刀!我吓傻了,那把刀锋芒直射,我有种强烈的预感,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小刚嘶叫:“死老爷子,放开我!不然我一刀砍掉你的手!”
      大爷没有丝毫畏惧,冲我喊道:“快打电话,快打电话!”
      当我意识到他在叫我报警时,我听见一声惨叫,在争执的过程中,小刚的水果刀插进大爷的心口,鲜血喷涌。
      手机从我手中掉到地上,眼下的情况让我不寒而栗,小刚也慌了,胆战心惊地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夺门而逃,并且顺手抢走我手里那五百块钱。
      我吓得束手无策,先打了个急救电话,然后背着大爷,在夜色中赶往小镇上。
      当救护车起来的时候,我的身上沾满大爷粘乎乎的鲜血。医务人员给大爷测了测心跳和气息,摇了摇头,说:“已经死了。”
      几分钟以前,大爷还口若悬河地跟我聊天,聊美食,聊戏剧,聊六七十年代的旧中国;转瞬间,他就死了。我不知道这场悲剧算不算是我引发的,但我想,一个家庭对孩子的教育出现危机,那也就意味着这个家庭已经出现危机,对孩子的纵容,就是给他们变坏的机会,我不想上升到社会教育的高度,我只想能发生奇迹,大爷能醒过来,再听我给他唱川剧。
      可是已经不可能了。那晚,我在医院太平间陪了他整夜。我给他讲西南的民俗风情,我给他唱几出川剧名段。

      第二天,我在报纸上看到小刚落网了。他抢劫的那些赃款,早已花光,分文不剩。大爷给我的那五百块钱也被他顺手牵羊抢走了,我又陷入经济危机。这个时候,我没法开口找我妈要钱,我搁不下面子,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现在的窘境,不想让他知道此刻我的软弱无助,就算流落街头,我也不会求她帮忙。
      最后,我想到了大熊,只有他才会不厌其烦地帮我。但我没告诉他我被人抢劫了,而是说我妈为了惩罚我,转走了卡上所有的钱。大熊二话不说,就跑到银行给我打了一笔钱过来。我顺便问他弟弟小森的情况,他说:“情况比我想象中还要糟糕。自从小森那天放学回来之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以前活泼开朗,现在沉默寡言,间歇性地发低烧,并且神经敏感,晚上常被噩梦惊醒,不管我们用什么方式问他,他都不肯说发生过什么事,我们谁都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我爸爸怀疑他精神受到了刺激,准备给他联系神经科的医生。”
      我被大熊说得心惊肉跳,小森只是个孩子,是什么经历让他变得自闭沉默呢?我说:“看来很严重啊,那我明天就回重庆,我回去看看小森。”
      大熊反过来安慰我:“没事的,我们一家人都是医生,我们会想办法的,你就安心在那边找邱焰吧——对了,这两天有没有他的消息?”
      “来日方长,我以后可以慢慢找他,但我现在很担心小森,我想尽快回去看看他。我有种预感,焰子哥哥并不在芜湖,如果他在,不可能没有一点线索。我去过移民站和统计站,各种各样的部门我都去过了,找不到他们的消息。”
      “嗯,那你就回来吧。”他的声音有些疲惫,想必他是因为小森的事没有休息好。
      就在他准备挂电话的时候,我又想起死于非命的小老头大爷,我说:“大熊!这个世界好可怕!是不是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亲情爱情友情各种感情都变得毫不重要?甚至为了蝇头小利,都不惜要伤害亲人?”
