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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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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的比试,没有意外地是虞谷秋输了。
这也难免,汤骏年用耳朵听了那么多年,听力自然比她强出许多。而第一天时间匆忙,她所录制的筷子掉地其实是一瞬间的福至心灵,并不是精心想到的。
明明想出这个赌约,雄心壮志地说着要带给汤骏年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当下是激情澎湃的,冷静下来后才发现脑袋空空。完全是十几岁时候计划着远大未来的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并没有什么长进。
这七天的录音,她从开头就只确定了一种,是那天去按摩馆时那位盲人女技师启发她的灵感——宇宙的声音。
后来她在网上搜索相关的展览,还真让她找到了一个展,名字叫“宇宙和声”。
展览将太空望远镜观测到的各种声波转为音符,将天文数据不止保存成图像被大家看到,更能被听到。
看到这个展览简介的第一眼,虞谷秋就立刻买了早鸟票。而且她运气很好,刚好开展日期在一周后,赶得及让汤骏年听到。她深信虽然汤骏年现在和天文毫无关系了,但他内心依然留有一部分对于天文的喜爱。那如果看不见天文图像,她就想办法让他听到。
至于剩下的五天,她内心有许多想法,但想法太多有时候也就等于没有想法。
不过眼下倒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今天她是白班,虞谷秋洗完脸,将思绪清空,按部就班地来到养老院开始一天的工作。
到午休的时候,她本想午睡一会儿,但不放心刚出院的林淑秀,想了想决定去她房间一趟。
这个点大部分老人都在午睡,院里很安静,精神头好一些的提前约着去了麻将室搓麻,或者做一些自己的兴趣爱好。林淑秀从来不参与他们,虞谷秋之前以为她是没什么爱好,现在才知道她是没办法再做她的爱好。
她来到房间时,林淑秀并不在床上休息,躬着背吃力地翻箱倒柜。虞谷秋一惊,连忙把人扶到一边。
“您找什么呢?我来就行。”
林淑秀倒也不客气,指挥说:“我也记不得放哪儿了,满春园的月饼铁盒子,诶诶,上面两个我翻过了。”
“噢,那我找找下面。”
虞谷秋合上刚打开的柜门,蹲下身,在林淑秀一堆乱七八糟的行李中寻找她口中的铁盒子。
手心依次拂过一只深红色皮革舞鞋带,一本西班牙语辞典,一瓶还有三分之一的香水,两件旧旧的毛衣,过去开的没有吃完的药片,黑色的染发膏,没有拆封已经过期的茶包,还有自录的旧磁带,白色胶布上晕开的蓝色钢笔写着1981年Buenos Aires舞曲选。
林淑秀没有自己的房子,跟随她的家当都在这里。虞谷秋一一摸过这些,恍然意识到这些碍事的物件可以包含她的一生了。
初秋的天气,虞谷秋找出一身汗,终于在柜子最深处摸到了一只手感生凉的铁盒。
“找到了!”
她高兴地把盒子抽出来,上面印着满园春三个字,就是它了!
林淑秀此时神色恹恹地上了床,角度调成半直,她靠着床,眼睛要合不合。
“您困了?那我把东西放在这儿。”
虞谷秋压低声音,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林淑秀却伸手示意她坐下来。
“我是有点困,但不想睡,不然晚上就睡不着了。”
她努努嘴,示意虞谷秋把铁盒打开。
“里面有一些信,你随便挑一份读给我听吧。”
“哦……好。那我就随便挑了?”
虞谷秋从中抽一封云朵图样的信封,奇怪的是信上并没有收件人和地址。
展开信纸,积放在信纸间的尘埃随之飞舞在空气中,她开始轻声朗读。
「姐姐: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写信给你了,毕竟我们已经不都是十多二十多岁时有那么多话可讲的年纪,而现在我生活里的那些杂七杂八讲给你你肯定也不爱听。但除了你,姐姐,我不知道还能跟谁讲。
虽然这封信你也并不能看到。
你是我生命里最亲近的人,却也是我生命里最形影不离的假想敌。
我总是在想,我如果当初不总暗自和你做比较,我是不是就不会生下小年?我痛快地离婚,孑然一身轻,也许此时可以和你一样去阿根廷住上一段日子……想到这里,我意识到自己又不免在和你做比较了。
我总是渴望和你不一样,才那么草率地结婚,想要证明我选择的路是更对的,人过了三十当然得成家立业,这是他们告诉我的。但事实你也看到了,并毫不留情地怪我。明明是那个男人的错,为什么你先指责的人是我呢?你没有先过问我一句很受伤吧,而是说活该。
因为这一点,我至今仍不愿意原谅你。而你也不原谅我的鲁莽。
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心里的某部分已经原谅你了,不然我不会用你留下的名字作为小年的名字。
但他并不姓孟,也不姓林,我不想他继承那个男人的姓,也不想用我们的姓,我们的姓是爸爸的。最后我想起了妈妈的姓,汤。并且这样做,我可以把这个孩子当成我的弟弟,而不是我的儿子。
我没法对他有好脸色,他是我识人不清的恶果,害我的身体也吃了那么多苦。数不尽的恶心,失眠,他却只知道哇哇大哭,像一个憎恶的讨债鬼。
