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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镜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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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入临都城时谢城南便在城门口的茶馆问过,城中是否有一镜花门。
店小二很是热络,先与他和身边戴了帷帽的娘子倒了杯热茶,才伶俐地倒出一筐话来:
城南临江阁边上,镜花门的脂粉贵主们都喜欢的紧,不论是妆面还是香粉,她家都是城中头一份。那镜花门的老板娘花娘子更是了不得,小的曾有幸隔着半江窥过其半面颜,花娘子当时就坐在临江楼二楼雅厢赏风,她长得实在是貌美惊人,怪道有肃亲王做靠山……”
谢城南眉头微蹙:“肃亲王?”
小二“嘿”一声,身体往他跟前凑一凑:“郎君不晓得,肃亲王爱慕花娘子,这事已不是什么秘事了,不过听闻花娘子不愿做小……”
话未毕,小二声音渐低下去了,慌慌扭头看一圈,再回头时就岔开了话,只道:“郎君与娘子可还要吃些什么茶点果子?”
谢城南也无心追问,倾身问身边的女子:“薇儿,可有想用的果子?”
苏禾薇轻轻摇摇头,未出声。
谢城南抬首对着小二道:“随意上两道好果子罢。”
小二应声下去,不多时便端来两样清香茶果。
谢城南将其中一道清荷点心往苏禾薇边挪一挪,“赶了一日路,浅用一些罢,晚些时候安顿好住所,我们再去吃些正经餐食。”
苏禾薇复点头,抬手捻一块糕点,声音微不可闻:“多谢……夫君。”
谢城南透过帽纱温柔地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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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门当真是开在城中最好的地段,门前生意也红火的厉害。
谢城南将苏禾薇安置在客栈里,自己一人先来了。
店中客人多是娘子,即便有郎君也是陪着夫人一同来挑拣脂粉的。如他一般,独身一人来的,但此一例。
店内坐庄的有好几人,谢城南扫一眼,未见配得上传言的老板娘。
恰有小厮上前来招呼,谢城南直言求见花娘子。
小厮见他生的白净挺拔,却一上来就求见主家娘子,心下已十分鄙夷,欲将其随意打发走。
未料面前的郎君却递予一块上好玉佩给他。
“烦请传话给花娘子,江北谢城南求见。”言语间也无甚轻浮意。
小厮心下一凛,低头详看手中的玉,饶是他这般的粗人,也能辩出此物乃是上品。
小厮恭敬起来:“不知郎君所居何处,我们主家娘子现在确是不在店中,待娘子归来,小的定替您通传。”
谢城南眸色稍暗,“试问娘子何时能归?”
小厮一哽:“……这,小的不知。”
“那劳烦郎君。”谢城南朝小厮一揖。
小厮惶恐,连声道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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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蓝樱今日无事,在临江楼喝了半日茶,甫一回镜花门,廖二就迎上来,急急道:“娘子,今日来了一白面郎君,特请见您。”
花蓝樱轻嗤一声:“哦?”
廖二递上那人留下的玉佩:“那郎君只留下一句,江北谢城南求见,娘子可识得他?”
谢城南……
花蓝樱心口微痛,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取过廖二手中的玉佩定睛细瞧毕,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他可有说明来此何意?”
“未曾。”廖二谨慎答之。
花蓝樱握紧手中名玉,双目闭了一闭,又几瞬,才接着道:“他现下人在何处?”
廖二道:“那郎君已在前厅侯了许久了。”
说着,撩起一片门帘。
花蓝樱转身,只见那人静坐厅中,端的一方君子如玉样。
天色已暗了七分,前厅早燃起了灯烛,店中除了谢城南,再无旁的客人了。
独他一个人的影子被隐隐绰绰印在墙壁上。
经年不见,他还是一如记忆中那般,教人只一眼,便再挪不开去。
花蓝樱在帘子这头,静静望着他。
廖二等了片刻,不见她吩咐,只得硬着头皮唤她:“娘子,此人可要见?”