      “你怎么了?”大熊问我,“邱焰肯定是有苦衷才决定离开你的,我相信这只是暂时的,他绝不会菲薄你们之间的感情,当他没有办法克制对你的思念的时候,他一定会出来找你的。”
      “如果我真的失去他,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不敢想象。”
      “那就别想了。”他说,“说不定明天他就会回到你身边呢?你回趟重庆也好,你妈挺担心你的,她常向我打探你的下落,但我一直瞒着她。开学了,学业为重,你不要耽搁了。”

      就在我决定离开芜湖的那一天,我抱着最后的希望,来到小镇上的网吧。我打开芜湖移民网,惊喜地发现有人在我的寻人启示后面跟帖留言,留言内容让我瞬间激情澎湃。那是一个叫“吲哚乙酸”的网友留下的,内容如下:朋友你好,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请保持联系。
      看来小姑没有骗我,焰子哥哥的确在芜湖,真是喜从天降!我无法压抑内心的狂喜,匆匆回复:你好,我是发帖者,请问你真的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我刷新页面,网友“吲哚乙酸”又回帖了,原来他在线。他说:他们在广州市一家服装公司打工,邱光福做门卫,邱焰在车间做小工。
      我回复道:那你一定知道他们的详细地址了,能告诉我吗?等我找到他们之后,一定会立刻把感谢金打给你的。
      “吲哚乙酸”回道:感谢金的事以后再提吧,你先来广州,他们是临时工,随时可能更换工作。我有一个朋友是那个服装公司的人力资源部门主管,我在帮她整理人事档案的时候,才知道有这两个人。我就住在广州东站附近,还可以顺便去接你呢。
      我几乎兴奋得跳起来,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总算找到线索了!我早就该料想到,迁到城南村这种穷乡僻壤,他们没有经济收入,焰子哥哥上大学就成了难题,所以,他们一定会外出打工挣钱——同很多人一样,他们选择南漂。
      我和“吲哚乙酸”互留了电话号码和真实姓名,约定好出发和到达时间。他负责到火车东站接我并且把我带到焰子哥哥所在的那家服装公司,事成之后,我便付给他五百块感谢金。
      “吲哚乙酸”的真实姓名是莫永邦。
      时间仓促,我来不及跟大熊商议,便自己作决定,匆匆买票,只盼望能早点到达广州,找到焰子哥哥。

      火车“咣当咣当”地南下,我的心情异常纠结。想想从离家出走到现在,时间虽然不长,但是漫长得好像几个世纪,也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我老是想起那个死于孙子手中的小老头大爷,感叹人性泯灭的可怕。我想,我终于明白“田螺生螺为螺死,螳螂得子为子食”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了。也许这并不是小刚一个人的悲哀,而是一个家庭的悲哀,一个社会的悲哀。当我谴责小刚的同时,我就该想清楚,到底是谁让小刚变成这个样子的,是谁促使他走上这条不归路的?
      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想到自己。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谴责弑祖的小刚呢?小刚扼杀的是爷爷的生命,而我,扼杀了一个母亲的希望,希望的谋杀,或许比生命的谋杀,来得更残忍,更惨无人道。望着窗外那片红土地,望着远处越来越近的隧道入口,感觉它就像一个黑漆漆的魔洞,即将把我吞灭。
      我靠在座位里,闭上眼睛不再去想这折煞人的愁事,转而想想即将找到的焰子哥哥,以此聊以慰藉。
      白亮发短信问长问短,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只回了四个字:听天由命。
      当这四个字发送出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被命运击败的战俘。我告诉他,但是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放弃,我和焰子哥哥的爱情,就好像闯关游戏,最难的关头都闯过来了,绝不会败在最后关口。
      他回复道:“我挺羡慕你们的,虽然好似历经了八灾六难,可你们绝对不会背叛对方,彼此之间的感情只会更加深刻;而我和康乃文,或许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结合的仓促,对彼此了解的欠缺,小康感情的摇摆,都使我们如履薄冰,暗潮汹涌,如果哪天你听说我们宣告彻底破灭,你一定不要觉得奇怪。”
      “或许小康需要时间。”我回复他,“你应该知道,他失去的是他的挚爱,是他的初恋,那会是一辈子的伤痛,既然你决定和他在一起,你就要做好准备,就要和他一起来面对,帮助他尽快和过往曾经做一个彻底的告别。”
      白亮回复说:“我有这个决心,就怕他自己坚持不了。我去过他家,他家被画布、笔刷以及颜料填满,没有空间放别的东西。或许他的心里就像他家一样,被那个女孩填满,没有空间放别的人。”

      火车抵达广州东站,是第二天下午两点。站务人员打开铁栅门,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泄闸的洪水一样涌出站口。
      我走到一个电话亭里打电话,还没有拨通“吲哚乙酸”莫永邦的号码,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走到我身边,微笑着用一口生疏的普通话问我:“请问你是江韵吗?”
