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七章 是人?是兽? ...
-
两人顺着朱雀的目光看去。只见庙门前的空地上积雪已经扫开,露出的青砖上堆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却是一个人面朝下蜷缩在地。腰里腿上疙里疙瘩的缠满了破麻布,一只血迹斑斑的脚从麻布堆中伸出来,脚踝套着一个精光锃亮的镣铐,这是这人全身唯一闪光的地方。镣铐连着一根手腕粗的铁链,铁链的一头嵌在石柱里。那人微一动弹,铁链便『叮叮当当』在石砖上拖响。
突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一个手持牛皮长鞭的突厥大汉走到石柱中间,扬脖子大声叫道:『汉人要吃我们的牛羊,我们就请他们吃什么?』
『给他们吃烤牛肉!』说话的是一个十来岁的突厥小乞丐,他头上的头发因偷油果子时被人用热油烫掉一大块,所以得了个诨号叫做『半根草』。这句回答又引来一片欢呼声。
大汉大声应道:『好!』抡起鞭子抽打在那脚带镣铐的人的身上。那人微微一动,并没有叫喊,也没有抬头,连姿势也没有改变。大汉手不停歇,眨眼间又抽了十几鞭子,但都如抽打在木石烂泥上一般毫无动静。
『半根草』不耐烦起来,叫道:『阿史里大叔,你没有吃饭吗?你宰马的劲头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昨晚的那头“母马”叫你手发软了?』。
另一个缺了半边牙齿的老太婆也高声附和:『重点!再重点!给他吃“大块的烤牛肉”,要不就加点“油”!加了“油”的“烤牛肉”就更好吃啦!』。
那大汉阿史里点点头,退后两步,把鞭子放在石柱边的一个水桶里浸泡,水桶中装满了碱水——这就是老太婆说的『加点油』。
阿史里等鞭子湿透,大喝一声,迈步上前,提起鞭子照着那人发力狂抽。围观的突厥人伴随着鞭子的挥舞一边嬉笑,一边齐声数道:『一,二,三……』。
青凤皱眉问观云:『他们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要如此鞭打此人?』。
观云低头悄声道:『这些人说的都是突厥话。那个打人的叫阿史里,是屠马的杂役,有时也充当行刑的刽子手,在突厥流民里很有些名头。这个脚带镣铐的人死前受挞,等会砍了头还要鞭尸!这是对犯了十恶不赦之罪的囚犯才用的刑法。』。
青凤喃喃的道:『原来是个十恶不赦的囚犯啊……』说话之间,阿史里又抽了十几鞭。鞭子被碱水浸透,抽在身上分外沉重。囚犯身上的麻布吃不住这般狠打,撕裂成片片碎块掉落在地,露出一片光光的脊背。
周围一下静了下来,一片鸦雀无声。众人都惊呆了。
这是一具怎样的躯体啊?露出来的这片肌肤上横七竖八的全是伤痕。有鞭子打的,有刀子割的,有钢錾烫的,有绳子勒的……五花八门,种类齐全。新的和旧的伤痕间形成道道『沟渠』,好似阡陌纵横,又似老树枯皮。这些伤痕好象年轮一样重重叠叠,记载了这个人一生饱尝的苦难。而这些苦难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会让他厌倦人世,厌倦生命,把死亡看作最幸福的解脱。
阿史里已经打顺手了,手上劲道越来越狠,忽地大喝一声,在囚犯光脊梁上猛抽了一鞭。然后他停了下来,抬起手擦拭额头的热汗。
囚犯受这一鞭,殷红的鲜血涔涔渗出,顺着脊梁流下来。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疼,他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他把手肘抵在身下,慢慢的扬起脸来。
