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RavenShrike

146、第一百四十四章

　　“好。”
　　卡兰回答。
　　他向自己的星舰做出承诺。

　　另一边的霍斯特勉强劝走了自己的夫人，正压着火气细细地询问卡特更进一步的细节。
　　朗抱着胳膊旁听，表情严肃。

　　问得越多，曾经的第二军军团长的脸色越难看。
　　三代积累下来的产业，被小霍尔曼十年时间烧光大半，就连劳伦斯也听得直咋舌。
　　“难怪都说富N代最好别创业。”
　　他小声嘀咕。
　　“这……这够打多少场仗啊！”

　　富可敌国不是嘴上说说。
　　施耐德·霍尔曼相当善于抓风向标，发现深空探索领域被以格鲁萨财团为首的几大巨头瓜分完毕、很难挤进去后，便转头将目光对准了中下游产业。
　　主打一个你勘探你的，你开发你的，勘探和开发过程中你所需要的一切设备和后勤保障我们全都能提供。

　　从各种金属加工材料的供应，到五花八门的工程器械销售，再到新殖民星人民生活所需的方方面面，这位活着躲过了大分裂的投机分子一个都不想放过。
　　光是荒星建设所需要的中小型钻探机，每年就能为这个家族带来超五千万里瑟的纯利润。
　　鼎盛时期的霍尔曼家，连星核能源的提纯都敢分一杯羹，直到联邦禁止相关产业私有化才作罢。

　　霍斯特整个人永恒地卡在暴跳如雷和随时晕倒的中分线上。
　　任何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金碧辉煌的家濒临破产边缘，都不会比他做得更好，起码所剩不多的理智还能支撑着他多问两句。

　　“你还有没有将我当成自己的亲人……”
　　所有的愤怒最终化作无力的话语，一时间仿佛老了十岁的人坐在椅子里，没再试图用东西砸对方。
　　“我看着你长大，你怎么能做下这种事……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做下这么多要把自己送进监狱关一辈子的事……你不想想联邦发现之后会怎么样……”

　　“我本想做完所有准备再告诉你。”
　　卡特站在那里，表情平静，他没再露出那种礼貌又温和的社交式笑容。
　　“霍尔曼家不应该再留在首都星了，终有一天科学院会将我们逼到不得不无条件缴械或是满盘皆输的地步。这一代的我们只有第二军，现在连第二军也脱离了掌控——你对克里斯如此冷淡，是因为你查到了吧。”
　　“卡姆兰的事件发生时，第二军的部分前线岗哨也参与了调动。而你怀疑他是否参与其中。”

　　“你在说什么屁话。”
　　彻底舍弃风度的霍斯特有气无力地爆了粗口，连环炸裂的地雷太多，他已没有暴怒的力气。
　　“霍尔曼家不可能离开，我们花了三代才扎稳脚跟、扎根于此，绝不会未战先怯向科学院退让一步。”
　　“格鲁萨财团想按死我就来吧，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个本事。”

　　“你已退到连第二军都被迫放手的地步。”
　　两双相似又不尽相同的绿眼睛对视，卡特慢慢地靠近对方，再一次蹲下身，握住那双冰冷又粗糙的手。
　　“因为那份无中生有的伪证，你不得不放弃自己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军队来保全海因茨。请不要怀带歉意——海因茨很喜欢机甲，很喜欢战斗，我同样看着他长大，他说起未来会进入军队这件事时连眼睛都在闪闪发光。”
　　“第二军的生活或许消磨了一部分他的热情和梦想，但他自始至终都是因为自己的选择才走上了那样的道路，这并非你的过错。”

　　“施耐德没有固执地守着沙瓦勒不放，因为他明白人才是最重要的这个道理。他可以离帝国而去，在联邦的首都星扎根，我们也可以再走一遍。”
　　很轻地将那只干枯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这是一个向长辈祈求宽恕的姿势。
　　犟种转世的霍尔曼家主第一次做出这样的动作，小时候他被自己的父亲踹断了肋骨、抽到只剩半口气，也不曾以示弱的形式博取一份宽容。
　　“我已经整整四年不被允许离开首都星了，叔父。”

　　“现在是我，之后可能会是你，会是艾琳，会是任何一个霍尔曼家族的人。”
　　他没有抬头，以很慢的语速同对方叙述。
　　“如果他们以这样的理由逼着海因茨、逼着莎拉、逼着海因茨的父母回来，他们将毫无办法。我们就像黄金笼中的观赏鸟，随时可以成为挟持我们所爱之人的一份罪证。”
　　“我想让我的兄弟姐妹永远自由，永远不会在深夜因为一个亲人离去的噩梦而惊醒。”

　　“每一次我的梦境，都会以父母的死亡和艾琳被科学院抓捕而告终。”
　　卡特轻轻地说。
　　“联邦目前出于入不敷出的边缘，仍旧维持着勉强运转的功能，比帝国好上那么一些。但这样的安稳不会长久，一旦动乱四起，我们谁都走不了。”
　　“我不想在梦里见到你们的身影。”

　　“我的父母同我告别、亲吻我的额头，和以往的每一天一样去签一份合约，然后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他第一次同他人谈起这道伤疤。
　　“意外的事故不会葬送霍尔曼家的家主和一整支安保卫队。”
　　“我们的飞行器想要脱离低空轨、被另一艘同样巧合脱轨的重型货运器整个碾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故，但它轻描淡写地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没有成长为一个你所期望的正直的人，因为我看重自己的家人远甚道德与原则，叔父。”
　　卡特仰头看着对方，再一次请求。
　　“科学院已经开始彻查霍尔曼家的产业，就算我没有进行资金转移，也总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他们在捏造伪证时，连你和海因茨的生物验证都做得天衣无缝，就像我父母的案件在第一时间以意外作结那样。”
　　“我像爱着自己的每一位亲人那样爱着你，爱着奥莉维亚和莎拉。”

