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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九章 此情待共谁人晓(上) ...

  •   容若回到渌水亭时,庭园里只剩下顾贞观一人。

      时已黄昏,暮色四合。残阳斜照,将天地都染上一层浅淡的橙黄。荷风如沐,穿塘而过,挟裹着未曾褪尽的酒香墨香,在庭园中萦回。

      杯盘狼藉之中,顾贞观独坐在一侧,正低头看着手中的纸页出身,似是并未注意到容若的到来。

      容若立在原地默然半晌,举步慢慢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回来了?”顾贞观手中动作微微一滞,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纸页折起藏在袖中,很快偏过头笑道,“西溟荪友他们走时,皆道你中途离席,下次该罚三杯才是。”西溟,荪友,所指分别是姜宸英和严绳孙,亦属当世词坛的翘楚之辈,因同容若相交较早,也更为熟络。

      “中途离席,本是容若之过,下次一定自罚。”容若并未在意他的举动,只是淡淡一笑。随即却伸手拿起桌上的酒壶,径自斟满了面前的酒杯。

      顾贞观见状玩笑道:“怎么现在便自罚起来了?这里只我一人,可不算数的。”

      然而言语间,容若已经仰头饮尽了一杯,听闻顾贞观的话,只是笑而不语,却再度将手伸向那酒壶。

      酒液自壶嘴倾泻而出,在面前划出一道弧线,慢慢注满了酒杯。然而仅仅一仰头间,便又只剩一空。

      杯满,杯空。如是三番。

      顾贞观一直坐在对面不动声色地看着,直到容若第四次拿起那酒壶时,才忽然伸出手,轻轻按住。

      “三杯已满,足矣。”

      他已看出,容若自方才,便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即便是言语间仍对自己强作笑颜,但性子终归太过率真,心中想什么,面上便可以看出八九分来。

      然而即便并不知道所为何事,他仍旧选择了沉默地看着容若饮尽三杯酒。三杯酒,只是一个等待他平复下心绪的时间而已,却绝非能够洗净愁肠之物。在经历了半生坎坷之后,顾贞观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若心有积郁,莫说是三杯,纵是三十,三百,三千杯,足够换得一时间的醉乡长眠,然而醒来的时候,一切却依如往常,分毫未变。

      而面前这人,有着让所有人羡艳的出身和才华,十二余年生平一帆风顺,可以说从未经历过人生真正的挫败和曲折。然而这样的人,却偏偏自诩为“人间惆怅客”,有着平常人更多的惆怅哀思。

      顾贞观想,这世间若有什么能让他如此的,大概也就只有一个“情”字了。这大概也是纳兰容若一生一世都无法走出的桎梏罢。他清淡温润,对仕宦名利皆不挂心,然唯独对情之一字,显然有着太深的执念。

      他平日待人处事,便已是倾心而为,若及用情,想必即使用“呕心沥血”来形容,也不为过罢。

      顾贞观回想起容若那些哀婉凄艳的词句,不由得叹了叹,慢慢收回按住酒壶的手道:“容若可是有什么心事?”

      容若和顾贞观对视了片刻,此刻亦是收回了手,笑了笑,却仍是低低叹息了一声。

      顾贞观定定地看着他,不觉间缓缓念道:“家家争唱《侧帽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侧帽词》,乃是容若去年编纂的词集,也是他人生的第一部词集。在那之前,他的词虽已在京师广泛传唱,但大都是散乱地流传出去,并未统一地给予编订。而这《侧帽词》中的“侧帽”二字,取用北朝名将独孤信的典故。史载独孤信风度宏雅,为人羡艳。一日出城打猎,被风吹歪了帽子而不自知,然而城中男子见状却纷纷仿效,一时间以“侧帽”为风尚。

      北朝的独孤信,康熙朝的纳兰容若,二人皆是当世俊杰,其间暗合之处,便可谓此名的由来。

      只是在顾贞观看来,众人所看到的大都是纳兰容若光彩照人的一面,可是他埋在心里,写在词中的心事,又有几人能真正地看清过?

      这样想着,不觉叹了出来。

      容若闻言一惊,却很快笑答道:“知我者,梁汾足矣。”笑毕之后,却是低头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酒杯,默然半晌。话虽如此,面上的失落之态却并没有减去分毫。

      此时天色向晚,火烧般的红霞早已褪去,天际只剩一派灰暗的色泽。也不知是否是天色的缘故,顾贞观默默地看着容若,只觉得他神情隐约亦是有些暗淡。

      顾贞观轻声叹了叹,慢慢笑道:“容若对我,莫非还有什么必须讳莫如深?”