      我狐疑地对他点点头。
      西装男人热情地跟我握手:“我是莫永邦啊!你不是要找你的亲人吗,我是来带你找他们的。”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那个叫“吲哚乙酸”的网友,想不到他认人挺准,这么容易就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到了我。
      莫永邦一边替我拎行李,一边热忱地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先请你吃顿饭,来者是客,就让我尽尽地主之谊——我们去吃海鲜吧。”
      我拒绝道:“不用了不用了!你能来车站接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我刚刚在火车上吃过饭啦,真的不用了!”
      莫永邦长得一派憨直,他笑道:“那好吧。我现在就带你去服装公司找你的亲人,可别忘了你允诺过的感谢金哦。”
      我想,他之所以把我当成上乘贵宾,又接站又抡行李,不过是冲那五百块钱罢了。不过既然感谢金是我自己允诺的,就不应该有任何成见。

      这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虽然一直以来都知道广州是中国南部的一颗璀璨明星,却未曾想象过这里究竟是何模样。街上的行人并不是全都满口粤语,更多的是全国各地混杂的口音,可想而知,这是一座人口多么混乱的城市。
      我跟着莫永邦上了一辆开往海珠区的公交车。一路上,莫永邦向我详细介绍那家服装公司的情况,包括公司历史、产品种类、市场方向以及未来规划,可我只是表浅地听着,因为我根本就不关心这些,我只关心焰子哥哥和干爹。
      下车之后,莫永邦带着我穿过一条步行街,经过一道小巷子,再横过一条娱乐街,来到一片偏远的郊区。
      郊区不算繁华,一条破烂的水泥公路窘境而过,两边是低矮的民房,隐匿在高大的芒果树底下,道路两侧杂草丛生。那家服装公司就位于郊区的街尾,大楼共有七层,白色瓷砖,蓝色玻璃窗,黄漆铁栅门,楼顶有一排锈迹斑斑的镏金字:德鑫服装有限公司。
      莫永邦笑道:“呵呵,就是这里了。你别看这家服装公司地处偏远,他们的销售业绩非常好,算得上海珠区的龙头产业呢。广东是中国的衣柜,服装产业发达,是支柱产业。”
      我当然知道,很多大型工厂选址并不是繁华市区,而是偏僻的地方,一是避免污染城市环境,二是郊区地价便宜,可以随意扩张楼盘。我只是觉得心酸,原来干爹和焰子哥哥竟然一直在这种地方打工。
      莫永邦说:“走吧,到门卫室看看去。你要找的邱光福应该就在里面——他在这里做门卫。”
      但是,当我满怀希望冲进门卫室的时候,坐在藤椅里的并不是干爹,而是一个比干爹更瘦更老的老头。我感到失望,莫永邦也一头雾水,问那老头:“大伯,看门的那个跛脚老头呢?”
      那位秃头的老大爷把耳朵凑过来,讲一口广东话:“听唔见,大声点!”
      莫永邦扯开嗓门喊道:“看门的跛脚老头呢?”
      秃头的老大爷口齿不清地说:“佢走啦!我系新嚟嘅,代邓佢嘅!”
      老大爷的话让我的心里的弦再次绷紧。莫永邦对我说:“他辞工走了。你别着急,我们去人力资源部门查查档案,看他们去了哪里。”
      走进服装公司,里面的格局很独特,四面是楼,中间是一个露天方形小院,小院里种着郁郁葱葱的鱼尾葵、棕榈、芭蕉、椰树等亚热带观赏植物,跟公司外面那一片荒草丛生的景象迥然不同。莫永邦带我走进电梯,来来去去的身穿“德鑫”标志蓝色制服的工人,看到莫永邦,都毕恭毕敬地叫他“邦哥”。
      楼上传来一阵机器的轰鸣声,应该是车间的声音。莫永邦带着我来到四楼,穿过走廊,径直走向最边上那间“人力资源办公室”。莫永邦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进来!”
      莫永邦推开门,点点头示意我跟进去。坐在办公桌边那个穿白色公关服的女人应该就是他的朋友了,她看到莫永邦,笑道:“呦,我以为是哪位呢,原来是邦哥啊。找我有事?”
