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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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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谷秋起初以为汤骏年是不愿意再接触以前的同学朋友,但经过那一晚,她知道自己想得简单了。
他是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靠近。
虽然她替自己捏造了一个假名,假装自己是截然不同的人出击了一次,但本质上她还是那个很会察言观色的虞谷秋,察觉到对方的抗拒,她心里觉得自己很混蛋,根本做不到无知无畏地再靠近对方。
她不是太阳,是太阳下躲在阴影里的人,谁都不会指望这样的人输送温暖吧。
虞谷秋心安理得地劝着自己,眼下唯一难办的是林淑秀的东西——谎已经撒出去了,留在她手中显然不合适。
要不然只能再最后一次,把它放到汤骏年家门口试试。
隔了几天,虞谷秋在星期五的下班晚上又来到了紫荆花园。
这次她不会再贸然打扰汤骏年,不管他在不在家,打算把东西放下就走。
她踩着声控灯上楼,快走到汤骏年的楼层时灯果然又断在了这里,却隐约有黄色的灯光——是汤骏年家中的灯。
他打开了门,有人正站在他家门口和他说话。
虞谷秋又往上走了两步,终于听清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天他摔倒了我情绪有点上来,跟你道个歉,这次呢是想好好聊一聊,我们找找解决的办法。”
接着,她听到了汤骏年无奈的声音。
“上次的事我已经说过了,飞飞按照既定的路线走,不是它的错。”
他回复的内容让女人似乎感到不快,语气也不由得加重了。
“那难道是我儿子的错了?孩子天性爱乱动而已。其实也不光我们家,小区里的其他孩子也怕你家这条大狗呀,天天走来走去的,在底下玩都玩不痛快。我们这个小区本来就不允许养狗的,你这个特殊情况大家都很照顾你了。”
汤骏年沉默了片刻,说了句抱歉。
他又道:“飞飞是很专业的导盲犬,它很乖,绝对不会扑人。它是连自己受伤都不会叫出声的狗狗。你们不必有这样的顾虑。”
女人又软下语气:“我不是说它不乖,但凡事都有意外呀,狗毕竟是狗!主要是……你自己也看不见嘛,真的出了大事,你能反应过来?”
汤骏年没有被攻击的恼怒,耐心地回答:“你真的不用太担心,飞飞还有一阵子就退休了。到时候它就会回基地不会再在这里。况且它和我在一起的这几年都没有意外,这么短的时间更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意外可不管你什么时间来。”
女人反唇相讥,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汤骏年不知道再回什么。
见状,她乘胜追击:“我觉得呀,可能是这个小区不太适合你,说不定你可以搬去一个大家都养狗的小区……”
虞谷秋看不清汤骏年的神情,只是觉得此情此景和那时的按摩店很相似,他站在光线昏暗的阴影里被高高架起,要他点头同意。
不同的是,这次她不想再做一个旁观者了。
毕竟她是“吴冬”。
虞谷秋快步上前,不客气地插了一声:“那为什么不是你搬呢?”
女人诧异地回头:“……什么情况?你是谁?”
“我……我是他的新朋友。”
汤骏年也同样惊讶地微抬起头,努力朝着她的方位看过来。
“哦我说呢,之前没见过你。”女人上下扫视了她一眼,“你既然是他的朋友,那更应该为他着想啊?我的建议你仔细想想吧,是为他好。这是老小区,都没电梯,他一个看不见的上下楼梯多不方便。”
虞谷秋听着她振振有词,那架势逼真得仿佛真有几分热心。
她心头冒火,语气不佳道:“就算是不方便的楼梯,他和他的导盲犬已经走习惯了,贸然改变你知道要更不方便吗?更别说狗狗是需要训练新的路线的!你冠冕堂皇两嘴一张为他好的提议实质上是纯粹的利己主义——你只是想赶走那条导盲犬。”
女人脸色慢慢涨红。
“行,既然你说话这么难听,那大家都敞开了讲!他不方便,难道我们就方便了?要是我们方便搬早就搬了,还不是为了孩子上学!他瞎子他看不见就是弱势群体,那我们挣钱不容易为了学区房为了孩子的未来我们也是弱势群体啊!没有非得让的义务吧!”
“……如果今天是你的小孩失明呢?”虞谷秋克制着自己的愤怒,“有人要让你们从这里搬出去,你搬吗?”
女人立刻脸色骤变,嗓门也变大了。
“你这个人怎么良心这么坏啊!随便咒人孩子,你小心自己遭报应!”