花蓝樱这才回过神来,打了个手势让他将帘子落下。
“你往他处再送盏茶去,叫他稍等片刻。”说罢,人自往后院去了。
这镜花门后门连着一个小院,她平日里就住在这里。
廖二听了吩咐,忙躬身去办了。
方才廖二在眼前,花蓝樱面上端的平静,待进了自己的小院,周遭再无旁人时,她终于卸下一口气来,一整个人扑在旁边的石桌上,几乎站立不住。
谢城南,谢城南。
你怎会来这里呢?你怎会来找我呢?
她心中已乱无方寸。
恰逢侍女芳儿从房中出来,见她这副模样,惊得不得了,忙放了手中的木盆上前来扶她:“娘子,这是怎么了?”
花蓝樱抚了抚心口处,摇摇头:“无妨,我无事。”
芳儿眼神切切,仍不放心:“可是身子有不适?要不要奴婢遣人去请李郎中来?”
花蓝樱摆手:“不用。”
借着芳儿的力,她往闺房中去:“你去打水来,我要净面从新梳洗。”
芳儿虽不知天色已晚她梳妆作甚,但还是应了:“是,娘子。”
内室也已点了灯,花蓝樱在铜镜前坐下,忽然愣住。
镜中人的容颜,熟悉又陌生……
花蓝樱默默抚上镜中面庞,镜中人双目含情,眉如远山,红唇莹莹。世人常言,镜花门花娘子颜色倾城。
可不是。
这样一张倾城颜啊。
花蓝樱忽地笑了,很轻的一声,几乎不闻。
再看镜中这张脸,除却眼尾那颗小痣,花蓝樱再不知他能如何认出自己来。
他只是请见花娘子罢了。
她低头,自嘲一哂。
芳儿端了温水进来,要伺候她梳洗,花蓝樱本想算了,抿唇想了一会儿,还是重新由着芳儿服侍着重新上了妆。
待整妆毕,外面天色已全暗了。
谢城南还侯在前厅中。
花蓝樱长吐一口气,慢慢掀起帘子走了出去。
“谢郎君。”她在他面前站定,微微服身。
眼前人见他来,忙忙起身回礼:“小生谢城南,见过花娘子。”
两人俱抬眼,花蓝樱心中又是一疼。
他眉眼如旧。
却认不出她。
“请娘子恕小生叨扰之罪,实在无法,才来求见娘子。”他一番话说得得体又疏远。
花蓝樱垂眸未答,只请他一同落了坐。
“不知郎君来我镜花门所为何事……是为夫人求胭脂么?”
她问得酸涩。她知道的,他应是已经娶了苏禾薇作夫人。
听她起了话头,谢城南眉头轻蹙,眼中带了苦楚神色:“不瞒娘子,小生此次来确是为我夫人求物,却不是胭脂……”
果真从他口中听得“夫人”二字。
花蓝樱心底又是一阵苦笑,口中问的随意:“那郎君求什么?”
谢城南站了起来,双手相合,认真朝她行了一个礼:“听闻花娘子有一味药妆,名唤‘朱颜’。谢城南诚心求您赐我朱颜。”
朱颜……
他说出这个药名时花蓝樱遍体生寒。
半晌,她艰难张口:“你可知……朱颜是何药?”
谢城南眸子微暗,音色哑了三分:“知道。‘朱颜易殊颜’,朱颜可改人容颜。”
方才花蓝樱已将小厮侍女都遣了下去,此时室内只有他二人。
静可闻针。
花蓝樱茫茫听见自己的声音:“你知道……”
“你知道朱颜改妆,又为何为你夫人求朱颜?”
她问。
谢城南:“我妻……于一场大火中毁了容貌。”
“什么?”花蓝樱大惊,“敢问夫人尊名?”
