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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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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之事
BY夏日奔跑
“——值得回忆的也许并不太多。
“我想现在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在晓,或者是自从老师离开我们的那时候起,感觉心总是悬着,像人们时常谈论的那样,有一块石头藏在心里。我总安慰自己说,这就是忍者的生活,但并不是注定的,而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
“人必须要为自己负责。
“弥彦离开我们之后,长门的身体日渐衰弱,我发觉自己已不记得是如何被长门带回驻地,那天不是晚上,下了一整个月的雨,泥土的气味压得很低,已经闻不到了。我们的队伍有一段时间曾离开雨之国,向干旱的戈壁行进,天气的干燥令所有人不适,仿佛每一走一步,就有一升水从脚尖流淌到砂地里去,令人难以置信,有些从雨之国腹地赶来的小队,脚上还踏着防水靴,最终不得不赤脚踩在沙地上。八十度的白沙炙熟那些皮肉。我们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夜晚时弥彦告诉我们说,有方向了,我们能走回去。他信誓旦旦,眼中的光熠熠生辉,长门和我最终决定相信他,只是直觉,因为弥彦就是那种人,一瞬间就能让人认为他是对的,他永远不为要做什么选择而迷惑。而我和长门,则永远不为选择弥彦迷惑。
“你们难道闻不到吗,他说,泥巴味。
“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那种味道,原来下雨是有味道的。
“最后一晚我们遭遇沙暴,探子建议我们掉转方向,朝东方走,弥彦没有同意。我们没有能支撑下去的资源了,他说,反正不过是沙暴而已。然后他从烈风中拉起斗篷,回头对我说,小南,你到后面去。
“我们几乎从不争吵,弥彦有次说,我们三人前世一定是竹筒,来自同一根竹子的同一节。长门只是微笑,怪不得小南的声音最大,他说。弥彦哈哈大笑。我们那时正走在路上,天在下雨。一对情侣从我们身边走过。
“这个国家啊,弥彦开心的说,怎么还在哭呢。
“其实只要我们在笑不就可以了?
“弥彦死了以后……这个句式在我的回忆里常常被提起,有时是‘弥彦死之前’,有时是‘弥彦死了之后’,那成为我回忆的一个分界点。我避免自己去想‘弥彦死的时候’,似乎那一天自我的脑海里消失了,在我的记忆中也消失了。
“长门来对我道歉,对不起,他说,满面泪水,我想起他的脸,二十年前,充满生气和哀恸的脸。我应该……他说了很多话,我什么都没记住,那些词语不能带回弥彦,不能使时间倒流,那么我听它又有何用。最后我和他一起哭起来,用我现在已忘记了的那种方式,但泪水又有何用。
“在我的记忆中,雨之国的大地是松软的,不毛之地。人不可能用泪水去养活植物,我想大地也一样。总是在哭啊,哭啊。我没见过竹子,弥彦去田之国时带回一些根茎,小心养起来了,最终长到小手指那样粗细。后面的事情我忘记了。如果竹子生满雨之国的大地,这是我在梦中才能见到的场景。我最美的梦大约是终于有一天,雨停了。美丽的、透明的天光笼罩我们每一人,田之国的鸟会成群到这里来,湿软的大地上留下它们的小足迹,蛇和青蛙,树木中的蛀虫,蘑菇和木耳,一起飞快的生长起来,而我们永远在雨里。神不能用眼泪养活生灵,但我们活着。我们在早上点蜡烛,整理打湿的裤脚,腰带一板一眼,我们活着。
“长门把雨停了。让除我们以外的人得以生存。
“我们的队伍成长到八十三人,弥彦死了以后,我们只剩六十人,又过了一个雨季,我们剩下不到三十人。第二个雨季来临之前,长门解散了联合军。只有两个小队留了下来。
“我记起一点,‘弥彦死的时候’,长门说小南,你到后面去。
“弥彦曾经问过我家乡在哪里,我自己也记不得了,只好告诉他,我是从一个下着雨的地方来,我的父母消失在雨幕中。我从不相信是他们遗弃了我,而是我遗弃了他们,在他们的印象中,暴雨带走了他们的女儿,也许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弥彦从不提及自己的身世,他对长门对亲人的念念不忘嗤之以鼻。我和雨神同一天生日,也许我是从雨的源头来的。他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嚼着偷来的鱼,老师用筷子指着他的额头,你是怎么知道自己的生日的呢,小伙子。弥彦只是笑。老师把关于六道仙人的传说讲给我们听,弥彦不以为然,原来六道仙人也只是个人,他说,我要当神。
“总是可能的,你知道,有些事,总是可能的。
