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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四章 多事年年二月风(下) ...

  •   康熙十三年。

      二月,广西将军孙延龄叛于广西,罗森、郑蛟麟、吴之茂叛于四川。三月,耿精忠叛于福建。随后,延平王郑经叛于台湾,提督王辅臣又叛于宁羌。

      一时间,朝中人人皆有风声鹤唳之感。

      然而玄烨面对呼声越发高涨的议和之声,始终不置可否。而另一方面,增派部队,犒赏前线战事的举动却愈发频繁。

      这一切都足以证明,这位少年天子从一开始,就未曾打算向叛军妥协,从一开始,就决定不惜一切地大胜这场举国大仗。

      明珠对此事无疑是最为敏感的,在逐渐确定自己没有性命之虞后,也渐渐放下心来,一心一意地准备军费筹措以及后勤安排等诸多适宜。

      然而,在国家板荡动乱之时,自己家中却迎来了两件喜事。

      其中一件,便是自己寄托了全部希望的儿子纳兰成德,于康熙十三年的一月十九日正式成年了。从今日起,“容若”这两个字便正式嵌在了他的名字之后。

      纳兰成德,字容若。

      其实打心底而言,明珠是喜欢“成德”这个名字的。当初自己给他取这个名字时,便是取意于《易经》中的一句名言——“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

      君子的言谈举止都为了成就自己良好的品行,都是旁人所能清楚看见的。明珠希望儿子长成之后,亦能如此。

      而相比之下,不知道为什么,“容若”这两个字看在眼里,总会让他感到一股淡淡的孑然和清冷。明珠觉得也许是自己多虑了,也许是看多了儿子笔下太多凄凉句子的缘故,才会如此从他身上凭空感觉出一丝不符合年龄的沧桑来。

      然而成人礼上的穿着汉人服装的容若时,明珠又突然觉得,容若一定是高人一等的,能有这般风神,这般才思的,绝不会是普通的凡夫俗子。

      这样优秀的儿子,也一定得找个配得上他的人相伴一生才是。

      明珠如是想着,心中却实则已经有了打算,一个他自认为足够两全其美的人选。

      这,便将是今年纳兰府中第二个,也是最大的喜事了罢。

      *****

      玄烨突然惊醒。

      脑中残留着一丝昏厥,伸手按了按前额,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伏案睡着了。

      身子一动,肩上盖着的薄毯便立刻滑落了下来。一旁侍候着的李德全立刻大步跟上,一把抓住,打算重新给玄烨披上。

      玄烨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了。李德全只得吩咐下人将薄毯拿下,随后又走近,面露几分疑虑道:“虽说战情紧急,可是皇上这些时没日没夜的劳顿,如此下去……”

      自打开年来,皇上除了上朝以及其他日常活动之外,其余时间几乎全不出此地。虽然皇上的废寝忘食的勤政,自己也算是看习惯了,可是如最近这般毫无节制的样子,却让不由李德全心下焦急异常。

      战事如洪水般排山倒海而来,他每日耳闻目见众多军情,自然知道皇上心上的压力巨大。可是如此下去,若是身体垮了,一切不就功亏一篑了么?

      “无事,朕难道连几个夜都熬不得?”玄烨闻言反倒是笑了笑,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稍稍舒展了一下四肢,低头看了看一桌凌乱的奏折,顿了顿又问道:“可有前方军情?”

      “有!有!”李德全急忙应道,顺便拿起桌角处最上面的一个奏折,“前方八百里快报,半个时辰前到的,奴才怕打扰皇上休息,就先放在这儿了。”

      玄烨一听是八百里快报,没见一皱,伸手拿过看了看,却很快面露喜色。

      奏折上所报,虽说只是一场小小的胜仗,但对于此刻萎靡不振的清军而言,却无疑是一场及时的振奋和鼓舞。

      玄烨随手把奏折往原处一甩,对李德全笑道:“八百里快报也敢跟朕压下来,若不是喜报,遗误了军情谅你有十个脑袋也赔不来!”

      李德全见是喜报,亦是面露喜色,点头哈腰地笑道:“皇上所言极是,奴才下次一定不不敢了!”

      玄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时觉得心情大好。朝窗外看了看,见天色尚早,便忽地站起身来道:“李德全,替朕更衣!”

      “皇上……这是要去哪儿?”李德全一愣,道。

      “渌水亭。”玄烨垂眼淡淡道,语气里再理所当然不过。毕竟自己已经很有些时日未去那里了。

      但是李德全却并没有立刻遵旨,闻言只仍旧立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玄烨微微皱眉,却仍是带着三分笑意问道。

      “皇上,关于纳兰公子,有一事,奴才也只是听到宫中传闻,不知是否属实,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玄烨盯着他的神色看了看,心内隐隐腾几分不安来。但面让仍旧做出不以为意,反是带笑道:“何事?但说无妨。”

      李德全应了声,小心翼翼道:“奴才听闻,纳兰公子……即将大婚。”

      玄烨闻言即刻愣住,只觉得心头好像被什么狠狠地打了一下,打得他整个人一时间都懵了。站在远处,如同不认识李德全一般看了他很久,才恍然清醒过来一般道:“你方才说……什么?”