      莫永邦并不客气,自个儿坐到沙发里,架着二郎腿,抽着雪茄说:“艾达,邦哥想托你办件事儿。你帮我查查你们公司刚走的门卫什么时候辞职的,他去哪里了,顺便帮我查查一个叫‘邱焰’的员工。”
      名叫“艾达”的女人瞅了我一眼,笑道:“查个屁啊,昨天刚走的!这年头,庙小神大,留不住人。我们金老板刚刚还在给我施压呢,说我管理不当,造成公司员工流失,只有出没有进,说再没好转就让我滚蛋!姓金的站着说话不腰疼,福利待遇又低,工作环境又差,做人又那么刻薄寡恩,他还净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了!”
      莫永邦示意我坐下,扯了扯领带,说:“艾达,你急个屁呀!天塌下来还有你们老金顶着呢!大不了邦哥再给你带人进来,中国人口压力这么大,还怕找不到劳动力?对了,你说,那姓邱的两爷子去哪里了?你有他们的电话号码吗?”
      艾达呷了口咖啡,愤愤道:“我怎么知道他们去哪里了?你以为我们公司是工作介绍所,还帮辞职员工找新工作,送他们跳槽吗?神经病!”
      莫永邦眼光有点狡黠:“那他们有没有说辞工原因?”
      “猴子上树——心高呗!当然是嫌工资低啦!”艾达冷嘲热讽道,“姓莫的,你今天吃错药了?那两爷子跟你沾亲带故吗,这么关心他们?”
      “当然没有跟我沾亲带故,不过,他们跟这个孩子沾亲带故嘛!”莫永邦指着我说,“人家大老远从重庆一路找到广东,湖北、安徽,找了不少地方。那两爷子是三峡移民,是为社会做出贡献的特殊英雄,你就不能态度好点?你就当做件好事,帮帮这孩子,举手之劳嘛!”
      艾达闷哼了一声,笑道:“邦哥,Sorry!我也很想帮他,可我真的无能为力。公司每个月的流动员工不少于五十个,我们这里都不留离职员工的档案和联系方式,他们走了就没消息了。”
      我感到失落。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明明已经看到了希望,却总是以失望告终。我就像一个落水者,每次拼命好不容易游到岸边,一潮来袭,我又重新掉进大海,如此反复,直到我殚精竭力。
      艾达眼珠一转,对我说:“诶,小兄弟,不如你先暂时留在我们公司顶替邱焰的那份工作,一来有个住的地方,二来还可以挣点钱,三来你可以发动他平时接触的那些同事关系寻找他,说不定能找到线索呢!”
      我正想一口答应,莫永邦截断我的话头,说:“艾达,你又犯职业病了?见到一个人就想拉进公司?人家是在校大学生,还得赶紧回去上课呢,再说了,人家是高材生,他怎么可能窝在你们这个破公司?”
      我应允道:“没关系,我同意。反正我现在身上也没什么钱了,我就在这里做一份临时工,有个安身的地方也好啊。再说了,艾达姐说得对,寻找邱焰的唯一线索,就是他工作时接触过的同事,也许他们能帮我呢。”
      艾达一边满意地笑着,一边却口是心非地说:“小兄弟,我跟你开玩笑呢,你还真愿意留下来啊?”
