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诱惑》一衣

1、天使的弟弟

　　如今是何年何月，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十七年前，睡在一间古旧的房子里时，睁开眼睛就看到屋檐的花藤上，一只蝴蝶正缓缓地扇动着黄色的翅膀缓缓向前移动着。屋檐是白色的，但有些浅黄色的雨垢了。那是一个寂静的午后，已快黄昏，她睡在母亲身边，骄傲地嬉笑，肆无忌惮。映衬在金黄色的斜阳下的房子，在孩子的笑声中就像漂浮在海洋里的一艘帆船。那是一个远离尘嚣的边城小镇，盛夏的黄昏看似寂静，偶尔却在远方亮起一条闪电。

　　每当盛夏来临时，空气就变得更加干燥，童话中这个季节，手拿白色花儿的天使在彩云间缓缓飞舞，而在童话之外，有个安静的男孩儿常常半仰着头，注视着天空的一切，像要发现什么。但直到这个暑假结束了，他也依旧没有实现自己看到天使的愿望。他是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小男孩儿，拥有一个精致的名字，亲亲。而那个躺在母亲身边嬉笑的孩子，就是他的姐姐——侬侬。他常常那样想象，姐姐是最美的人。

　　天空中辽阔浩瀚的蔚蓝色神秘，在繁忙的都市里已渐渐被人遗忘，天使，白色的纯洁的花儿，从来只能在孩子们痴迷的图画书上才能见得到，而小亲对奶奶生前所讲述的奇幻般的乡村生活充满了幻想，他一直认为那里才是安静和和谐的。如今妈妈告诉他，祖母的故乡历经多年，也变了模样。和这个时代的众多孩子一样，小亲爱美，时尚，早熟懂事，擅长于想象，而唯一与别人不同的一点，是他比别人更精于书写和描画，这像是与生俱来的，他在这方面具有超常的天赋，常常让周围人倍感惊讶。妈妈在欣赏他的文字或画作时，也总是笑着说：“我的小亲原来是个天才呀！”

　　可是她一直爱着的姐姐，在这一年走到了生命尽头，病逝了。“当你临死的时候，还有人真心爱着你，那么，你就会升去天堂，成为人人疼爱的天使。”

　　多少年后的某个清早，他静静地躺在医院里，四周白茫茫地一片，他忘记了什么，想起了什么，他想起和妈妈去城市公园漫步的那天早上。

　　城市公园，对这都市中许多人来说，是一个清静而且廉价的地方。他们是沿着一条仿古栅栏向前行走着的，栅栏边一条花岗石铺成的路，左右林地里长满了高大的栗子树，时而一阵阵微风从里面吹出来，几只灰白色鸟儿从这边树上飞到那边树上，无拘无束又显得寂寥。公园里没什么人，这条路上只有他们两个，小亲走在前面，步子缓慢，一边走着一边观望远近低垂的树枝，忽然一片白色花瓣从林荫中飘过来，落在他面前。正当他想弯腰拾起来时，花瓣不见了，他在落花处站了一会儿，慌忙抬起头来。他想，姐姐也许成为天使了，也许正在看着他，并和他开玩笑呢。否则刚才那一瞬间又该怎么解释呢？

　　天空中什么也没出现。他有些失望。这时他身边那些本来在初夏就已凋谢的花儿却重新生长出小芽，绿油油的、水嫩嫩的芽儿晶莹剔透的，慢慢胀大，胀大成花苞，绽开一朵朵娇艳欲滴的花儿，绽开一阵阵清香。层层叠叠的鲜花化作一片花海，将母子俩淹没了。他望着天空又想，那喜欢白色花儿的天使，可否注意到了这一切，可是花儿将他牢牢地掩盖在下面，她能看见的，只是一座被灰蒙蒙的大气笼着的都市罢了，一个看不见她在哪里却心中充满愿望并爱着她的小男孩儿，不会被她看见。他闭一闭眼睛，想象着天使那美丽的笑脸。

　　妈妈坐在长椅上，直到小亲转身坐回自己身边，她才微微笑了一下，在她眼里，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她变得少言寡语，这些年来脾气也越来越坏，坚强却又很偏执。小亲九岁生日的头一天晚上，他们俩因一件小事吵嘴了，两人各不相让，妈妈因为小亲的蛮横顶撞而伤心不已，就好眼前的心肝儿忽然要背叛她了一样，心里难受，痛苦，她像一头母狮在孩子面前维持着自己的权威；而小亲呢，倔得像一头牛，直到妈妈忽然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走去卧室哭泣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多么过分，也才意识到妈妈那蛮横刚毅的表相下隐藏的原是一颗多么脆弱的心，他想去给妈妈安慰，站在门边却不知道说什么，看着妈妈孱弱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道：“妈妈，是我不对！”妈妈没有回头，颤抖着声音说：“没什么，你去睡吧！”这是她第一次忍不住在儿子面前哭出声来，又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亲自送儿子去睡了。