谢城南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还是平静答了:“苏禾薇。”
他话音刚落,花蓝樱就不自觉地揪住了自己的袖口,“她……在火中毁了容颜么……”
谢城南神色悲哀,眼中痛楚不似作假。
良久,花蓝樱问:“那你可知,这世上,朱颜只两瓶。”
谢城南沉声:“我知,我愿以重金,但求一瓶朱颜。求花娘子赐药。”
花蓝樱与他对上视线,心痛极了。
朱颜可改容颜。
那你可知我旧容颜?
室内静了好一会儿。
芳儿一直在门口候着,似是察觉氛围不对,借口进来奉茶。
谢城南仍旧站着,她家娘子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芳儿瞟了两人一眼,看花蓝樱并没有吩咐什么的意思,故而添完茶,还是悠悠退出去了。
室内愈发静了。
良久,还是花蓝樱先开了口。
“谢郎君,请先坐罢。”
谢城南怕教她觉得自己强迫她,不多思索便坐了。
“你夫人,”花蓝樱迟疑道:“她是个怎样的女子?”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问。
亦不知这一问有何意义。
但她就是问出了口。
热茶的雾气缥缈起来,却遮不住男子面上的柔和。
谢城南轻道:“我夫人,是位温柔和善的娘子,她知孝道,懂仁礼,宽容下人,乐善好施。”
说着,他言语间就带了悲伤,右手紧握:“所以……她这样的人,不应似如今这般。”
“呵……”
“果真是位好娘子……”
花蓝樱低声道。
心中苦痛难以自抑。他口中的人真的是苏禾薇么。
她难过时眉目间是另一番神采,凄切又哀伤,却美得令人挪不开眼,想要将其拥入怀中好好护着。
谢城南抬头瞧见她的神色,心头不由所想。他喉头微动,迅速将神思拉回。
她也是个善良的姑娘,谢城南想。
不然听完禾薇的故事,她这样哀伤又为何。
花蓝樱又问:“你很爱你夫人么?”
谢城南:“是,我爱她。谢城南此生唯她一人。 ”
“好。”花蓝樱轻点头,“很好。”她看着眼前人,似是很满意。
“改日……便三日后罢,三日后带你夫人来镜花门见我。”
谢城南眼中激动难掩:“谢花娘子!明日我便将报酬送来!”
花蓝樱偏头去瞧最近的一支燃烛。烛火摇曳,烛身却已燃过半了。
“不必。这三日,你在城南设个粥棚,给穷苦人散一碗粥吃罢。”
谢城南应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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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同谢城南约了三日后,谢城南以为她要备些什么。
其实没什么需要准备的。
第二日她还是在临江楼喝茶,一如往日,仍坐临江的一面包厢,推开窗望清江。
郑瑜来时就见她在发愣。
“花娘子今日兴致不高。”他自己斟了一杯茶自饮了。
花蓝樱回头,立即起身行礼:“给肃亲王请安。”
“不必这样多礼。”郑瑜亲自去扶她,花蓝樱轻轻避开了。
郑瑜挑眉一笑,不做强求。
郑瑜来了,花蓝樱也不多说什么,见他坐了,也跟着静静坐在另一边下座席。
郑瑜轻娑着手里的瓷杯,问她:“今日可是有什么心事?”
“谢王爷关怀,民女无碍。”花蓝樱答道。
郑瑜看她一眼,又笑了。
“怎的几月过去,你还是这般样子。”
花蓝樱抿唇不语。
郑瑜轻松地吐着气:“花娘子原是江北人罢。”
花蓝樱脊背一松。果然么。
郑瑜死死盯住她:“蓝樱,你还是不愿嫁予我么?”
花蓝樱并不怵他,直直迎上他的目光:“嫁您?王爷能娶我为妻么?”
一个“妻”字被她咬的极重。
郑瑜笑:“自然。”
花蓝樱轻嗤一声,也不知在笑什么。
“王爷,誓言既已起,就请万万莫辜负。”她冷面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郑瑜眸子一暗,周身徒起戾气:“你知道些什么?”
