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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七年之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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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立恒诊室的窗帘,像染血的纱布,将黄昏滤成一卷残缺不全的旧胶片。
雪儿顶着两轮黑眼圈,陷在皮质诊疗椅里,像一具被抽去骨头的躯壳。监测仪在她腕上勒出暗红色的痕,与她脖子上那些Ken昨夜留下的指印惊人地相似。
她盯着天花板的霉斑,恍惚间觉得那像极了一张冷笑的嘴。
“我们连吃鸡蛋仔要咸要甜都能吵起来,”她声音嘶哑,“我知道他外面有女人。但他不爱发文字,我没证据。”她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间挤出来。
五年同居,七年感情,谈婚论嫁的当口,爱情却像隔夜粥,馊得只剩下面目全非的粘稠。
隆冬腊月,天冷得阵阵赤骨阴寒。Ken深夜接电话,竟要神神秘秘独自跑到大街聊上一个多小时才回家,不止一次了。
可她来找丘立恒,不是因为猜忌,也不是因为那些争吵。
是因为蝉。
在这呵气成冰的腊月,她连续六夜听见窗外有蝉声嘶鸣,一声迭一声,锯着她本就脆弱的神经。
即使她是护士,笃信科学,此刻也心慌得六神无主——那声音太真实,又太诡异。
“书上说,我们是安坏关系。我坏,他安。注定纠缠,直到他还清情债。”她扯了扯嘴角,露出的笑比哭还难看,“可现在,倒像是我欠了他的。丘医生,能不能帮我看看,我和他的过去,到底烂在了哪一世。”
“叮——”
清脆的短信提示音划破诊室的寂静。
丘立恒医生低头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在他镜片上一闪而过,映亮他倏然亮起的眸色。他动作流畅地将手机调成静音,收起。
然后,那枚垂下的怀表链子银光闪烁,像条冷血的蛇,绞住了雪儿的视线。
“放松,”他的声音年轻,沉磁,像蛇信子舔过雪儿耳廓,湿漉漉滑溜溜,“我数三声,你会得到想要的答案,看见你和他之间一切的源头。”
“三、二、一……”
无边黑暗,温柔又暴力地吞噬了她。
眼皮越来越重,黑暗中她听见空调风口传来细碎蝉鸣,与过去六个冬夜里折磨她的声音如出一辙,混响着Ken昔日的情话——“生生世世,永不分离”,杂音扭曲交织。
她仿佛看见有人把一口鲜血喷溅在古旧的铜镜上,但诡异地闻不到半点腥气。
镜面波澜涌动,走马灯般的光影开始流转。
她尖叫着惊醒,喉咙火辣辣地疼,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我看到了——第一世,”她抢过丘立恒递来的水杯,猛灌一口,趁着记忆新鲜完整尚未褪色,急急开口,“唐朝,我是个劫富济贫的侠女。他是个清廉正直的好官,却被奸人陷害即将遭处斩,我在法场劫走了他,而他教我识字读书。”
她眼神放空,像是望着很远的地方,“可他家里早有未婚妻,他不肯背信弃义……最终,我们遗憾分道扬镳。”她语气里有一丝遥远的怅然。
“第二世,清朝。我是清朝贪官巨富之女,他是奉命反腐被权贵追杀的小吏。我救了他、藏起他、保护他。”
她冷笑起来,那笑声干涩刺耳,“他明明喜欢我,却不肯舍弃原则,铁面无私地转头告发了我家,致满门抄斩。全家只有我独活,被发配宁古塔,路上我用他送我的小刀,一刀刀划在自己的手腕上,死在半途。”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椅子皮质表面,发出细微的噌噌声。
她冷哼出一声嗤笑,恋爱脑醒了大半,嗓音微颤:“第三世,我是民国西医兼修巫术,他是访华的英国商人。同居十年后,我才发现他在英国早有妻儿,他骗我,他要抛下我回去一家团圆。”
她的脸扭曲着,混合着极致的恨与痛,“我用了最狠的降头。用我的血喂了千只活蝉,炼成金蝉蛊,种在他身上。”
她几乎是嘶吼出来,“他一回家就发了疯,砍死妻儿,自己最后七窍流血,死了。他该死!原来每一世,我都想杀了他!”