      “奴才说,纳兰公子……要成亲了。”李德全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听说……对方是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

      原以为再问一次,就会听到不同的答案。原以为再问一次,就会让人自己确信,第一遍只是听错了而已。而事实,并非如此。

      玄烨突然跌坐回座椅边,一点一点地沉下面色。五指紧紧地抓住扶手边沿,几乎要用尽所有的力气。

      但所有的力气好像已经流干了一般,只剩下五指间一阵一阵的颤抖。

      李德全侍立在一边不敢做声。其实跟在皇上身边这么久,这位少年天子心里所想的,自己大概都能了解七八分。他亲眼目睹了皇上对那位纳兰容若公子的点点滴滴,李德全自然明白那是怎么回事。然而正因为如此,他觉得这件事,应该尽快让皇上知道。

      然而他看着玄烨一瞬间失神的目光,却着实觉得意外。因为,即便是三藩之乱,即便是朝中新老大臣,战和两派的施压,即便是天下板荡,山河震颤战局,自己也未曾见他有过任何变色。

      但这个消息,虽然只是一瞬间,却让他面上有了明显的失态。

      那一刻李德全才算真正明白了,纳兰容若在皇上心中究竟有多重的分量。

      而玄烨一动不动地坐在靠椅上,整个人看起来异常平静,唯有紧紧抓在扶手的手背上,那一道道突起的筋骨暴露了他内心混乱不已的动荡。

      整个房间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不知道过了多久,玄烨松开手,神色如常地看着李德全道:“此事……为何明珠未有上报?”

      实则这问题本非李德全分内之事,他自然是答不出来的。但既然皇上问了,他瞅了瞅桌角的一堆新奏折,也只好硬着头皮猜测道:“也许,皇上还未曾来得及批阅?”

      玄烨微微眯起眼,随即果真拿起最上一本翻看起来。李德全见状也急急帮忙寻找,一直翻到最下面一本,才看到了“纳兰明珠”的字样。

      “皇上。”连忙恭恭敬敬地呈给玄烨。

      玄烨一把接过,翻开来,凝神看了很久很久,抓住奏折边沿的手却愈发用力。

      李德全小心翼翼地在一旁观察着玄烨,却见他忽地合下奏折,举起来冲着自己扬了扬,似笑非笑道:“李德全,比起方才那个折子,这个若延误了,朕也许当真会给你个死罪。”

      语气淡淡的,罪责说来也实在有些莫须有。但李德全听闻却也只得立刻跪下,连声道“奴才该死”。

      “罢了。”玄烨随即又有些疲惫地抛下奏折,“你出去罢。那渌水亭……朕也不必去了……”

      “嗻。”李德全应下,便匆忙退了出去。

      门“砰”地一声掩上之后,玄烨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向后靠了靠,身子陷进座椅之中。半晌之后,又弓起身,伸出双手紧紧覆住了脸。

      自己想要纳兰容若,这是他一直清楚的事实。只是,他原以为,这便是全部了。

      直到刚才,他才发现,原来一切根本不是如此。

      听到他成亲消息的时候,一瞬间那如遭雷击的感觉让玄烨自己都始料未及。他从来没有意识到,原来纳兰容若,已足以将自己的心智扰乱到如此地步。但玄烨自己清楚的是,自己刚才究竟用了多大的气力,才强压下心中腾起的各种复杂情绪,换做一副看似平常的神色。

      他不知道那些复杂情绪中究竟包藏这什么,就好比他从来不能透彻地看穿容若的那双眼一般。

      有些人,即便你从来不曾拥有过他,但远远观瞻,默默不语,哪怕只是和他独处,哪怕他对你的心意毫无意识,也足以教你满足。除此之外,也不需他求。因为你以为,他从不属于任何人。

      然而当他不再是你专属的风景,而将要成为别人生命中的一部分时,你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不能容忍这一切。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地渴望独占他,想让他只能出现在你一个人生命之中。

      在意识到这些之后,心底反而一片空荡,只剩下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穿透了其他的一切,无比清晰凌厉地在心头肆虐着。

      痛。裹挟着愤然的痛如同沾了辣椒一般的刀口,狠狠地扎进心口。

      然而心内却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诉自己,他是帝王,他肩头担着的,是整个天下。

      所以,他早已习惯,甚至已经擅长,用所谓的冷静,去强抑下任何心底最真实的东西,好让自己永远保持威仪,永远不露出任何破绽或者弱点来。

      只是这一次,似乎格外的艰难……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

      “忆来生、小胆怯空房。道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愿指魂兮识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

      “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

      这词中零零散散的句子,自己都还清楚地记得,可是纳兰容若……这难道便是你所谓的深情?

      你词里字字句句的情深不拔,眉间点点滴滴的断肠情思,莫非只消得一场婚姻,就转瞬快为了泡影?

      渐渐地,压抑的愤然充斥满整个心胸,挥不散化不开。只觉得内心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又固执地盘旋在胸口四处游走,不肯痛快地喷薄而出。

      玄烨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的愤懑。他烦躁地站起身,猛地一挥手,大力把满案的奏折扫落在地。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他站在御案的另一侧,定定地看着满地散乱的奏折,呆却只是木然地重重喘息着。

      过了很久,才慢慢地坐回到椅子里,扬声唤进了李德全,面无表情地扫一眼地上的狼籍,淡淡道:“替朕把未曾批阅的奏折理出放上来,其余的,就分发下去罢。”

      待到李德全把奏折理好摆放整齐之后,转身正待告退,却又听闻皇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婚期,可是五月初八?”

      李德全忙转过身来道:“正是。”

      然而皇上低低地“嗯”了一声,却只是低头翻阅奏折,未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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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四章 多事年年二月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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