　　“请原谅我的隐瞒，请随我离开。”

　　这本该是一场故人重逢的轻松茶会，然而等到散场时，每个人的表情都分外凝重。
　　卡特必须踩着屏蔽失效的时限跑回去，劳伦斯则选择留下住几天。

　　“别担心我了，我挺好。”
　　脾气古怪的小老头叹气，拍了拍朗的肩膀。
　　“看见你活蹦乱跳比什么都好。”

　　“我没有家人，连第五军都没了，你有伴侣护着，科学院再也威胁不到我。我留在这劝劝霍斯特，免得他想不开把自己气进医院。”
　　他撇了撇嘴。
　　“倔驴，臭脾气。你别看他平时见谁都笑眯眯的一副老狐狸的样子，其实心里傲慢得要命，也自豪的不得了，觉得这些后辈们各个出息又省心。”
　　“结果这下被打击得不轻。”

　　“您劝劝他。”
　　朗低声说。
　　“卡特做的事值得被打断腿，但他有一点没说错，现在的首都星不再安全。在这方面我的预感从不出错。”
　　“海因茨的父母常年在外，莎拉尚未返回，没有比现在更好的脱离时机，我们可以带上他和奥莉维亚夫人一起走。”

　　“不用你说，我自己有分寸。”
　　嗤笑着用指关节狠狠地在继任者脑门上弹了弹，劳伦斯不耐烦地摆摆手：“赶紧走赶紧走，现在看见你们这群年轻人就烦。”

　　这一下着实够重，当场将男人的脑门敲红了。
　　卡兰在旁边本能地动弹一下，强行忍住了伸出半截想要阻拦的手。

　　劳伦斯看着对方护犊子一般的直觉型举动，大笑出声。
　　“挺好。”
　　他感慨道。
　　“霍斯特端了太久的架子，有时候脑袋拎不清，总觉得自己家的矿需要精挑细选找个合适的继承人。”

　　“但你们这样其实就挺好。”

　　回程的路上朗和卡兰谁都没说话。
　　男人握着伴侣的手陷入沉思，突如其来的信息量令他整个脑子里都乱糟糟的。
　　而卡兰在和法赫纳聊天。

　　得到承诺的星舰有好一会儿没吭声，甚至没有就聚会的场面发表任何点评。
　　它的核心紧缩又蓬开，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而快乐，心思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现在它不关心病毒和bug了。

　　“卡兰卡兰，我觉得很高兴。”
　　恢复了活力的法赫纳变得像往常那样叽叽喳喳个没完，甚至黏人的程度更上一层楼。
　　“我以为你会拒绝，你从来都不和我说太多以前的事。所以我现在是最漂亮的颜色！”

　　“嘿嘿，你看看这段代码，它是金色的！”
　　“这就是我快乐的证明！如果我不开心，它们会缩成一个小小的球。”

　　法赫纳大部分时候都是快乐的，就算生气也不会持续很久。
　　它会在做小蛋糕的时候哼歌，也会在写诗的时候追着人要赞美，但是仅仅得到一个承诺就兴奋成这样还是头一次。

　　主导者真正的身体在裂隙间睁开一堆眼睛，发现挨着自己的星舰正敲敲打打地修整舰身。
　　“你在做什么？”
　　卡兰问。

　　“我得努力捯饬一下自己。”
　　法赫纳吭哧吭哧地手搓装修，想着法地将那些眼睛和触须塞回去，就像最初迎接朗成为自己的第一位人类乘客那样。
　　所以飞船也是会有容貌焦虑的。
　　“抱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法赫纳确实很在意。”

　　“你……”
　　旧日的帝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现在他们的思维紧挨着，法赫纳单方面与他共享，导致那些快乐的波动制止了他快要说出口的话语。
　　最后卡兰也只是以一些不太要紧的事情作为聊天内容：“我要先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需要花费一点时间，我不确定还有多少存留。况且只是记忆的片段，那并非活着的亚历克斯。”

　　“我知道。”
　　法赫纳没有丝毫犹豫。
　　“可是我还是想以最好看的样子见一见过去的他呀。”
　　“我可以等，可以等很久，我在阿卡夏里等了你半个多世纪，也能以同样的耐心等待另一个。”

　　“况且在没有想起来之前，我可以做很多很多的猜测。”
　　星舰说，它哼着一点含糊的曲调。
　　“猜猜我的记忆里会有怎样的他，猜猜他是不是对我说了什么话，猜猜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喜欢吃哪些食物、喜欢听哪种类型的歌。”
　　“然后我会将自己装修得漂漂亮亮，漂亮到就算记过去的他看见现在的我，也不会感到恶心害怕，而是能笑着摸一摸我的程度。”

　　它在自主思考之外，产生了奇怪的念头。
　　无论吃下多少意识的片段，那些都不是它。它想获得一颗活人的心，一份将它与无数人工智能彻底区分开来的真正懂得爱的灵魂。

　　一无所知的星舰陷入一个轻盈的梦境，如同那六百万份沉眠的碎片一样，注视着长河的彼岸。
　　钢铁的巨兽全身流遍黑金的血液，祂尚未认清生与死的重量，祂以为自己从来都是以毁灭为前提而诞生的纯粹武器。
　　两条命运的轨迹在这样阴差阳错的天真言语中合二为一。

　　“如果他看见这样努力的我，他会开心吗？”
　　法赫纳轻声说。

　　“我的造物主还会认得自己亲手创造的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