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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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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梦
这一切都只是场梦吗?如果是,为何今时今日我还没有醒来?
如果不是,为何我再也见不到你?
我本无梦,因你的进入,我才有了那场梦。
然而,只是梦而已,如镜花水月一样,再美,也不是真的。
三月,扬州。
我们初遇的时间和地点。
瘦西湖畔,大明桥边,烟雨蒙蒙,杨柳依依,如画的景致中,走来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对着我微微一笑,一下子掳走了我的心。这就是你。
至今,我不清楚为何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那种感觉,好象曾经在哪里见过,好象很熟悉,可又分明知道我从未见过你,至少,自能忆事以来,从未见过你。要不,这么出色俊朗的人物,我至少会有印象的。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你只是轻轻的一笑,从此后便令我魂牵梦萦,难以忘怀。
五年了,已有五年了。这已是五年前的事了。可一切似乎还在眼前。当时,我还不完全清楚,这偶然的初遇就是那场梦的起点,我也全然不知道,这原来只是一场梦。
就在那以后第二天,扬州依然是细雨蒙蒙,轻烟四起,也是在大明桥,我又遇到了你。你仿佛认得我,又是微微一笑,那一笑,如春风拂面,如春光醉人,暖得仿佛要将人化了。
你一定有魔力,你只是这么对着我一笑,我便心驰神摇,四肢百胲都立刻绵软无力。
我想我是醉了。谁说要喝酒才会醉?不用的。我没有喝酒,但,已经醉了。
然后,我开始怀疑这场相逢并不是那么偶然,而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相逢只是某种早已安排好的命运的召唤。
我开始失眠,开始胡思乱想,开始对你牵挂。
终于,有一天晚上,一番辗转反侧后,我决定出去走走。
那个夜晚很美,暮春的晚风轻拂,撩拨柳丝轻轻荡漾,也撩拨不安的心一阵悸动,圆月当空,瘦西湖中也有一轮明月,只是,不时被风吹皱,银光流泻。
有意无意地走到了大明桥,我知道你不会在的,已是夜半了。但是,白天,你的足迹曾到达过此处,在这里,在晚风中,我好象能感受到你的味道,至少是接近的味道。我微微闭上了双眼,反复回忆着你从出现到走远到消失的情景。那只是一个很短的片段,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回放着,丝毫没有觉得有一点厌倦。
以后的日子,常常在街头桥畔见到你。我时常在临街的茶坊酒肆逗留,常常可以看见那一抹白影来去,然后我匆匆赶出来,只见到远处人丛中那潇洒飘逸的背影,眨眼便消失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发现原来你便住在大明桥附近,所以在大明桥上可以时常看见你。
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在指间流逝。而我只是那样默默的在注意你,默默的在想念你,默默的为了你的一颦一笑而情绪跌宕。
可是,我不敢有所表示。我只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羞怯,生涩、拘谨。
而且,在我看来,那应是男子先有所表示才对。
如果我向你表示好感,你会怎样看我,轻佻?愚蠢?
你会接受吗?如果你拒绝,我又如何面对?
七上八下了很久,我什么也没有决定,只是维持着原状。
然而命运已替我决定了。
师傅来了书信。命我急回涵翠谷。
我不知道谷中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师傅的语气来看,应该是不同寻常的。
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我其实想见你一面,一面就好。可是,我真的不能耽搁了。涵翠谷是我的家,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与我息息相关,那里有事,我心急火燎,我必须马上回去。
我会回来的,我们不会就这样永别的,我们会再见的,等我!我心里默念着。
等我?真是好笑,你尚不知道我是谁呢。甚至连话也没说上一句,又谈何誓言呢,又能有什么约定呢?
我只是自做多情,自欺欺人罢了。
当我再次来到扬州的时候已是一年后。
很久了,不是吗?
也许的确是太久了。淮左名都,景物仿佛,人事已非。
才到达的那天就见到了你,又是在大明桥畔,不过不是像去年那样是细雨蒙蒙、轻烟四起的,而是下起了如倾的暴雨。
因为雨太大,所以人很少。
我打着伞,走出了客栈。
我住的还是去年的那家客栈。店小二已认得我。
“谷姑娘,下这么大的雨还出去呀?”