不知道我上辈子欠了这个人什么债?逼他用成为母亲这一酷刑惩罚我。
但我只敢和你说这些,姐姐。在别人面前我不敢说半点我不爱这个孩子一个字。我不知道是谁说的母亲必须爱她的孩子,难道是我们的妈妈给我们的错觉吗?我想,也许妈妈也只是在我们面前撒谎,所有的母亲都在对世界撒谎。
这样的谎言让我很痛苦,让我觉得我不配是一个母亲,一个女人。我开始酗酒,就像爸爸一样。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虽然我那么恨爸爸,可我骨子里居然真的是他的孩子。
我模仿着他对我的样子对小年,但我比他好,我至少不会打他,我下不去手。更何况我如果打他,他该怎么办呢?没有人会像姐姐你那样冲到我跟前用身体保护我那样保护他,我绝对不能这样。
尽管如此,那孩子也不会凭借这一点感谢我的,他应该恨我才对。我的的确确是个不称职的妈妈,连去接他放学也因为喝醉误了时间。那天我没接到他,幼儿园门口空无一人。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接着开始胡思乱想新闻上拐卖孩子的案件……我以为我的人生从结婚开始就已经掉入深渊,婚礼那天的红炮仗就是一种预示,那么浓的硝烟味,为什么大家会在结婚时放这个?我当时很觉得奇怪,现在才发觉那不是为了庆祝,战场上才有硝烟,对吧?婚姻就是战场的开端,我的人生从此输得一败涂地,却没有想到这一刻才是掉到底。
我以为我一点也不爱这个孩子的。
万幸的是小年没有发生意外,他自己很乖地回家了。我到家时,他小小的身体正在拿着抹布擦地,空气里漂着清新剂的味道,我留下来的酒味太臭了。
我第一次想打他一巴掌,想骂他为什么不听话留下来等妈妈。
虽然失约的人是我。
我看着他,小年也抬起头看着我说,妈妈,我给你热了牛奶。
明明该是我督促他喝牛奶不是吗?我抬起手,那一巴掌最后落到了我自己脸上。
姐姐,我想戒酒了。
我以后要和小年一起每天喝一杯牛奶,我希望他长得高高的,像树一样挺拔。如今他很瘦小,在信里我放了他的相片,现在的样子居然有几分像小时候的你。
不知道你身体如何呢?真希望你能主动联系我告诉我近况,国外实在让人担心。真希望世界只是我们小时候院子的大小,我一推开门就能看到你在那儿跳绳。院子里有花儿落了,我走过去,捡起来戴到你的头上。
姐姐,等我戒酒成功时我会再给你写信的。」
虞谷秋放下信,林淑秀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附在信中的照片已经发黄了,不过还能看清孩子的相貌,他很乖地看镜头,眼睛明亮地微笑着,短短的手指比了个小树杈之外没有多余的动作。
虞谷秋慢慢抚摸上孩子眼下的两颗泪痣。
她压下心里的波涛,将照片和信一起放进铁盒里,将之放在床头,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那个叫小年的孩子……他们果然是亲人。
只是从林淑秀填的入院表格来看,还有汤骏年对待林淑秀的态度,似乎已经完全决裂了。
读完上述那封信,她忍不住猜测难道是姐妹之间的隔阂影响了汤骏年,才让他对林淑秀怀有芥蒂。
不过虞谷秋又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
就算再有芥蒂,知道姨妈生了那么重的病也该软化了……那两个人之间,应该还有着一段无法轻易释怀的过往吧。
除此之外,这封信里让虞谷秋感叹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她一直以为汤骏年是出生幸福的天之骄子,他所展现出来的舒展与她不同,她想那一定是沐浴着纯粹的爱所长大的孩子。可原来不是这样。
下班回家时的公车上,虞谷秋不自觉地开始想象信里没提到的汤骏年的童年后续。
她好奇他的妈妈真的戒酒了吗?有没有做到和他一起每天喝一杯牛奶。如果仅从他的身高来看的话,那似乎是做到了。
汤骏年的童年只有他和妈妈两个人,她的童年加上妈妈爸爸和弟弟有四个人,可不知道谁的童年更难过一些。
没读到那封信之前,她会斩钉截铁地认为是自己。
虞谷秋回到家,或许是被林淑秀传染了,她也开始翻箱倒柜,翻出了一件压箱底的玩具,大富翁。
这本来是弟弟的玩具,他拉着她玩了几次之后就腻了,说着送你啦,便成为了她的玩具,也是她童年时唯一的玩具。
虞谷秋颇为怀念地抚摸着盒子,一个念头莫名涌上来。
她将大富翁左右摇晃的声音录下来发给来汤骏年。
他大概是在工作,到了深夜才回复这条消息。
这次变得不那么确定了。
“是什么卡片的盒子吗,桌游?”
虞谷秋傻眼,没想到他如此接近答案,只得硬着头皮说:“要说出具体名字才算正确。”她怕自己有点耍无赖,补充说,“不是小众的,很好猜。”
过了一会儿,汤骏年发来答案。
“狼人杀吗?”
“错了!”虞谷秋松口气,“是大富翁。”
“……原来如此。”
“你以前玩过吗?”
“很少玩。”
“那就是会玩了。”
“怎么了?”
“你想不想玩一局?”
微信开始一片沉默,这就是汤骏年间接拒绝的方式。
就在虞谷秋差点以为他不会再回时,手机一震。
“这个没有支持盲人对战的软件吧。”
见他似乎并没有一口回绝的意思,虞谷秋不免精神振奋起来。
“无所谓,我有别的办法可以玩。只不过需要打电话。”
虞谷秋握紧手机。
“汤骏年,现在可以打电话给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