花蓝樱放下茶杯:“王爷急什么。民女手无缚鸡之力,即使知晓了些什么,又能做什么呢?”
郑瑜咬牙:“你最好是如此。”
旋即又放松下来:“谢家郎君今日在城南设粥棚,本王瞧着他身边跟着一位戴兜帽的清瘦娘子,远远看着,好一对璧人。”
皇家权势果真遮天,只一晚,他便查清了所有。
花蓝樱戚戚地笑了一下。
“王爷别拿这些来胁迫我了。”她仰起头看他,目光清澈,“明日带月娘子来镜花门罢。”
郑瑜一怔:“你怎知月娘……”
花蓝樱笑:“前日我与月娘子一同喝了盏茶,我也喜欢她呢。”
郑瑜眉头紧蹙:“她来找过你?她知道……”
花蓝樱打断他:“她知道。但王爷放心,月娘子是来劝我不要答应你。她还说会替我求情呢。”
想起那个柔弱却坚毅的女子,花蓝樱心里也温柔起来了。这样的姑娘,的确值得人真心爱着。
再看郑瑜说起月娘时浸满温柔的眼睛。
真好啊,他也的确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但对她,他仍有杀气,手上暗自聚了力,狠狠问:“月娘的事,你可与旁人说过?”
花蓝樱瞥他一眼:“王爷请放心罢,月娘子叮嘱过我。我不会透露给任何人。”
郑瑜长长吐出口气,终于卸下了力气,他闲散地往身后的椅背一靠,言辞间还颇有埋怨:“早知你如此好说话,我也不白费功夫。”
花蓝樱摇摇头,“从前不知您是个深情郎君罢了。若无这份情意,这瓶朱颜,也不值当我交付出来。”
郑瑜沉默了。
她是为成全他们二人情意。
“蓝樱,你……”他喃喃。
不知想到了什么,花蓝樱忽然流了一滴泪。窗边有江风吹进来,她抬手将那滴泪抹去。
“郑瑜,月娘子是个好人,你也是个好人。我从前觉得你狠厉,但在她口中你却是个温柔亲密的夫君。我觉得天下有情人就应是你二人这般的模样。”
郑瑜同她纠缠数月,与她竟生出三分知己情来。
“你同他,到底有些什么前尘旧事。”
花蓝樱莫名轻快起来:“哈,我从没同旁人讲过这段往事,就连我师父也未曾听过。那今日我就讲给你听一听呀。”
说着,她很自在地指使他:“郑瑜,劳烦您亲自倒杯茶给我呀。”
郑瑜也笑了,同她认识以来,第一次见她有这样明艳可爱的一面。
他于是真的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给她:“好,今日本王就亲与你倒杯茶,且让我听听,你镜花门花娘子身上到底有些甚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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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确生于江北,我父名唤苏启正,你应当知道,他是江州知州。别这样拧着眉头,我知你未曾听说过江州知州有第二个女儿。”
花蓝樱喝了一口郑瑜斟的茶,淡淡讲起了从前的故事。
她是苏启正与外室生的女儿,母亲不被苏夫人所容,被生生打死。
她是苏启正拼命保下来的,不知怎的由苏夫人点头,进了府中作丫鬟。
苏禾薇是府中唯一的千金,她是被苏禾薇呼来喝去的丫头。
苏禾薇应是知晓她身份的,故而从小便一直欺负她。苏禾薇会教人打她作乐,也会让她在三九寒冬穿着单衫在院中长跪。
总之用尽一切力气来折辱她。
苏夫人是世家女,苏禾薇是她唯一的女儿,是故苏启正也无法斥责什么。
也不知为何,苏禾薇从未教她真正死去。
直到她们一同长到了十五岁。
这时谢城南出现了。
他是江北知府独子,随父来江州视察,住在知州府。
他实在是个温柔的人,于苏禾薇是,于她更是。
许是看她太单薄可怜,他对她有恻隐心,见面总关心几句。
苏禾薇将一切看在眼里,终于想要让她离开了。
那年冬日,她被苏禾薇着人扔进冰湖中,险些死去,是谢城南将她救起。
他饱读诗书,却未练武功,也只是个方满十七岁的孱弱少年,他拼尽了所有气力拉她上岸,那日的北风那样寒冷,她在他怀中,两人俱抖得不成样子。
他落水自有人飞速来救,那样多的人很快围上来,她在迷迷糊糊中听他颤着嗓子一直喊:
“快救她,她身子弱,快救她,快救她……”
“快给她一碗热粥……”
谢公子亲下了令,底下人自是对她无有怠慢,她被将养得很好。
他的身体却被伤得厉害,因为养病,在苏府又住了许久。
苏禾薇气得要命,趁无人时来找她,疯一般要她去死。
她当然没有死,她的命是谢城南救回来的,是谢城南的。
但她确实有心在远离谢城南。
因为她知道,她与谢城南,天差地别的身份,他不会喜欢上她,更不会娶她。
那她要怎样呢?对他倾心,做一个不见光的外室或被主母随意折辱的妾么?