      我说:“如果我在这里做一份临时工,你们可以帮我发一份寻人启示的传单吗?我想,一个企业的力量,总大过我一个人的力量。”
      艾达一口答应道:“没问题,没问题!我们的广告宣传部每天都要打印成千上万份销售传单,大街小巷,见人就发,我跟他们说一声,把寻人启示打在广告传单上面。”
      这笔“交易”,就这么简单而又草率地达成了,没有一纸合同,全是口头承诺。虽然干爹和焰子哥哥已经离开了这家服装公司,但我依然相信,既然焰子哥哥曾经在这里打工,那他一定或多或少认识了一些朋友,他跟同车间的同事,一定或多或少有联系,再加上艾达答应帮我做广告宣传,我一定能找到他们。
      莫永邦愧疚难当地对我说:“小兄弟,真对不住啊,让你白高兴一场。既然没找到你的亲人,感谢金我就不要了。你不要着急,或许他们到别的地方打工了,你慢慢找,一定能找到的。”

      莫永邦离开之后,艾达带我到员工宿舍安置行李。
      员工宿舍在地下楼层,不透光线所以黢黑阴暗,不通空气所以闷热难安。
      当我走到宿舍门口的时候,眼前的情景让我不寒而栗:所谓的员工宿舍,其实是一间地下室,没有门窗,零星点缀着几盏小灯泡,光线微弱得让我看不清里面的任何摆设。地下室里传来人群的喧闹声,回音听起来很遥远,地下室的面积一定很大。
      艾达见我极度诧异,尴尬地笑道:“不好意思,我们公司资金不足,员工宿舍楼正在筹建中,反正你是临时工,就委屈委屈,跟大伙儿挤一下吧。”
      艾达把我送到宿舍门口就走了。我忐忑不安地走进这间既像牢狱又像货仓一样的地下室,地下室呈狭长形,两边的墙壁挂着的灯泡像路灯一样,延绵伸向远方,一眼望去,地下室竟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地上铺满凉席,不留一寸空地,每人各“占”一块领土。挤在这间难民安置所一般的“宿舍”里面的,有光膀子的男人、啼哭的婴儿、打麻将下棋寻欢的少年、聊天甚欢的女人、抽着土烟并且诡异地看着我的老人。
      我感觉事情不对,为什么这里各个年龄层次的人都有?为什么大白天他们不到车间工作而集体待在宿舍里?为什么他们看我的眼光那么奇怪而恐怖,眼里充满惶恐又迷茫的神色?但我转念一想,农村人拖儿带女携父母来打工并不奇怪,上夜班的人白天待在宿舍也不奇怪。
      我顾不了那么多,当务之急便是赶紧找一块属于我的“领土”。我没想到堂堂一家服装公司,居然连员工宿舍都没有,让大家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连一张床都没有,还得打地铺。我硬着头皮挤进人群,四处搜索,已经没有半寸空地。我在堆满杂物以及飘着汗臭的“隧道”一般的地下室里不断向前走,走到尽头,仍然没有空余的地方。
      就在我四处徘徊的时候,我看到墙角处有一层小阁楼,通向小阁楼的,是一架木板梯。我抱着最后的希望,爬上木板梯,希望能在阁楼上找到一点可以安身的空间。
      阁楼不算大,但也不小,约有三十平方米,跟底下那片乌烟瘴气比起来,这里简直就是天堂!阁楼有窗户,有阳台,有各种各样时尚奢华的家具设备,有隐约的香水味道,有洒进来的明媚的阳光。底下人山人海,而阁楼上,空无一人。
      我决定在这里安置行李,突然下面一位老婆婆对我说:“不要去上面,快下来,那是班长住的地方,班长不允许任何人上阁楼!”
      原来阁楼已经有主人了,我正准备下去,房间里面传来一个浑厚的女人声音:“谁呀,进来吧!”
      我走进去,之所以我没看见她,原来她躺在一张背对着门口的高高的藤椅里抽烟。她看上去高挑而且消瘦,平躺在藤椅里,双腿架在茶几上,她穿着穿一袭大红色的的开叉旗袍,大腿白皙而修长,脚上穿着枣红色高跟鞋,散发着一股血腥的气息;她的头发又长又黄,像没营养不良的枯槁稻草;她化着浓浓的烟熏妆,面色颓然,可是瞳孔却炯炯有神。
      眼前这个女人让我有种说不出的厌恶,我厌恶她的浓妆重彩,厌恶她的一身烟味,厌恶她住这么豪华奢侈的房间,却眼看着下面的人们像牲畜一样被围囿于阴暗潮湿的空间。她绝不像我所见过的女孩子那样清纯漂亮,虽然她有一张俊美的脸蛋。
      她一边吸烟,一边染指甲,一边头也不抬地对我说:“你是新来的?交一百块住宿费,然后到后仓去领棉被竹席。”
      我把钱递给她,她这才抬头扫了我一眼,她站起来,弹了弹烟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把那一百块钱挡了回来,突然阴柔地笑着,她涂得黑黑的嘴唇,像中了七星海棠剧毒似的。她的嗓音浑厚得像个男人:“楼下哪里还有空间给你住呢?不如你跟我住在一起吧。”
      她的笑容有点可怕,于是我把钱递给她,急于离开这里,“我还是去楼下吧。”
      她竟然拽住我的手,没想到她一个女人,手腕力量那么大,我尝试摆脱她的手,可是没有成功。她笑道:“多俊的一个帅哥啊,姐怎么舍得让你跟一群乌合之众住在一起?”