虽然火把将四周照的如同白昼,但还是没有人能准确的看出他的年龄。消瘦的双颊满是胡子茬,鼻梁嘴唇也是伤痕累累。看模样二十多岁,但又好象有五六十岁。人受苦到了一定程度,样子就变的模模糊糊,象一个影子或鬼魂一般。这张脸唯一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眼睛。这双既不明亮,又无神采的眼睛里只有永恒的漠然。不冷也不热,没有谦卑也没有倨傲,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好象从冥河的彼岸看过来,注视着与他无关的尘世苍生。
一阵寒风吹过,他额前的头发飘起,露出两个铜钱大的烙印--『建武』。人群中发出几声惊呼:『这是唐兵“建武营”的记号,我认得的。』。
『对啊,我也认得,这死鬼是“建武营”役夫!』。
『对啊,对啊……』喧闹过后,囚犯新的身份被确定下来。仇恨立刻撵走了同情,众人的脸都因怒气冲天而扭曲成为各式各样的怪相,短暂的沉默后齐声发出野兽般的嗥叫:『打死他!!』。
阿史里受了众人感染,杀气倍增。他推后半步,蓄势鼓劲,正准备来『一大块烤牛肉』。忽见那囚犯在地上挣扎扭动起来,先前还死灰色的眼睛这时忽然射出热切的光芒。他颤抖着向前爬去,神情显得既急切又有几分痴迷,仿佛前面就是即将开启的极乐世界的大门。众人静下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在靠庙门的那根石柱边放着瓦盆,瓦盆里面有两根肉骨头,那是阿史里留给看门狗的晚餐。
囚犯奋力爬去。极度的饥饿在此刻激发起无穷的力量,『饱暖』变成了虚幻的符号。那种渴望急切的眼神使人相信:若是能摸一摸那块骨头,即使身受千刀万剐,他也能欢然瞑目了。
他足足爬了半盏茶工夫,眼看就要摸到瓦盆边缘。无奈天意弄人,脚上的铁链长度有限,它象一条蛇一样恶狠狠的拽住了这个苦命人,使他不能再前进半分。他绷直了身子,又极力伸长了手臂,但手指离那瓦盆始终差着两寸。
食物近在面前,反而引得饥饿感象烈火一样燃烧。囚犯徒劳的伸直手指--还是够不着。他绝望的摇晃着脑袋,脸上的表情伤心欲绝,嘴里发出『吃!——吃!——』的呻吟。
『哑巴要说话啦,天狗要放屁啦!』小乞丐『半根草』忽然发现了新的笑料,而他这句话也引起了意料之中的哄笑。于是这小猴子更加得意,跳到旁边一辆破牛车上面添油加醋的叫道:『吃吧,吃吧!这是你狗老爹留给你的晚饭呢,吃下去可以让哑巴开口说话呢!』。
众人都笑的前仰后合。程观云凑到青凤耳边道:『师姑,这囚徒是个哑巴。』。
青凤留神倾听,果然那人虽然嘴里发声,但是声带喉头都没有振动,全凭口里呼气在唇齿间激荡才发出『嗤——嗤!』的怪声。
柳青凤不忍再看这惨境,心想不知这囚犯犯了什么滔天恶罪,死前还要受如此折磨。她低头对朱雀道:『我们走吧,回家去。』。
朱雀转过头来,早已是泪光莹莹,小脸吓的煞白,半晌才点头答应道:『好……』就在这时,围观的突厥人乱哄哄的骚动起来,每个人显得惶惶不安。接着这些人就象被热油泼到的老鼠一样一哄而散,一个个争先恐后的钻进街角墙缝里。只一眨眼工夫,城隍庙前就空荡荡的只剩下五六个人。
青凤三人正感惊异,就见远处跑来几骑人马。为首的头带金冠,脸色傲慢,正是那天在闹市纵马的安公子。他马后跟着十个兵士,两边的马匹上各有两个黑衣汉子。观云低声对青凤道:『是官府的巡夜队。师姑,我们还是走吧!』。
青凤摇头道:『先不忙,那头带金冠的小子不是个好人,且看他要做什么。』说话间,安公子来到石柱前。就有从人喝叫道:『阿史里,见了公子怎不下拜?』。
