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7、江湖刀怒火烧 7 ...
-
山外振雷,暴雨如注。铜雀阁沉香燃尽,冷冷清清。一人斜靠榻沿,任由华服逶迤于地,静静看着散落一地的金属环。
苏蠡赤脚走入,每一步都带着黏腻的水声,长长的衣摆皆是泥水,染得绒毯一片潮湿污浊。
“尊主……”
“出去。”妗玉尊主懒得抬眼,声音冰冷。
苏蠡顿了顿,继续往前走,绕过屏风,在榻前缓缓蹲下。
“本座说了……”妗玉尊主眼神一转,看清对方的脸后突然噤声,露出嫌恶的表情。
“怎么了?怎么不看我?”苏蠡喉间哽咽,眼眶通红,似受伤的狸猫。他抚上自己的脸颊,苍白的手指划过,往日莹润的脸颊上此刻却是斑驳一片,竟然深深浅浅横亘着许多新鲜血痕,混着雨水,也许不止雨水。“尊主,求您……求您告诉我,您喜欢的……到底是我的脸……还是我这个人?”
妗玉尊主猛地站起身,苏蠡身子一歪,扑倒在地。他缓缓地伸出手,“尊主……看看我……”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活人,“求您……看看我……只看着我一人……”手指还未碰到衣角,就被毫不留情地挥开了。
“你要走就走。”妗玉尊主广袖一挥,留下这一句后就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未到门边,忽感背后寒气袭来,她一转身,滚烫液体喷于脸上……血色模糊的视线中,看到苏蠡缓缓倒下,撞翻了一旁的青铜雀炉……
“啪——!”
说书人捏起山羊胡,掐着嗓子说道:“诸位,今日老汉我要说的仍旧是《灵璧异闻录》,《灵璧妖女与钟离长公子不得不说的二三事》,讲一讲那铁骨铮铮的女掌门为何独独钟情俏郎君,将门天才长公子纵身跳下弦女山又是为哪般!”
“好!”
“快快道来!”
堂下顿时响起热烈的催促声,看得出来,自打圣人病重,百姓们苦娱乐之事久已,憋得都快长蘑菇了!
说书人一阵摇头晃脑,胡子翘得能挂油瓶,对于众人的反应很是满意。“上回书说到,那灵璧剑派桑掌门,武功高强,足智多谋,惩奸除恶,信手拈来,本是江湖上新一代翘楚,一等一的风流人物,是无数少男眼中的皎洁月光,是豆蔻少女心中的英雄豪杰!谁料想,竟被赤鷩谷的余孽所害,最终走火入魔。真真是天道不公,杀死了奸邪的正派掌门,反而变成了嗜血妖女,造化弄人啊!”
“嗒!”
手中茶碗重重一放,他忽地压低声音:“话说那一日,弦女山上乌云压顶,熊咆龙吟,风惊飞瀑,云青青欲雨,水澹澹生烟。陷入癫狂的桑掌门独坐悬崖峭壁,把弦超与神女的故事翻来覆去讲了三百遍!三百遍啊三百遍!原来她竟是把自己当成了那苦等心上人归来的神女而不自知!”
“哎!”
“可怜啊!”
“忘了所有人都没有忘记自己的心上人啊!”
“她心上人是长公子吗?”
“后来呢?”
……
“唰!”扇子一收,说书人语调瞬间拔高,“就在这个时候,钟离世家的长公子率兵赶到。那位长公子您可知道?”说书人折扇又一展,悠悠扇着风,一脸莫测高深:“传说他两岁能诵诗,三岁会舞剑,天赋卓绝,博学多智,容貌秀美,惊才绝艳。十五岁时跟随其父定海大将军上阵剿寇,十七岁就领兵出战。想当年,他身穿轻甲,背弓束发,那是何等的壮志昂扬,气吞猛如虎啊!然而,战争是残酷的,其父牺牲之时,长公子未到弱冠,他身残志坚,临危受命,带领军队继续作战,最终剿灭海寇残余,使百姓们从此得以安宁度日……诸位若要问我,那长公子何处最绝?那必定是他在战事大捷后为弟兄们论功请赏,自己却将兵符往御前一撂,辞官退隐去也。即是完成天命,便泯然于众人。”
“哇!”
“急流勇退,是个人物!”
“那退隐后呢?跟灵璧剑派有什么关系啊?”
“对啊!听说他到江南来了!”
“快说快说!”
……
堂下有人向案桌上扔去几枚铜板,只见那说书人只是微微一动,就躲开了袭来的铜臭。
“诸位莫急,听我一一道来。”他捏着胡须,悠然自得。“说那长公子,幼年之时,常常携友外出打猎,那是白羽摘雕弓,狼窟狡穴空,英雄盖世风飞扬。可您猜怎么着?咱们那七岁就能射野狼的长公子,却舍不得杀死一只小野兔。友人问他缘由,他竟然回答说,曾梦到前世有只小兔子给他的坟头浇过水……嘿!这不巧了么,咱们桑掌门可不就是只灵山的仙兔转世么!”
“哎呀!”
“缘分啊!”
“妙不可言啊!”