      她看我有些胆怯,便松开手,踏着猫步给我倒了杯红酒,请我坐到沙发里休息。然后,她打开书桌上那架复古的欧式黑胶唱机,播放着一首又抒情又忧伤的《Sound The Bugle》,布莱恩•亚当斯带着哭腔的演唱令人心碎。她一边饮着红酒,一边摇摆着曼妙的身体,在歌曲中陶醉着。
      在房间里,这个一身鲜红的妖艳女人,好像一丛正在燃烧着的火焰,夺目并且刺眼。
      或许因为舞曲的渲染,她的眼神变得悲伤,她问我:“为什么来这里?”
      我双手捧着高脚杯,一口没喝。我想了想,回答她:“我来打工。”
      妖艳女子抽动嘴角浅浅一笑,她的脸由于太瘦削,微微凹陷,她的眼睛很漂亮,鼻梁高挺,其实如果她不化浓妆,倒有点费雯•丽的感觉。她喝了一口红酒,说:“看你一脸书生气,还是个学生仔吧?谁叫你出来打工的?又是谁带你来这里的?”
      “我自己来的。”我说,“没人带我来这里。”
      她似乎对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索性关了音乐,坐到我身边,说:“这个年头,社会不好混,怎么不多上几年学,多学点东西?你看看下面那片人,混得出一个人模狗样么?”
      我感慨道:“是啊,看到他们,我也觉得挺寒心的。我来自农村,从小就见过那些‘南漂族’,总是在电话里对父母说自己混得有多好,叫他们不要担心,报喜不报忧;可今天,我总算看见了,原来他们过得这么辛酸,这么狼狈,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这个社会太残酷了。”
      她的语气似乎在责备我:“那你还来这里?”
      “我是来找人的。”我说,“他们是三峡移民,失去了联系,我从重庆一直找到这里。他们曾经在这里打工,一个叫邱焰,是我哥,一个叫邱光福,是我干爹。我干爹之前在这里做门卫的,你见过他吗?”
      她迷惑地说:“什么邱光福,没听说过。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是不是莫永邦带你来的?”
      “是啊,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他,他是艾达姐的朋友,见得多了,也就记住了。这里从来没有来过什么姓邱的,你找错地方了。你相信我,我在这里四年了。”
      “怎么可能?莫永邦为什么要骗我?”我有些诧异,“那我不留在这里了,我这就走。”
      我刚走到阁楼的木板梯上,一个啤酒肚男人走上来,堵在楼梯口,不让我下去。我回头看了看妖艳女人,她惬意地喝着红酒,装作没看见。我隐约感到有些恐慌,那男子声如洪钟:“你别听那臭婊子胡说八道,她不是人事部的,根本不了解员工情况。你放心,邱光福的确曾经在我们公司做门卫,我亲眼见过他,一条腿瘸了,儿子叫邱焰,曾在车间做产品统计工作。”
      妖艳女人懒懒地插了一句:“老娘是这里的班长,专管楼下那群农民工的,我还不了解情况?他们当中要是有一个我叫不出名字,老娘免费让你做三晚上!”
      啤酒肚男人咬牙切齿,恨不得冲进去扇她两巴掌。无奈之下,他只得对她挤眉弄眼一番,然后愤愤下楼。
      红衣女人冷冷地对我说:“你走不了的,进来吧。先待在我这里,了解一下这里面的情况。”
      她的话让我感到诧异和不解。我走回屋里,她对我耳语道:“记着,明天业前培训的时候,什么都不要想,就想着你要回家。”
      我怔怔地看着她,觉得她那妆容颓靡的面孔背后,隐藏了许多的秘密,让我感到困顿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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