“没事。”我温和地笑了,心中满是柔情,丝毫不会因天气而受影响。
今天我也许能见到他。我太想见他了,只是见到就好。
虽然我很小心地打着伞,竭力不想让自己的样子看上去太狼狈,但,还是被雨打湿了,雨坠落到地,又弹射起来,带着泥浆都溅上我的月白裙子。
自去年以来,我开始喜欢白色的衣裙,虽然我知道我一直是穿蓝色最好看。
天地间一片苍茫晦涩,惟有雨声哗哗,水柱从临街屋宇的檐口瓦当上飞泻而下。
然而在我心中丝毫不觉得这雨的暴戾,那应是长久以来深藏的柔情宣泄而出吧。
大明桥到了,因为这场暴雨,这一段路走起来格外地长。
大明桥上没有人。
今天,你是不会来了吧!
湖面开阔,雨横风狂,我打算走了。可就在这时,一把红色的油纸伞飘了过来。
是——是白色的身影!
可是,白色的身畔还有紫色。
紫色的身影!窈窕娇小,这应该是一个女子。
我所有的想法都僵在那里,我没有走,而是看着你们走过来。
近了,近了。
我已可以看清你的脸,俊逸一如当时。
我也可以看清你身畔那女子的脸,很美。美得像一朵初绽放的玫瑰。
我的心顿时冷得可以结冰。
你们从我身边经过,笑语盈盈。
你似乎是看了我一眼,还记得我吗?还记得我这个过客吗?
也许你还记得,记得我,还有些印象,也许,你以为是第一次见到我这个人,也只是路上偶遇,扬州城中每天可以遇上成千上万人,而今天,雨下得实在太大,阻住了人们的脚步,路上罕有行人,所以你的目光在我这个路人身上停留了一下。
我没有去看你们的背影,我的心在那一刻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沉得几乎令我站立不住。
我倚着桥栏,楞楞地发了许久的呆,瘦西湖上环顾,四面都是苍茫晦涩,雨声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柳枝被风雨摧残得胡乱摇晃,我手中的伞也似要挣脱束缚而去,雨不时打到我身上,我也并不在意。
我没有哭,我又有什么好哭的?
从来没有开始,从来只是我自作多情,连一个可以怨恨的对象都没有。
其实,我好希望有人可以恨,至少这样可以转移我此刻的痛。
可是,我能恨谁?
是你吗?
恨你什么呢?
恨你这么玉树临风,这么俊逸潇洒,让我止不住的想将心给你,恨你在我面前出现,让我从此朝思暮想,还是恨你有了别的姑娘?
我又凭什么恨你?
是那紫衣的姑娘吗?
恨她美,恨她在你身边,恨我不是她。
我找不到谁是可以怨恨的,如果真要找一个,那就是我自己。
我唯一能恨的就是我自己。
回过神来,我苦笑了,上次来扬州,我的收获是遇到了你。
今次重来,我也有收获,收获就是知道了“肠断”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倒是个好天,外面很吵,我恹恹地起来,下楼问小二发生了什么事。
那小二只把眼睛往外瞄,一边压抑着兴奋,“江南第一美人苏州的秦紫玉姑娘来咱扬州了,一会儿要打从这里经过呢。听说紫玉姑娘和慕容世家的公子自幼定了亲的,这下可要落户扬州了。”
“哟,已经要过来了,我在后街已看到了。真不愧是江南第一美人啊,像天仙似的,这下天香楼的姑娘可都失色了。像秦姑娘这般的才是国色天香呢。”一个矮胖的中年妇女挤过来对人言道。
“是呀!和慕容公子真是般配得不得了。”
“听说今年中秋节就要办喜事了,以慕容世家的地位声势,到时候又有得热闹了。”
“可不是?小白公子可是慕容家的独苗,能不隆重吗?”
“慕容世家倒也真会挑儿媳妇呢,一挑就挑了个这么出众的!”
“那是,若寻常的,能进得了慕容世家?”
“这下好了,花落扬州,真是有面子啊!”
“呀!来了!”
“来了!”
“真的来了!”
白色和紫色在夹道看热闹的人群中走来,幽雅自如,对周围的那些品评的议论丝毫不在意。
果然是你——你们。我已有预感。
如今只是证实。
从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我知道原来你是慕容世家的公子,单名一个白字,在你身边的姑娘就是秦紫玉,你的未婚妻子。
“神仙眷属”,“天造地设”,是我听到的最频繁的形容。
更多的是惊叹秦紫玉的美貌。
惟有店小二嘟哝着说了一句,“唔,原来这就是江南第一美人?也不过如此吗!”
旁边有人听到了,取笑道:“哟哟,小六子,眼界还挺高的,连江南第一美女也看不上眼呢!”
