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月·诺》侠之生

1、当时初见

　　“都结束了……”噬月喃喃地说着，身形一晃，再也站立不住，顺着冰凉的柱子软软坐倒，带动寒铁锁链哗啦哗啦作响。
　　他低下头，看看自己伤痕遍布的身体，自嘲地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响，吓跑了一个偷偷观望的雨师妾。笑声牵动伤口，引发剧烈的咳嗽，喉咙里涌起腥甜，继而化作一片污渍。

　　都结束了……你的选择，我的选择，你的承诺，我的承诺，一切都结束了。
　　噬月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飞快流逝，他再也咳不动、笑不动。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和黑暗，比三百多年来的每一天都静、都暗，让人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还有那一夜的灯光。

　　那时候，臭道士才六岁吧……不，当时他还不是道士，只是一个普通的小男孩……不，普通的孩子有太多，那样寂寞的却只有他一个。
　　噬月活了七百年，痴男怨女见得不少，虽然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小孩，却也没在意，只管趴在台阶上晒太阳。

　　八月秋高风怒号，一夜之间，寒意铺天盖地而来，这样的天气，还是钻进人类的小院最舒坦。鉴于红毛巨狼不是什么受欢迎的形象，噬月把自己变成了一条墨色的犬。在人间转悠了两百年，这点小花样早已驾轻就熟。

　　他对自己选择的地方非常满意，一所学堂，一群幼童，稚嫩的读书声或顽皮的嬉笑声传进耳朵的时候，仿佛自己也融进热闹里去了。这种时候，就算有一个不合群的家伙傻乎乎地躲在角落里，看起来有点碍眼，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红日西坠，天色暗下来，先生回了家，孩子们也渐渐散去，有成群结队离开的，也有大人来接的。一阵喧哗之后，噬月叹口气，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狼耐寒也耐饥，是以他不急于寻找食物或温暖，只想着一晚上很快就能过去，明天还会是热闹的一天。

　　暮色浓重，噬月伸个懒腰准备睡觉，忽然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抬头看去，竟然有一个孩子擎着灯走过来，正是那整整一天都没有说过话的孩子。
　　“大黑狗，你冷么？”
　　噬月愣了一下，不知他什么来意。风吹动火苗，明明灭灭，映在孩子的眼睛里，闪闪发亮。

　　“刘妈若是知道，又得骂我犯傻了。”孩子笑了笑，“这样说你怎么会懂呢。”他推开不远处的房门，向噬月招手道：“刘妈说一会要下雨，你愿意进来么？”
　　不知何时，乌云已掩去星光，连寒蝉都不再鸣叫，三尺开外，除了黑暗还是黑暗。风雨交加的夜里，谁都不会拒绝一位好心的主人、一间温暖的屋子、一盏明亮的灯，噬月也不例外。

　　“大黑狗，我可以跟你说说话么？”
　　噬月点点头，客随主便的道理，他还懂得。
　　孩子笑得很开心，眉眼都弯起来：“我叫许诺。你……我可以给你取个名字么？”
　　噬月斜着眼睛，瞧着这个奇怪的孩子。
　　“既然是黑色的，就叫你阿玄吧。”
　　噬月懒得抗议，因为他没兴趣和人类说话。

　　“阿玄，你没有家么？没有主人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阿玄，爹说我克死了娘和哥哥，不要我了，他们真是我克死的么？”
　　“别人也不理我，都说我命中带煞、六亲缘薄。那些奇怪的话，是真的么？”
　　“阿玄，你能做我的朋友么？”
　　“娘，我今天有朋友了。”
　　“阿玄，你的毛又滑又好看，呵呵。”

　　许诺一口气说了很多，似乎很久没有说得这样畅快。噬月靠在他腿上，静静地听着，间或舔一舔他的小手，算作安慰。
　　什么命中带煞、六亲缘薄，噬月在心底冷哼：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为了一个算命先生的些许闲话，就狠心把孩子丢在学堂，只遣一个仆妇来送送饭，天下竟有这样的父亲。

　　噬月自己的父母虽然严厉，却不乏慈爱，只可惜……他不喜欢做什么狼族的帝王，倒教父母失望了。有的狼喜欢发号施令，有的不喜欢；有的狼喜欢站在最高处，看无数臣民俯首，有的不喜欢那个位置，觉得高处不胜寒，仅此而已。面对长老们的求全责备和全族的殷殷期盼，噬月逃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家、没有族民，那时他还不到五百岁，正值年少轻狂。

