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RavenShrike

254、第二百五十二章

　　生活在同一个宇宙中的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现代人退化成类人猿需要多久，实践会给出结论。
　　答案是四个旧地标准周，合672标准时。

　　坐在舰桥主位上的男人带着笑，一只手支着自己的脑袋，活像是在开演唱会。
　　“再来一个好不好？”

　　“好！”
　　通讯频道里充满了猴子一样的叫声，可能还伴随着劈里啪啦的鼓掌。
　　除了通用语之外还有其它各种语言在叽里咕噜个不停，每个小队都在鬼吼鬼叫，什么乱七八糟的动静都有。

　　在没人看着的情况下，朗展现出了比劫匪还要劫匪的一面。
　　他一路上把遇到的所有流窜雇佣军团的据点都给拔了，截至目前为止海德曼驻军的受伤人数控制在四十九人。
　　这样离谱的数字，得益于带队的人相当擅长使用下作又低劣的偷家手段。

　　柯克不想睁开眼。
　　他的部队完蛋了，所有人都在向着名为“第五军”的深渊滑落。
　　他驻扎在海德曼的这几年，每个士兵都懂得礼貌，知晓进退，除了喜欢偷懒之外没有任何问题，哪怕首都星的大人物前来视察，也可以给他颁发一个文明基地的评奖。
　　结果入侵者把他的现代化部队拉出来遛了四周，还给他一群原始野人。

　　只能说人类都带着一定的兽性和惯性。
　　当一个人最开始吃苦的时候，他会觉得苦真难吃，譬如坚持健身和撸铁；然而一旦他接受了这种设定，渐渐地就会享受到痛苦的乐趣，并且自发地开始适应痛苦。

　　最开始被拉着急行军的舰队苦不堪言，最简单的战斗都打得拖拖拉拉。
　　但朗的目标很明确，他自有一套排序方法，先手给所有盯上的流窜武装集团安排好了团灭顺序，然后带着队从菜鸡开始砍，一路往决赛圈杀。
　　两场战斗下来，那些要死要活的士兵已经逐渐学会如何跟上指挥的强度。随着配合度的提高，生锈的战斗本能也在被激发。

　　越打越富确实香，哪怕是执行任务的狗也需要一定的奖励，才能拾起积极性。
　　他们还从来没抢过……维持过这么富裕的秩序。带队的人心黑手黑，俨然有一种成为专门打劫强盗的强盗的架势，塞进口袋里的东西全数闷下，无一上报。

　　柯克面无表情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中。
　　他发现了，他根本制不住朗，海德曼基地现在由那位伊莲娜和残留的Ignis部队接管，维持着虚伪的正常运转假象，而他自己真正的部队已经快要改名换姓。
　　于是无话可说的、被一整个架空的指挥官按下了法赫纳的通讯请求。

　　卡兰隔着深空通讯望过来的时候，正看见他那正经又温柔的伴侣，像个土匪一样将两条腿翘在舰桥的指挥台上，还在对着通讯频道飙出一连串的暴言。
　　“他们袭击搭载着普通民众的运输船，一再骚扰宜居星球，边防驻军的任务就是****的将他们****给****！”
　　“只有软蛋一样的****才会*****！他们对平民所造成的每一分伤害，都是*****的不作为！”
　　“再***的给我说一遍，边防军的职责***的是什么？”

　　在大量消音词汇中，夹杂着少量训话。
　　一群野人在争先恐后地抢答，通讯频道里第一次出现了物理意义上的“拥挤”。
　　“***的保护边境线！维护和平与秩序！保卫民众的生命与财产安全！”

　　“咳。”
　　卡兰轻轻咳嗽一声，提醒激情发言的人类自己的出场。

　　下一秒，他看见朗整个后背都僵硬了。
　　热闹得像是在煮沸水的频道被啪地一声关闭。

　　男人没回头，维持着笔挺的坐姿。
　　但是与此同时，对方偷感很重地将自己的两条腿从指挥台上慢慢溜了下来。
　　好像打从一开始他就是那副正襟危坐的姿势似的。

　　星舰的主导者没忍住微笑的神情。
　　他现在一周内发笑的次数，可能比过去一辈子还多。
　　“怎么不继续了？这是什么战前动员吗？”

　　在他的笑声中，全身僵直的男人慢慢转过头，那根颈椎好像锈死了似的，一拧都能发出咯吱声。
　　金棕色的眼睛专注于虚空，神奇地没有和自己的伴侣对上视线。
　　“你怎么……你什么时候……你是不是找我有事？”

　　卡兰终于放声笑出来。
　　旧日的帝王坐在法赫纳的主位上，正帮着自己的星舰全力解析完整的碑群系统，他很轻地抬起手，擦去泪水的痕迹。
　　“为什么不让我看这种样子？我非常喜欢。”