　　小亲有一个多年来潜移默化形成的习惯：每次入睡前都想一想他的姐姐。他们姐弟俩，还在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分开了，他所记得的也就是这些。从那时起，忧郁的他变得更加孤僻。姐姐在他心目中是一个永远凝固的影子，美丽温暖，像童话中的天使，因她常常说：“小亲，你就是天使，你就是天使！”他那时候总是顽固地反驳：“天使在天上！”她说：“不，是你，你就是天使！”那以后，她每次一叫他，就叫：天使弟弟。

　　夏季多雨，天空与大地间弥漫着湿漉漉的无法散去的气息，郁积着一些陷落在沉闷中而即将苏醒的味道。

　　晚上又下雨了，瓢泼大雨像一股飓风气势磅礴地在人间翻卷一阵，又在顷刻间分崩瓦解。小亲侧头注视着玻璃窗，雨后的水滴在玻璃上滑落着，他似乎看见，爸爸坐在左边，妈妈坐在右边，两人之间搁一张餐桌，她们互不说话，只有妈妈轻言细语问女儿的声音：“侬侬，你感觉好些了吗？”

　　刚刚十岁的小丫头，坐在小亲身边，侧头看着他，他衣领凌乱，于是将他的衣领整理一下，一边回答：“妈妈，我好多了！”这些天她总是反反复复高烧，此时烧又退去了，妈妈摸摸她的额头后松了一口气，将注意力转回到餐桌上。

　　父亲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的眼神在儿女与餐桌之间来回游离，偶尔是愧疚的，偶尔是唯我独尊的，偶尔又是蛮荒的，当妻子不再说话时，他抬起头来看一眼窗外，一边咀嚼着嘴里的饭菜，一边自言自语的咕噜着一些话语。姐弟俩表现地平常如初，因为已经习惯，不曾觉得餐桌上的气氛已不似一个正常家庭午餐时所具备的安静和沉默了，甚至是冷漠和相互隔阂也早在他们心里变得顺理成章。姐姐夹菜、刨饭、咀嚼、喝水，不紧不慢地将弟弟有意无意推开的小碗送到他面前，妈妈开朗一些，会对着小亲做一个鬼脸。

　　……

　　倾盆大雨，已经进入中学的小亲等着雨渐渐小了，拿起雨伞，对妈妈说了声再见便出门往学校去了。他走的很快，似乎追赶着什么，似乎被什么追赶着，脚下的雨水溅起来，左脚的溅到右脚上，右脚的溅到左脚上；他抓着书包，半低着头，对周边的事物一概不管，偶尔会被身边的某某吸引一下，侧头看一眼，那眼神也是一闪即逝；他很快走进校门，没有人对他打招呼，他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他径直走到自己的教室门前，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的座位在中间那列的倒数第三排，这标志着他的学习成绩并不怎么好，在老师眼里却是一个比较听话不爱胡闹的孩子。

　　他坐下来，无所事事的看看周围其他的孩子们，他们如此活跃、欢乐，与他的安静和孤僻格格不入。他将眼神收回来，从背包里取出一本漫画，或者故事书，或者小说，或者散文诗歌，独自一人阅读起来。偶尔谁经过他身边，侧头看他一眼，会大声地问：你看的是什么书啊？会将书从他手里抽出去，他就小心翼翼地平静地说：漫画，或者小说，或者散文诗歌。别人要是没兴趣，就会嘟嘟嘴，将书还给他，随着说一句，你这样喜欢漫画啊，或者你这样喜欢小说啊，或者你这样喜欢散文诗歌啊，将来会成为大作家大诗人呀什么的！他便看一看他们，不说话。

　　放学之后，他独自穿过校门前的几处街道，左拐右拐，然后在大楼前的小园子里坐一会儿，他不会看家里的阳台，也不会看别人家的阳台。他要坐很长一段时间才站起来向家里走去，面容那样冷漠。如果妈妈在阳台上看见了他，便向他招手，他也抬头看着妈妈，光滑稚嫩的额头皱一下，然后向妈妈回一个很晦涩的笑容。回到家里，他回想着经过校前的闹杂区时，那些男男女女聚在一起打麻将时通红的面孔和刺耳怪异的喊叫声，让他莫名地恐惧。

　　“暑假就快到了，想出去吗？”妈妈问。

　　“去哪儿？”

　　“去你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