她不要。
母亲是死在她眼前的,她不会去做这个外室。
开春后谢城南身子好了很多,总担心她,经常差人来问候。
她只零星闻得几次。
她是感激谢城南的,但也因此遭了更多的折辱。
苏禾薇对她愈发打骂,苏夫人也知晓了她与谢城南的瓜葛。
苏夫人比苏禾薇平静得多。
她只是派人带她到城外的一座庄子里,教他们划破了她的脸。
她从前的面容不是如今这般倾城,但也继承了母亲的一切美貌,甚至生的比母亲还要好看。
那时她只身一人,躺在城外的庄子中,无人照料,无人给吃食。
剧痛让她发了高热。
她看见了母亲。
那个温柔美丽的女人,坐在她的床前,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唤她:“樱儿。”
樱儿。
蓝樱。
这是母亲给她取的名字。
自入苏府后,再无人叫过这个名字。
“樱儿,都是母亲的错,母亲让你受了苦。”她的母亲神色那样哀伤。
她登时就哭了,她知道那一切都是假的。但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叫着母亲。
她其实很想念母亲,她从来不怪母亲,母亲是世上待她最好的一个人。
她想去见母亲。
她快要见到母亲了。
但最终没有。
师父路过那座庄子,上门来讨水喝,恰好听到她在唤母亲。
师父救下了她。
师父还用手中的朱颜替她换了容貌。
师父带她离开了庄子。
她孤身一人,自此就跟在师父身边。
师父名唤花倾城。
所以她跟了师父姓,从此为花蓝樱。
至于苏禾薇与谢城南……
师父陪着她在江州一个民宅中养了半月伤,她们离开江州前,她偷偷回了一趟苏府。
她躲在暗处,听府中小厮闲话,他们说,谢公子前几日在城中遇刺,是小姐替他挡了剑,如今谢公子日日守在小姐床前,两
人日后定会成婚。
苏禾薇这样的人,竟也会替人挡剑么。她在心底薄凉地想。
但她没有精力再去猜了,她此行只一个目的。
她去苏启正和苏夫人的院子放了一把火。
在苏府外,她看着墙内大火燃起,心里升起一片寒凉。
师父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师父没有说一个字。
但她心里难受地发苦。
“师父,我这样的人,是会受报应的吧。”
……
“你瞧,报应来得这样快。”
花蓝樱说着笑了笑,仰头将手中早已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郑瑜半晌才回过神,不可置信地喃喃:“你从前……过得这样苦么……”
他眼里全是心疼。
花蓝樱仍笑着,云淡风轻地说:“都过去了。”
说罢,她低头认真煮起了茶。
郑瑜深深吐出一口气:“我为你报仇。”
似是为明心志,他又说了一遍,语气愈发认真:“蓝樱,本王为你报仇。”
花蓝樱摇头,“谢谢你呀。不过不用为我报仇。”
她抬头,眸子明亮,“今天同你说出这些往事,我心里很高兴。至于从前,我不想再去想了,都过去了。”
她不用猜都晓得,苏禾薇的脸,是毁在当年她放的那场火里的。
这一切都是报应。
她的报应。
“这些年我真的很累了。”花蓝樱笑道,“如今终于能将一切都还了。”
她很开心。
郑瑜却沉默了。
花蓝樱将新煮出的茶水倒进茶杯,推到郑瑜面前:“王爷,请用。”
郑瑜没有动,他握了握桌下的双手,低低出声:“我听闻,朱颜要以镜花门掌柜娘子心头血制。一命一药。百年前不知缘何余出一瓶,所以世上朱颜一世有二。”
他说着不自觉有了颤音:“你师父当年换你相貌时用的便是百年前传下来的那瓶,对否?”