阿史里裂嘴一笑,并不稍动。安公子把手一摆对手下人道:『不必了,这家伙是个蛮子,不懂咱们的规矩。』说着,抬腿下马,一边问道:『这狗贼还没有死么?栓在这里可还老实?』地上的囚犯还在伸手够那瓦盆。他全神贯注,全不在意到周围的事物。安公子见状骂到:『狗东西,臭哑巴,你还想吃“上路饭”么?』。
说到『吃』这个字,忽然想起一事,他登时怒由心头起,恶从胆边生,走上前去一脚踩在那囚犯的手上,恶狠狠的道:『我让你吃,我让你吃!』只听『咯咯』声响,囚犯的指骨已经被安公子踩断,骨头的断裂声在静夜里回荡,听来让人毛骨悚然。但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仍是注视着那瓦盆,只是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
安公子咬牙道:『好你个哑巴,还真能忍。看你能忍到何时?』抬起脚来,正准备踢瞎他的双眼,忽觉背后劲风袭到。安公子不及细想,急忙俯身扑倒在地,就听『砰』的一声,那股劲力撞到他面前的庙门,铜钉门上顿时留下一条两尺长的裂缝。
安公子又惊又怒,起身观望。只见不远处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头戴斗笠的人在『嘿嘿』冷笑。安公子戟指怒道:『狗贼,是你从后面偷袭我吗?』。
青凤摘下斗笠,随手丢在一旁,冷冷的道:『你才是狗贼,仗着你爹的权势欺凌弱小,简直连狗都不如!』。
安公子认出她来,怒气顿消,笑道:『原来是你,那天在青石街上还没出尽风头么?有婆家没有?看你还有几分姿色,公子爷今天就免了你不敬之罪,改天我再来好好骑骑你这匹胭脂马吧,哈哈!』。
他见青凤容貌清秀,言语之中便带了调戏之意。周围的兵丁下人也附和着哈哈大笑。
就听『刷』的一声,安公子腰间的长剑忽然脱鞘而出,在空中轻轻转了圈,剑尖正对着安公子。接着剑身微颤,安公子只觉眼前剑光乱闪,脸上刺痛。只一瞬间,长剑飞向半空,『叮叮当当』的断成碎片,象雪花一样从天上飘落。
众兵丁见安公子呆立在原地,脸上鲜血淋漓,赶忙围拢上前给他擦拭。安公子惊魂稍定,借着兵士胸口的护心镜察看脸上的伤势,就见左右面颊上歪歪斜斜的划着两个血字--『狗贼』青凤笑道:『我的字写的不好看,可对不住你了,赶明儿我练好了字,再给你重新写过吧。』。
安公子怒不可遏,大叫道:『给我拿下!』四个黑衣汉子疾步上前,把青凤围在中间,十个兵士也团团将朱雀和观云围住。站在角落里的阿史里见这帮汉人要打架,急忙找了块石头坐下,兴致勃勃的注目观看,好象一场精彩的大戏即将开演。
青凤回头道:『观云,你带雀儿先回去!』。
程观云并不答言,伸手猛地抓住朱雀的腰带,提起朱雀的身子,抡了半个圈子,振臂尽力向外抛出,叫道:『雀儿你先走。』然后回身对青凤道:『师姑,待观云助您一臂之力。』。
青凤点头道:『好。』。
朱雀在空中轻飘飘的飞出五六丈远,脚刚一落地,便撒腿就跑。没跑几步,又停步扭头叫道:『师姑,程师兄,你们别误会!雀儿不是要开溜,雀儿这就回去搬救兵,你们等着啊!』。
说完转身又跑,心里不住念叨:快,快!快回去搬救兵!那些人人多势众,凤姐姐他们怎么能是对手?快回去叫爹爹他们来帮忙……转念又想道:凤姐姐凌空御剑的道术当真神妙!她这么厉害怎么会打不过那些舞刀弄枪的兵士?我也担心过头了……哎,不对,不对啊!听爹爹说,凌空御剑是道宗里最高深的剑术。每次看爹爹御剑,总要凝神运气,打坐念咒。怎么刚才见凤姐姐只是伸出两根指头轻轻拨动,那剑就跟在她手上似的灵动?她御剑在人脸上刻字,比取人性命还要难上百倍,这更是闻所未闻的神术!想来爹也不会……
朱雀心下疑惑,脚步也慢了下来,忽然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难道凤姐姐的道术比爹爹的还要高强?