“我愿意搬走。”
与女人激烈的话语相比,汤骏年冷不丁的声音很轻微,却让场面瞬时安静下来。
虞谷秋是恨铁不成钢的失语,女人则是目的骤然达到的无措。
然而,下一句却是——“但我不会为了你,还有你那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搬走。”
汤骏年顿了顿,接着又说:“你先进来。”
虞谷秋愣了几秒,才意识到这句话好像是对她说的。
对即将要进入他家这件事感到晕头转向,虞谷秋晕乎地哦了一声,刚踏入他的家,手腕就被他轻轻拉住,像被云层触碰到一般,他将她带到了身后,同时砰一声,他另一只手甩上了门,将面色奇差的女人关了出去。
门里门外一同安静下来。
汤骏年倏然松开手。
“抱歉……等她走了你再走吧。”他面无表情,“毕竟我不能把‘新朋友’关在门外。”
无意识揉上手腕的虞谷秋这时候想,幸好他看不见。
她假装听不懂他的阴阳怪气:“你这话是承认我们是朋友吗?”
“看来你上学的时候语文应该不太好。”
“让你失望了,我高中的时候语文是最好的。有一次作文还拿过满分!”
那篇作文作为例文全年级纷发下去,你还读过呢。不过……你一定不记得这回事了,但我还记得你看完后对我说过一句,也许你之后会当作家呢。而我说,谢谢你啊,你以后一定也会当上科学家。
汤骏年,我们都没有变成理想中的大人。但在这间窄小的屋子里仍能和你见面,是我觉得长大也不算糟糕的一件事。
虞谷秋凝视着汤骏年的脸,在心里默念着。
他的屋子里漂浮着清新剂的气味,整间客厅一张沙发,一张茶几,远处一张小方餐桌,台面上放着一杯没喝完的水。
沙发腿上有一块被狗狗磨旧的痕迹,一条对折齐整的蓝色毛毯放在靠枕边,狗狗正趴在沙发边的小窝里熟睡,它的身上也盖着一条蓝色小毛毯,看上去像是亲子毯。
至于木茶几上,正放着一张散开的CD和一台CD机。
那张散开的CD封面是深蓝色,一张黑白人像的侧脸,是坂本龙一的电影配乐精选集。
她知道其中有一首叫作《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除了这个稍微娱乐性的存在,其他东西太少了,这是一间和他眼睛一样空荡的房间。
“你该走了。”
汤骏年突然出声,终止了她继续观察下去,不问她今天为什么要来,很干脆地让她走。
虞谷秋低头看着地上的鞋垫,这个房间里甚至没有一双多余的拖鞋。
她低低地哦了一声,转身去拧门把手。
离开前有想过偷偷把东西放在门边,但临到头还是感觉那样不太好,打消念头,拎着东西出去了。
“那我走啦,再见。”她又嘱咐了一句和上次一样的话,“这层楼的灯你还是没有修。”
但这次汤骏年的反应却不太一样。
他不再把关门声当作回答,而是问她:“修不修对一个瞎子有区别吗?”
“至少对你,是的。”虞谷秋回头看向他,“如果没有的话,为什么家里还要开灯呢?”
“所以我猜,只是没人告诉你灯坏了。”
汤骏年又抬起脸,努力地辨认着她的方向,仿佛想要用那双罢工的眼睛来发挥出一点它本该有的审视,虽然这只是徒劳。
“你今天是不是带了她的东西过来?”他忽然问。
原来他早已经了然了?虞谷秋哑然,点点头,意识到他看不见,转而嗯了一声。
汤骏年接着问:“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虞谷秋心头一跳,心想我没告诉你的事可不止一件。
她装傻道:“什么意思?”
“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三番两次来找我,除非她生病了,而且很严重,对么?”
闻言,虞谷秋差点咬到舌头,明明答应过林淑秀,此刻说是不对,说不是也不对。
但她的沉默本身就是回答了。
最终虞谷秋叹了口气,近乎承认地问:“如果是这样,你会去看她吗?”
空间陷入难言的安静,夜里有蚊虫在飞的声音都慢慢清晰起来。
汤骏年拧起眉头,大概思绪正在打架,不知哪一方战败了,脸上流露出无奈。
“不会……”他喃喃,“不过我可以接受你的赌约。”
“真的?!”
“真的。”他话锋一转,“但我要改变一下赌约。”
他能松口就是转机,虞谷秋很大方地答应。
“你要怎么改?”
汤骏年想了想:“光我来猜,不够公平。”
“你的意思是……你也会让我来猜?”
“嗯。哪怕我猜错三次,只要你错得比我多,也算我赢。你带着她的东西走,别再来找我。”
“……成交!”
*
虞谷秋有时候觉得,命运的确是有剧本的。
她本来把这次去紫荆花园当作最后一次,甚至没奢望过还能再见到汤骏年,但偏偏峰回路转,一下子又多给了她七天,让她有机会完成林淑秀的愿望,也让她有机会再和他多联系七天。
仅有七天,还有七天,够用了。
《圣经》上说神创世也不过七天。她不敢自比于神,但或许同时也能够创造一个用声音将她和他连接在一起的,很微小的世界。
那些有关于她自己的,那些他看不见便不再关心的,那些能够让他想要更明朗地活下去的东西。
一厢情愿也好,她想给他那些像是抬头就能看到的月光一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