　　人类的耳朵爆红，绷着脸一言不发。

　　在旁边的柯克不打算发表任何评价——两个同性的恋爱脑当着他的面开始眼神拉丝，他开始后悔拨通这个通讯。
　　打仗救不了海德曼，找外援也救不了他。
　　他只想毁灭。

　　如果说这样充满欢乐气氛的属于通常意义上的“喜悦”，那么宇宙的另一边则正经历着毫无参考价值的“悲伤”。

　　围绕着北沃夫冈星的拉锯战持续了一个多星期。
　　胡塞分不出手进行远距离支援，阿方索本人带着为数不多的增援整合了原本的驻军，同帝国的联合镇压军正面交锋过几轮。

　　中途有那么几天，差不多每小时都有炮弹越过大气圈防御网，落在真实的大地上。
　　对于一些倒霉误入战区的人来说，这样的经历依旧有好有坏。

　　好消息是，外面打得不可开交，卡特依旧成功逃课。
　　坏消息是，他逃课的原因只有一个——发高烧撅了过去，托那个半冷不热的澡的福。

　　哪怕炮弹直接在距离不到五十公里的地方炸开花，小霍尔曼也没什么危机意识，很难说这究竟是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强运，还是命运冷酷无情的黑手。
　　在所有人都为第二天的命运惴惴不安时，有的人眼睛一闭睡到大结局。

　　人类总认为自己征服了漫漫星海，他们从神明的手中抢夺下基因剪辑技术的密钥，又踏足了不应踏足的天空。
　　于是那些曾经看似高不可攀的疾病都显得可笑起来。
　　然而在条件简陋的落后地区，或是物资遭到封锁的战区，这样的假象被轻易打破。

　　人就是人，由不同的细胞聚集在一起形成的组织和器官构成了人体。
　　他们渴了会想要喝水，饿了会寻找食物，冷了热了会生病，一颗最原始的子弹也能轻易带走一条生命。

　　偶尔有几次，卡特感受到一只手挨近自己的额头，伴随着低沉的叹气声。
　　“……怎么回事……”
　　“……他死在革命军的地盘会出大问题……让……埃尔莎太远了，治疗舱炸毁了三架……没有抗生素，所有药物都……”
　　“……太多受重伤的士兵……把我的那支分给他……”

　　另外几次，大概是同一只手，将什么东西滴进他的嘴里。
　　即便烧得整个人舌头发苦、麻木无知，嘴巴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霍尔曼家主还是分辨出了那是什么东西——令人憎恶的营养剂的味道。
　　在搭乘猎犬监判队的飞船离开首都星时，他们有好几个月都在喝营养剂，除此之外没有其它任何东西可以吃。

　　于是昏昏沉沉的卡特将嘴里的玩意儿吐出来。
　　“难吃。”

　　那只手接住了这些东西，没再说更多的话。
　　片刻之后，一点点带着甜味的液体被喂进口中。那样的一丝甜相当原始，富含着从植物种榨取出的新鲜气息，缺少人工的调味与香精，只有淡淡的清香。

　　出身于首都星的高等人从未尝到过类似的味道。

　　“大馃粒秸秆的汁液，只有这种东西。喝一点吧，别再吐了。”
　　声音的主人说，温和的声音中没有任何气恼的迹象。

　　帝国的贵族会用打碎的大馃粒混合着其它粮食喂猪，但穷人的孩子所能习得的“甜”这一概念，往往只能来自于出产猪饲料的植物秸秆。
　　等到卡特在刀割般的咽喉疼痛中，让那些液体沿着灼烧的嗓子流进胃里，对方又慢慢地喂了他两口。

　　在为数不多的清醒间隙，小霍尔曼看见的大多是模糊的屋顶。
　　只有一次，他对上一双蓝色的眼睛。

　　帝国的进攻终于收缩，因为DK305至DH7116一线再也顶不住胡塞的穷追猛打，开始发出求援信息。
　　从最前线撤下来的最高指挥安排完紧急救灾的事务后，正坐在卡特的房间内，继续处理那些持续炸响的弹出消息。密密麻麻的光屏几乎铺满对方面前的所有空间，一点缝隙都没有留下。

　　床上的人动了动手指的瞬间，阿方索暂停了处理工作的手，抬眼看过来。
　　这位还算年轻的领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没什么力气的人，并在对方的手臂再一次试图抬起时，径直走到病人的面前去，试探了一下依旧发着烫的额头。
　　“要喝水？”

　　“我很抱歉。”
　　霍尔曼家的家主轻声说，那嗓音沙哑得可怕，再也不复以往的柔和。
　　他吃力地握住那只放在自己额头上的手掌，昏昏沉沉地望着俯视自己的人。高烧令他全身发冷，哪怕盖着厚重的被子也忍不住打哆嗦。

　　“对不起，加西亚。”
　　他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一句话，可能是因为他曾经吐在了对方的手上，也因为固执的行为而给他人增添了麻烦。他本该是更为年长的那一个，却在曾经年幼的孩子面前失败得一塌糊涂，这比任何事实都要令人难堪。
　　颠三倒四的话语被他重复了好几遍。
　　“我非常抱歉。”

　　很久之后，卡特再一次听见了低低的叹气声，和之前的那些一样。
　　阿方索·加西亚在他的床边坐下来，没有抽回自己的胳膊。

　　“睡吧。”
　　对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