“我做了一个梦,非常真实的,我梦见弥彦回来了,但他没有笑。现在我明白了,也许弥彦本身并不喜欢笑。他的脸看起来有些不同,一个问题盘旋在我嘴边,我只好说出它。弥彦,我说,弥彦。一开口我就哭了,乱七八糟,我想起许多事,现在已经忘记的那些事情,我把它们混合在眼泪里淌出身体,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想起它们了。弥彦回答我,是的,小南,他说,我是佩恩。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想起他了。这具身体里的血,是我亲手灌注的,这具身体里曾经吸引我的地方,都已经不见了。弥彦死了。
“其实那不是梦。时间太久了,我记不清楚。
“长门从不喝酒,我和弥彦偶尔会喝一点,长门说他怕喝醉之后不小心杀死我们两个,弥彦一面包扔住他的脸。用这个把你那该死的眼睛盖起来,六道大人,弥彦笑着用面包蘸杯子中的清酒,他可以一口气吃掉两大碗酒泡饭,对他来说似乎都只是食物。有一次我终于要问他,你是河童吧,为什么什么都可以吃下去。弥彦皱着眉看我,为什么不呢,小南,他疑惑,我们是需要吃东西的啊。我叹气,可活着又不是只有食物一件事。弥彦边嚼边说,说得也是。然后我们三人一起笑起来。那大概是弥彦死去的前一天。半藏愿意和我们合作,这个消息令我们感到一种特殊的、小孩子恶作剧终于引起大家注视的那种兴奋。
“如果我真的没有去就好了,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太多如果了。
“之后我们三人在一起喝酒,长门给我讲了他年幼时的一件琐事。他把零钱装在一个带锁的罐子里,钥匙只有一把,后来他用钥匙去开锁,却发现也许是时间太久,锁头已经打不开了,他很生气,找了一块砖头想要将锁头砸开,结果锁子没有坏,罐子坏掉了,罐子打开后他发现原来是自己拿错了钥匙,可是锁也坏了,再也打不开。没有了锁头,空有钥匙又能怎么样呢。他把那钥匙丢在雨里。只过了半个雨季,那钥匙也锈蚀得不见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剩下。那是长门第一次喝酒,酒是我当初由附近的集市上买来的,为了庆祝谈判胜利。长门趴在桌上,已经睡去了,弥彦在看着他,我也在看着他。只此一次了,我听见他说,只此一次。
“他说,我要让弥彦成为这世界的神。
“弥彦笑了笑。他看着我笑了笑。只有弥彦会那样微笑,我也只见过一次,让我相信弥彦是真的回来了。他的真的,曾经,回来过。
“我明白长门说的那个故事,他在恨我,也在恨自己,而这全部都是咎由自取。他以为他能永远承受,他以为在这件事情上可以像从前一样,只说一句‘小南,你到后面去’,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他以为,他以为太多事了。我难以想象有一个我的伙伴,由内而外被痛苦所包围。像一根竹子。
“长门用一个月的时间完全懂得了如何控制尸体,他确实是个天才,我听说砂瀑的傀儡师至少两年才可以出师,可长门只用了一个月。这样我们三人又可以在一起了,我有一段时间靠这念头麻痹自己。我二十四岁,雨季终于过去的一天,第一天我醒来,发现阳光充斥房间,太神奇了,美得说不出,地板上,玻璃上,让你误以为那些光芒是可以用水洗去、用针线缝起、并用钉子固定的。我这才发现我的房间布满灰尘,原来花瓶的颜色与橱柜并不相配,原来纸张也不是纯白的,原来光明可以告诉我们这么多事。我跑到屋外,纸蝴蝶围绕我四周,树叶绿得刺眼,我直视太阳,土地与过去的二十四一样软,但我能听见水流逐渐沉入地下,深得我看不见的地方,形成大河流过地表。雨之国的高塔从未如此清晰,我能看到上面生锈的铁牌,上书大大的‘忍’字,生我养我的大地散发出受到温暖的气息。当然,这一切都是长门做的。
“不要再哭了,长门说,弥彦真的死了。
“弥彦对我说,弥彦真的死了。
“好吧,那又如何呢,我们又不能任性。三天后出发,长门说,我会让雨继续下起来。一周后,半藏死去了。我对他的死并没有感想,也许确实有些快感。我想那不重要。长门建立了唯一一个满是叛忍的忍村,似乎这也没什么,那为何我从前如此厌恶背叛?大约人都是想要脱离小众,又或者大家都想要脱离大众,两者的心态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时我已决定要走下去,弥彦,长门,我们一起。
“现在我一个人在路上,等待我的是一个二十年前的村子,长门常把雨比作猛兽。它吞噬你的一切,他说,让你觉得什么都将要失去,什么都保护不住。是的,我的软弱让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去,现在我已是一无所有。我要去告诉整个村子,记得洗刷你们的斗笠,因为佩恩一去不复返了。
“因为痛苦,一去不复返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