另一个人接口道:“是呀!情人眼里出西施,那比得上你们家小红呢?”
“胡说八道!小红哪有这么漂亮呀!我是说住在这里的谷姑娘,谷姑娘比这江南第一美人还美呢!”
“喔,你是说住在你们店的那个白衣的姑娘?那,那还真不错呢!”
“呀!我第一次见到那姑娘还以为是仙女下凡呢,嗞嗞,真是美人啊!”
“嘘!小声些,谷姑娘就在旁边呢!”
“她已经走了。”
中秋,我已远在边城。
去乡几万里,我是去自我放逐的。
痛苦是因为记忆,而放逐是为了遗忘。
忘了你,忘了甜蜜,忘了憧憬,忘了我自己,甚至忘了身在何方,那也就不会痛苦了。
其实世间的事本来就如梦幻泡影,何必苦苦执着呢?
一呼一息一念便有八千四百烦恼,何必起心动念,多情自苦呢?
本来世间恩爱终有别离,无常难久,又何况连恩爱都没有过?
了断痴念,才是解脱的法子。
可道理想清楚容易,真要做起来就难了。怎么能做到说忘就忘呢?
就如我还是记得今天。今天是你成亲的日子!我想忘啊!我真的想忘记今天。可是,这个念头一下子便跳了出来,根本就不用想。
算了,记也好,忘也好,我都不想逼迫自己太甚,顺其自然吧。时间也许能解决一切。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只是边城的月看起来好凄凉,冷冷的,没有一点中秋的气氛。
我立在斑驳的石桥上,风注满我的衣袖。我取出一竿竹箫,吹奏了起来。本想吹些喜庆的曲调,毕竟是你大喜的日子。却怎么也勉强不了。最后吹出的是一首好事近,其词曰:往事与谁论,无语暗弹泪血。何处最堪怜,肠断黄昏时节。倚门凝望又徘徊,谁解此情切?何计可同归燕,趁江南春色。
江南的春早已过了。我没有赶上。
是——是永远赶不上了吧!
谁解此情切呢?
哈!恐怕只有我自己。除却我自己知道,恐怕再没人知道了!
我忽然爱上了这个边境小城,爱上它的凄凉寂寞,爱上它的平和宁静,爱上那冷月,那寒水,那雪山,爱上落叶萧萧的边城之秋,接着爱上了大雪飞扬的边城之冬,犹自沉寂的边城早春,以及清凉无汗的边城之夏。
我在边城住了下来,这一待就是四年。每个圆月夜,我都站在那座名叫“映雪”的石桥上吹箫。那桥很古旧了,不知建于何年何月,栏杆早已班驳,岁月磨尽曾经精雕细啄的图案,青苔在缝隙中丛生,似乎在叹息已逝去的悠悠岁月。从那里,可以看到雪山的倒影。风景极美的,只是冷了点,但也没关系,还有什么比我此时的心更冷的呢?
静下来的时候,我也在想:只是偶然的相遇,只是匆匆的几瞥,能有多少深厚的感情呢?怎么会如此痛彻心肺?怎么会如此念念不忘?
有时,我自己也不信,觉得自己被自己的感觉欺骗了,觉得那一切不过是一种幻觉。
想来不过是因为离别,因为相思,因为无法接近,因而只有靠幻想来构筑你。而在幻想中,你几近于天神,剥离了世俗凡人不尽美的一切。你的一举手一投足,无不俊雅,你的一注目,一凝睇,无不摄魂,你的一颦一笑,无不动人。你无处不美,无懈可击,无可比拟。至于钟情,也许不过是因为想象罢了。
也许是这样吧,也许我爱的倒未必是你本人了,而只是你一个提炼升华的影,加诸了我所有美好的想象。
有时想扬州的一场相逢,何尝不是如真如幻,如梦如醒?恰似大明桥畔,瘦西湖之上的一篷烟雨。
惟有那痛是真实的,时时发作,如跗骨之蛆,无法摆脱。
我从来做事清明,凡事总要知道来龙去脉,总要知道个中原委。
如今遇上男女情爱之事,却全然理不出头绪,虽苦思冥想亦不得要领。方才明白为何词云: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记得韦庄有词云:“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世间果然有这样一见即倾心的事?以前我不知,如今我却是信了。
我之于你,不正如词中少女对陌上少年?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我苦笑,你已经有妻了,你不会要我了,我——我对于你,只是过客而已。
而你对于我,却是铭心刻骨,永难忘怀。
这是何其不公!可我既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
涵翠谷又来信了。
书信中没写什么,只是叫我速回。
信不是师傅写的,而是出自才不过八岁的小师妹之手。
她写字是我手把手教的,她的笔记我自然认得。可出了什么事,书信不是由师傅师姐书写,而是由小师妹来写?