不及她回,他接着道:“你师父死后,这一世便只剩一瓶朱颜。”
他终于抬头,眼中竟有血丝。话音狠厉又绝望:“你说明日让我带月娘来,那你又要用什么救那个毒妇!”
“花蓝樱!她害你至此,你却要用你的心头血去换那个恶妇的一张脸!你疯了吗!”
他的声音那样大,花蓝樱却似未听见一般,她闭上眼睛感受着江上传来的清风。
人间三月的风,真教人心旷神怡啊。
“郑瑜,如果有来世,我想做江上的清风。”
“不知辛苦,不谓归处。”
她睁开眼,温柔开口:“你与月娘子是天造地设的有情人,此生一定好好护她周全啊。”
郑瑜心痛至极:“你为何非要救她?你有大好的前程,你救了月娘,有本王在,定也能护住你这一生的周全,往后你就在临
江楼饮茶吹风,或去苍山云海游玩,你去过你想过的日子,你会遇见心属你一人的郎君,本王给你做主,谁也不能欺负了你
去……”
他说着几乎要落下泪来。
从前他对花蓝樱,只有满心算计。
镜花门最珍贵的朱颜,求不得买不来,全凭掌柜娘子心意。
他是皇帝最属意的亲王,却不得展露半分对月娘的心意。
……月娘的脸便是因他而毁的。
那年的一场谋杀,月娘为拾回他赠予她的那块玉佩,固执地闯入火海,他救她出来时,她险些连命都丧了。
他从此不敢教人知晓月娘。
暗中盯着他的一双双眼都以为,他的月娘早已命尽,是故他对镜花门亦不敢有丝毫信任。
所以他想娶花蓝樱入府,既作月娘的遮挡,又能得朱颜。
可如今才明白,他这样的算计,何等卑鄙。
只为他们的真情,她便愿意舍出一切。
郑瑜压下心中苦涩,心中拉扯千百回,终于说道:“你去救她吧,去救那个毒妇,去还你心中的债。月娘不需你救,我爱她重她,并非为她容颜。花蓝樱,你是个好人,你应当有好的半生。”
如若不然,你这前生的苦要如何才能化解啊。
花蓝樱一直静静地听他说话,听到此处,终于露出了一个最真诚的笑颜。
她笑的太过明艳美好,一时间天地都失了色。
“郑瑜,我要救的不是她,是谢城南的妻。我要还的不是债,是他给我的命。”
“其他的一切债,一切命,都留给下辈子清还罢。愿我下辈子,能过得快活些。”
她还笑着,却经不住眼泪自个儿流出来。
“我不想再这样活着了,我背负的罪孽,压得我好痛。”
她扶着桌子站起来,声音缥缈仿佛从天边而来:“明日记得带月娘来,我现在……”
她扭头看向窗外的天宇,有鸟儿正轻轻飞过。
“想去城南喝一碗他施的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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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我镜花门,得我朱颜瓶。
君妇明颜归,君恩似海深。
谢城南,谢你救命之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