她狂笑起来,眼泪鼻涕纵横交错,身体筛糠般抖动,倏忽又猛地僵住,瞳孔放大。“不……不对。还有哭声。我听见了哭声。很惨……很多人。”
“谁在哭?”丘立恒一脸温柔谆谆引导。
“是第一世他的未婚妻。”雪儿像是发现了什么可怖的真相,抓住丘立恒的衣袖,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他虽然娶了她,心里却念着我,冷落她,让她郁郁而终……其实他心里是有我的,他是爱我的。”她嘴角扬起一个混合甜蜜与痛苦的怪异微笑。
“还有第二世,我爹。他苦劝我赶走那男人,我不听,他最后被我连累斩首。还有……那些蝉。第三世那千只蝉,它们在哭。它们都是无辜的。”
她恍然大悟,浑身冰涼,如坠冰窟。那些因爱恨而牵连的无辜者,他们的哭声穿越轮回,刺痛了她的灵魂。
“你才是最无辜的。乖,先冷静下来,打了针会舒服些。”丘立恒的声音像裹了蜜糖的毒药,他拿起一支准备好的镇静剂,针尖寒光微闪,就要扎向她手臂。
雪儿却猛地爆出一股蛮力,狠狠推开他。她的目光死死钉在他白大褂袖口滑落时露出的手腕上——那里,横亘着数道陈旧的疤痕。
她盯着他双手腕上道道疤痕,心中涌出一阵可怖的猜测,嘴唇发白颤颤巍巍指着他:“你是谁?你不是医生!这是你和Ken的前世,而我——是蝉!”斑驳的蝉翼刻满了雪儿和Ken生生世世的爱恨情仇,产生的业力罄竹难书。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那些日夜不休的鸣叫,原来是她自己灵魂深处的哀嚎与控诉。
雪儿趁对方瞬间的愣怔,抓起诊疗椅旁圆桌上的圆珠笔就用力往他右脸猛扎。
趁丘立恒痛得闷哼一声,捂住脸踉跄后退。
雪儿猛地弹起,撞开诊室的门,疯狂地向外冲去。Ken送给她的耳机掉落在地,她也浑然不顾,跑得无影无踪。
已静音的手机闷闷震动,在空旷的诊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丘立恒啐了一口,低低冷呵。他先极其镇定地走到洗手台边,对着镜子清理脸上渗血的伤口,消毒,贴上创可贴。
做完这一切,他才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皱眉拨出一个电话。
“喂,任务完成。恭喜抱得美人归!你可以安心准备和院长千金的婚礼了。”
他的声音冷静甚至带点嘲弄,“不过得加钱。你那疯女人,差点让我破相。科技公司归他们的,你归你。谁会嫌钱多。十个,别考验我耐心,现在转!”
他挂断电话,弯腰捡起雪儿掉落的耳机,抽出芯片,掰断,一起随手丢进桌下的垃圾桶。
他冷漠的目光扫过桌面,那里摊开放着一本医学期刊,封面人物正是他本人——丘立恒,青年权威医生。
自从他发表了那篇题为《蝉鸣频率与记忆重构》的论文后,国外某大型科技公司的隐秘资金流便开始源源不断汇入他的研究账户。
雪儿习惯戴耳机入睡,那里面,循环播放着几段经由他“精心调制”的蝉鸣音频。特定的频率,持续刺激,足以像次声波一样,悄然侵蚀一个人的判断力,重构那些本不存在的“前世记忆”。
一场同事,他对雪儿并非毫无恻隐。但转念一想,男欢女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世界不就是这么运转的么。要怪,就怪她自己太蠢,情执未破。
然而,就在他以为一切尘埃落定时,诊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去而复返的雪儿,正静静地站在门口,神色恢复如常,哪还有半分之前的疯癫狂乱。
丘立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儿一步步走进来,目不斜视,径直走到那张皮质诊疗椅旁,俯身,手指精准地探入坐垫下一个极其隐蔽的缝隙,取出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
她将它捏在指尖,举到眼前,对着丘立恒骤然失血的脸,微微一笑,那笑容清冷又锋利,带着一丝疲惫的胜利感。
“我演技还行吧。”她轻声说,声音稳定,“看来,今晚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窗外,警笛声由远及近,也许是这个罪恶黄昏里最美妙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