……
“要说这桑掌门与长公子的缘分呐,那可真是天雷勾地火,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两人相遇,一见如故,携手解开了一个个波云诡谲的谜案。就比如拓沧门门主假死案,有人看到尸首半夜自个儿爬起来跳舞,是长公子一剑劈开棺材板查出的真相;东白山庄庄主暴毙,七窍流血却面带微笑,是桑掌门手腕一转破解了南屏派的游鱼翻浪针才发现了端倪;还有那天才剑客自戕之谜、少女频频失踪案件、邪火烧毁将军岭等等等等……这一桩桩一件件闯下来,俩人那是过命的交情啊!”
“漂亮!”
“天作之合!”
“天点的鸳鸯谱啊!”
……
“呜呼哀哉,说到底终究是前世的缘分,这案子破完,酒喝光,一个回山当掌门,一个隐世洗金盆,就这么相忘于江湖啦!”
“啊?”
“就这么分开了?”
“后来呢后来呢?”
……
“话再说回那日,长公子得到消息匆匆赶到弦女山,见那桑掌门要跳崖,竟是二话不说,扔掉手中长剑,一个飞身跃起——”说着手中扇子疯转,顿时风声呼呼大作,众人背脊生寒,“……当时在场的军士们都看见啦,说是长公子明明能抓住岩壁,可他竟把桑掌门死死护在怀里,就像这样,两人双双坠入那万——丈——深——渊!”
“可惜了……”
“他莫不是也疯了?”
“不是疯,是因情痴傻啊!”
……
“要不说是天之机缄不测,后来发生的事才叫绝上加绝!”说书人突然停顿,待堂中众人屏息凝神之时,他才接着说道:“有山下樵夫赌咒发誓,说看到天空突地炸出个紫色的太阳!那真是艳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两人的身影出现在那绝壁之上,如仙人之姿,稳稳立于飞瀑之中,竟是那桑掌门体内蕴含的灵璧紫金真气显灵啊!”
座下皆是一片抽气声……
“咚——呛——”收锣声响,说书人突然把茶碗往天上一抛,茶水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全灌进了自己嘴里,吞下,最后听他悠悠道来:“正所谓,江湖刀怒火烧,烧完刀刀砍节操;红尘剑风月恋,斩完情丝斩妄念。若要我说啊,这江湖——配不上他俩!”
话音一落,茶客们哭着喊着纷纷投出铜板……
此时二楼雅间,一人摇头晃脑,啧啧有声。“我就说宫大哥有说书的天赋吧!”说罢,捏起酒杯跟身旁之人的杯子轻轻一碰,仰头就要灌下,却被纤长指尖按住杯子,只听对方声音含笑:“他还要说很久,你慢点儿喝。”
将对方的指尖同杯子一起捏住,继续喝酒,喝完后还眉毛一挑,不服道:“看吧看吧,大家都说你傻。”
“哪——有——!”语调转了十八道弯,耳尖却悄然变红。
“不傻怎么会跟着跳下来?”
“你也傻!明明知道自己不会凫水还要选那么危险的地方!”
“……我、我准备了绳子的,只是一时忘记了嘛!”桑兔扁扁嘴。说起这个,她是有点儿心虚。当她决定要在弦女山作为最后的一局,她就做了几手准备,想了各种退路。若朝廷派来的不是钟离诀,或者钟离诀遇到了阻碍,上山来抓她的另有其人,那么她被追捕后跳崖就是其中一种最快捷的逃脱方式。她不仅在崖边系好绳索,连每处绳结都反复检查过三遍,以免发生意外。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内力反噬发作时,自己竟会就这样迷失了。
那时候,她一完成逃生准备就赶紧打坐调息,可是浑身上下依旧火热难挨,鬼使神差地就朝那凉爽之处走去,坐在飞瀑旁的崖石上,任由水花浸透衣衫,冷却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今夕何夕,她感觉正处于现实和幻境的夹缝之中,完全忘记了自己为何会在那里。后来,透过水雾,她看到熟悉的身影,而那人的声音似乎有令人安定的魔力,她莫名觉得就这样踏出去也无妨……直到坠落的瞬间,手腕被攥住,她才猛地惊醒,急忙拽住暗藏的绳索……还好她及时回过神,不然两人真的要做鬼去了。
桑兔恍然想起,师傅曾说她的生机在江南。当她到了江南,发现这“生机”挺刁钻的,想死时总有人拦着;想活时偏要脱层皮。最后非得把旧身用怒火烧尽了,再重新锻造一副新的筋骨才能活,而钟问策大概就是老天爷特意为她藏在刑具里的蜜糖吧。
对了,还有一点……
桑兔举手,“虎子哥,我有个问题。”
“问吧。”钟问策自然而然地拉过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腕上的痕迹,他给的玉卧虎手串都挡不住的深深红紫,心里又软又涩,还带着点无奈,想听她喊声“哥哥”怎么这么难!虎子哥?听起来就不太聪明的样子。
桑兔歪着头,眼睛亮晶晶的,“你当时都不知道情况就这么跟着我跳了,可曾后悔过?”
钟问策轻笑一声,抿起嘴角,抬手给她添满了清酒。
桑兔凑过来,从下往上看着他,一脸期待。
钟问策按耐住心中的痒意,故意拖长了声调:“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桑兔挑眉,“呵,自然是真话,假话有什么值得听的?”说着语气一转,“不过么,只要是你说的话,不管真假,我都想听听看。”
“假话就是……”钟问策眼角一眯,倾身靠近,侧头贴着她的耳垂,压低嗓音:“我后悔了……后悔没有早一点儿吃掉你。”
咕嘟一声,桑兔吞下口水:“那真话是?”
他退回一些,贴着她的唇,“……没有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