一种不详的莫名感觉涌上心头,我立刻收拾东西,日夜兼程赶回涵翠谷。
涵翠谷中景物依旧,我略放宽了心。可是,推开聆水轩的门,却没有见到师傅。
师傅呢?
我又惊又惧。
立刻下山到惜花轩,远远看见一个绿衣的小女孩坐在轩中。
女孩也见到了我,飞奔着向我扑来。
是芝儿!
她什么也没说,扑到了我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我急忙追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可她只是一味地哭,什么也不说。
好容易等她哭停了,却原来是累得睡着了。
无奈,我将她带到沉香居,却发现有一个才不过两三岁的小女孩在床上睡着。
除此之外,涵翠谷再无别人。
我心中的疑虑愈来愈剧,我简直无法承受这无形的压抑,我拼命将芝儿摇醒,芝儿睁开眼睛看到我,又开始哭。
“芝儿,你先别哭,告诉师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芝儿擦了擦眼泪,哽咽道:“师姐,你——你终于回——回来了。师——师傅,师傅还有——大师姐,白师哥,和——和白师哥的爹爹,都——都死了。你不在,蓝师哥不在,花师姐也不在。你们都不管了,只有我一个人。”说着,伤心得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我惊呆了。
芝儿抽泣着,断断续续将事情原委告诉我。
我才知道,原来是百花山庄干的。
可我并不需要为师傅他们报仇。
因为百花山庄也在白阁主的最后一击中灭亡了。
百花山庄与涵翠谷是夙仇,说起这仇恨的根源,我不很清楚,但师傅曾向我说起一些。我师傅赵兰当时是天下第一美人,和当时海天阁的大弟子白靖轩相恋,却不幸彼此是仇家。而百花山庄的庄主正是当年海天阁阁主秦岚的大女儿,芳名叫做萍萍,一直恋慕着大师兄。秦萍萍因爱生恨,便挑起事端,使得我师傅与白阁主一生离索。后来我师傅接掌了涵翠谷,白阁主接掌了海天阁,但两人终于没能在一起。
师傅和白阁主有一个儿子,失散多年,便是后来找到的白师兄,白师兄和萧师姐结成了伉俪,养育了一个女儿。本来,一切都很好的,师傅找到了她的儿子,白阁主也来了,应该可以团聚了,怎么,怎么会这样?
我的眼泪恣肆起来。除了悲伤,我更有愧疚。
师门养育我多年,我却什么也没能做。一点忙都没帮上师傅。
在师门危难的时候,我却只顾舔吸自己的伤口,自怜自艾,一点没想过要为师傅分忧。
当然,当时我不回来是怕师傅见着我愁眉苦脸的样子,惹她心烦,可谁知,这一别竟是永远!早知道这样,我一定回来,哪怕帮不上忙,哪怕同归于尽,也好过如今后悔莫及。
我问芝儿床上的小女孩是谁。芝儿告诉我,那是白师兄和萧师姐的孩子,也就是师傅和白阁主的孙女,取名惜惜。
惜惜,从今往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还有芝儿,以后师姐会保护你的。
以后的日子,我一直很忙碌。我清点了涵翠谷的财产,难以相信师傅竟给我们留下了这么多财富,足以使我们几辈子吃用不尽。
我归总了师傅的医书药典和乐谱。这些都是师傅留下的财产,我一定将之发扬光大。
至于武功,我一直兴趣不大,恐怕无法继承师傅的衣钵了。
你,自师门巨变之后,我一直心中愧疚,不敢想你,怕一想起,又会陷入漫天的相思中去。又会沉醉到难以自拔。
可是夜深人静,辗转反侧时,你的影子会自动跳到我的眼前。
于是我又想着与你相识的一幕幕,那是多么令人难忘!
小白的笑,如江南阳春三月的阳光;小白的眼,象一弘清水那般晶莹明亮;小白的目光,是那般专注而深情。
可我立刻责备自己,要做的事还很多,怎么就胡思乱想?
于是,又努力甩开你的影子。
可是影子又怎是甩得开的?
梦其实没有醒,但却远了,远了,好似阳春三月江南的一场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