      容若亦是笑了笑,过了半晌才抬起头,把目光微微投降荷塘尽处,终于一字一句道,“梁汾,你说……这世上有什么人,是你决不能为之情动的?”

      顾贞观默然思量片刻,道:“在我看来,唯有‘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和‘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而已。”顿了顿,调侃道,“莫非容若在此二列?”

      “是么……”但容若似乎并没听到顾贞观后面的戏谑之言,他仍旧看着远处,目光微微闪动一下,却低低道,“即便是那‘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之人?”

      顾贞观听闻此言,言下所指分明是那万人之颠的人,不由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容若话一出口,也立刻自觉失言。只得低咳一声,有几分局促地笑道:“读了些史书,不免生出几分伤春悲秋之意来,梁汾莫要见怪。”

      顾贞观闻言,只道他读起帝王家史时,大概又念起那谢氏来了。自己早年在他的词中,已经无数次地读出过这个女子的影子来,只是涉及帝王家事不好妄论,便暗自心照不宣而已。

      若是如此,却果真是为了一个“情”字。念及此,顾贞观只觉心下有些不忍,不由再度叹了叹,出言宽慰道:“帝王之家,虽有班婕妤团扇之悲,却也不乏‘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的真情切意,也非全如容若想得如此无情。”

      容若闻言,眼中明显地有些失神。片刻后,才慢慢道:“那么照梁汾所言,古往今来,这帝王家的情爱,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在我看来,不会有十分真,毕竟帝王眼中,自是无人能与这天下河山平起平坐。”顾贞观沉吟半晌,又道,“然而纵是如此,却也不会全然是假。汉宣帝刘询,即位之后仍心念立平平民发妻为后;明孝宗朱祐樘,后宫唯皇后张氏一人……”顿了顿,慢慢道,“便是本朝的顺治帝,对董鄂妃用情至深,只怕历来帝王,都无法比拟罢。”

      以史为托,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容若闻言微微一怔。顺治帝与董鄂妃之事,自己亦曾有所耳闻。顺治帝对董鄂妃的挚爱,是本朝人人皆知的。其用情之深,以至于董鄂妃病死之后,便茶饭不思,万念俱灰之下甚至动了出家的念头。最后虽在皇太后的劝阻下打消了此意,但至此仍是终日郁郁寡欢,最后害天花而崩。

      故玄烨才会在如此年幼的时候,便被推上了皇位的风口浪尖。

      容若恍惚地想着,然而当思绪再一次触及“玄烨”这两个字的时候,脑中突然就浮现出刚才进御书房时,一眼看到的他倚靠在御案边的样子。双眼微闭,眉宇间略略透着些疲惫。

      褪去了帝王所必须具备的冷静和威迫,这种感觉自己并不陌生,反而觉得那个时候的他,看起来竟是让人觉得有些不忍。

      毕竟他肩头担着的,是一个江山的重量。

      那一刻,容若觉得自己心头在轻颤,以至于快要握不紧手中明黄色的外衣。他忽然想起,这样的玄烨自己是见过的。

      仍是在这渌水亭畔,自己新婚,也是皇后大丧的那个夜晚。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其实都如此清晰地留在脑中,历历如昨。

      一阵微风吹来,容若恍然回过神来,抬眼看向风的来处。

      却不由突然失神。他这才发现,岂止是那个夜晚,这里的每一处,竟都留下了玄烨的影子。而自己同他一起的每一幕,原来从未从记忆里淡去一分一毫。

      慢慢用力握紧了手中的酒杯,半晌之后,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其实自己一直都明白罢,其实自己,应该很早就明白了罢……

      顾贞观定定地看着容若,见对方有些失神,眼光却不住地闪动。默默地收回目光,他干脆也住了口,拿了酒壶自顾自地斟满了酒。杯中微微晃动的涟漪中,映出天际的一轮新月。

      隔着衣袖稍稍用力握紧了袖中藏着的诗稿,顾贞观低头盯着那不完满的圆月看了半晌,忽然想起“关山今夜月,千里素光同”的句子来。

      却不知身处宁古塔的那人,今夜也可会如自己一般,正仰头看这同一轮明月?

      大概不会罢。宁古塔终年风雪漫天,哪里看得见明月?顾贞观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用力握紧酒杯,仰首,一饮而尽。

      正此时,却忽地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远而近。

      二人各自匆匆收了思绪,一同循声望去,却见来人竟是李德全。

      “李公公?”容若心头一紧,犹豫了一下问道,“不知公公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李德全走过来一把执了容若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劳烦、劳烦公子跟我进宫一趟……”顿了顿,看着容若不解的神情,只得叹了叹,附在他耳边轻声道,“皇上他……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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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九章 此情待共谁人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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