此时安公子一伙人已经动手。那十个兵士围住程观云拼斗到一处,虽然他们不懂道术,但都是安公子亲自挑选的武功高手,以十对一,也尽可抵挡的住观云的剑气。
安公子和四个黑衣汉子站定在青凤四周,口中默默念咒,突然齐声大喝。只见地面上的积雪都腾空飞起,渐渐聚成五根雪柱,如玉龙取水一般翻腾飞舞。安公子叫声:『疾!』这五根雪柱合成一股,带着飞沙走石的声势,猛地向青凤疾飞而去。
原来安公子诸人所练的乃是『虚神五行剑』,取自道家『虚神化气』。此剑本身没有剑气,初练时看似毫无威力。一旦练成,可借助天时地利之势攻敌:若有火势,便可引来烈火伤敌;若有水势,便可招来洪水助战。最是厉害无比!其时正值寒冬,满地的冰雪就成了武器。而安公子与黑衣人五剑合一,其威力也增加了数倍! 青凤退后一步,左手剑指前引,右手作势一拉一放。一股劲力飞出,正是那『无射之射』。
两股力道在空中相撞,雪柱前端受阻,雪花纷纷向四周散开,遇冷又凝结成冰。远远看去,好似正在张开的一把大伞。
两边僵持不下,安公子等都是面红耳赤,全力施为。偷眼看青凤,却是气闲神定,游刃有余。安公子暗暗吃惊,心想:凭一人之力抵挡我五人的『虚神五行剑』,就算是我师傅也没有这样轻松!若此女是道宗弟子,为何从没有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女高手?这女子到底是何来历?这边青凤也踌躇起来。她看出对手用的都是道宗的道术,便手下留情,只用了五成的真气。但是对方全力以赴的毫不相让,她也没有办法收功住法。想要开口询问,一时间又找不到措辞。
青凤心道:『这伙人好不识趣,明知道我是道宗的,还要苦苦缠斗。难道就不知道五人连手斗不过我么?好,!既然不知好歹,我就给你们尝点厉害的,等你们个个真气耗尽,筋疲力竭之时,自然就罢手了。』。
主意拿定,她便加催真气。安公子感觉身上陡然沉重。四个黑衣人也是满脸通红。
青凤潜运神功,『无射之射』的剑气『嘶嘶』作响。『虚神五行剑』的雪柱一寸寸的向后倒退,边缘融化的雪珠『滴滴答答』溅落在地上。
安公子和那四个黑衣人气喘如牛,全身骨骼震动,再也支撑不住,一步步向后退去。不知不觉间,安公子已经退到了石柱旁边……
突然,一个身影从地上一跃而起,从后面一把搂住安公子的腰。安公子吃了一惊,低头看去,腰胁间一张的漠然无神的面孔冷冷的对着他,正是先前伏卧在地的那个囚犯。就在这一瞬间,安公子意乱神分,他所发出的真气便涣然而散,那『无射之射』的剑气趁虚而入,电光火石之间从安公子脖子上穿喉而过。安公子左右挣扎扭动,向前猛冲几步,项中的鲜血喷洒涌出。那囚犯体虚力弱,被安公子一带,又扑倒在地。安公子停步而立,如木雕石刻般一动不动。一阵寒风吹来,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哇』的一声的吐出一大口鲜血,终于僵直着向后仰倒在地上。
众兵丁,黑衣人早已呆若木鸡,直到此时方才恍然清醒,一涌而上围住安公子。两个黑衣人俯身查看。见安公子已经气绝身亡,抬头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个黑衣人转身对青凤道:『你这妖女,手段歹毒,料我等不是你的对手。但青山绿水,总有重逢之日!妖女!你敢留下名号么?』。
青凤第一次杀死一个活人,心情激荡之下手脚都冰凉了。那黑衣人的问话她充耳不闻,心中只是念叨『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黑衣人又大声问道:『妖女,敢做不敢当么?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青凤茫然答道:『我叫柳青凤。』。
四个黑衣人冷笑数声,抱起安公子的尸体转身上马而去,十个兵丁默默的跟在后面。须臾之间,一伙人就消失在街口。
观云走到青凤身前急道:『师姑,咱们杀了官府的人,此时应速速离开此处。』。
青凤回过神来,应道:『对,对!我们杀了人了,是该快走。』。
跟着观云走了几步,偶一回头看见那个伏卧在地的囚犯。青凤心中一动,暗想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我岂能见死不救?罢!罢!罢!如今杀人的事都做过了,多做一件救人的事又有何妨?』。
想到这里,青凤几步跑到石柱前,催动剑气割断铁链。想要伸手搀扶那囚犯,又见他满身血污。青凤皱眉对观云道:『观云,快来把这个人背上,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程观云一心想尽快离去,听见青凤吩咐,便俯身将那囚犯横扛在肩上,迈步欲走。忽见一个人影伸开双臂拦在面前--却是那个屠夫阿史里。青凤知道情势危急,再也不容犹豫停留。立即跨上半步,当胸就是一脚,把阿史里踢的翻了两个跟斗,滚倒在庙门外的石阶上。
程观云扛着那囚犯,柳青凤在旁护持。两人脚不停歇,匆忙地跑进了沉沉的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