　　有谁会和噬月做朋友呢，狼族没有，人类也没有。从少主到噬月帝到浪迹天涯的黑狗，他一直觉得很寂寞，直到那一天，有人自作主张，把他当成了朋友。
　　噬月暗笑：“好吧，本座就交了你这个朋友。”
　　许诺开心地说：“你点头就是同意了，不许赖皮。”
　　“本座才不会赖皮。”噬月不敢开口说话，怕吓着眼前来之不易的朋友，只能点头作答。

　　“我白天要听先生讲书，晚上点起灯的时候，你就过来，可以么？”许诺怕黑狗不肯，补充道：“我明天请刘妈多带一点吃的。”
　　噬月郑重地点了点头。
　　“刘妈说，今天是中秋节，如果有月亮，一定很好看。虽然没有月亮，但是有你陪着，我比看见月亮还高兴。”
　　孩子嘟囔着，渐渐睡去。小木床上，一人一犬相拥而眠，原来另一个身体可以如此温暖。

　　从那以后，每一个晚上，灯光亮起的时候，噬月就会走进这间小屋。许诺取出为数不多的食物，他吃过一次，之后发现刘妈送来的食物并未增加，便不肯再吃。山野之间，可食之物甚多，反倒噬月经常带回一些野果，看着许诺吃完，听着他讲述日常琐事，陪着他安安稳稳地睡到天明。

　　身后冰冷的铁柱提醒着噬月，再也没有什么小木床了，他猛然发现，自己一千年多的生命中，称得上快乐的时光竟然如此短暂，满打满算，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不过一年而已。
　　那个臭道士，如果他没有去做道士，我们会怎样呢？能否比现在好一些？哼，世间最无用的，便是如果二字。

　　许诺被铁柱观的道士带走的时候，许父破天荒地见了他一面，要他潜心修行，不必挂念俗缘。噬月听了，嗤之以鼻。
　　铁柱观在三清山内，一行人走了大半个月方到。自此，许诺有了师父师兄，却再也没有点过灯。

　　或许他不希望我出现在道观吧？寻常乡野之地，多一条狗没什么要紧，谁也不会追究，道观戒备森严，恐怕不能随意出入。
　　或许他发现我是妖物了吧？许诺的师父在他的房间里念了一大串咒，贴了好几道符，还把小木床烧毁了，任谁都会起疑心。
　　或许他不需要我了吧？师父和师兄都待他不错，比教书先生和学堂里的孩子好得多，谁还会要一条狗做朋友呢。

　　这个问题，噬月想了很多遍，一直没有答案。其实许诺不点灯也算好事，毕竟他只是一头道行不太深厚的狼妖，还没有胆子往道观里闯。各种机关和大群徒子徒孙先不说，单是那三个白胡子的师叔祖，噬月自忖只有三分胜算。
　　“或许他今晚会点灯吧……如果他需要，我一定想办法去找他。”噬月日日揣着这个念头，在三清山上独自游荡，十年时光，匆匆即逝。

　　又一个八月即将来临的时候，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树叶的沙沙声里传来危险的信息。噬月决定换个地方避避风头，却又放不下昔日的朋友，对自己说：“只要他出观，只要我远远地看他一眼，知道他安然无恙，立刻就走。”
　　可是许诺一直没有出现，离开的日子拖了又拖，等来的竟然是那三个老头，还有数十个年轻弟子，不由分说地刀剑相向，激起一地寒光。

　　噬月先机已失，既惊且怒，尽力抵挡，好容易逃脱，却不免身受重伤。他舔舐过伤口，寻了些草药敷上，又休息片刻，自觉恢复了些许力气，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罢了，许诺，我没有力气等下去了。”

　　淡淡的月光下，噬月向铁柱观的方向望了最后一眼，转身离开，却在这时，感应到了许诺的气息。那是千里思的香味，是他亲自用在许诺身上的千里思，足以告诉他，那人点起了灯火，发出了召唤。
　　千里思是狼族专用的召唤之术，即便远隔千里，也能感知。虽然一直很想见他，却不愿是如今的状况，噬月咬咬牙，还是向着香味的来源奔去。

　　幸好许诺选的地方很隐蔽，否则噬月未必能闯进道观、走到他面前。灯光下，昔日的孩童已长成俊秀青年，一身道袍，盘膝而坐，淡淡地笑着，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阿玄，你是妖兽。”声音很轻，却很肯定。
　　“不错。”黑犬原地一转，化为人形，长身玉立，殷红的袍子，剑眉星目，满面不羁之色。

　　“阿玄……”话一出口，许诺已觉不妥，冷笑道，“真是对不住了，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噬月。”几百年不曾说话，噬月的嗓音略显沙哑。
　　“噬月，道润才十二岁。”
　　噬月不解，挑眉道：“与本座何干？”
　　许诺凄然一笑：“你杀了他。”

　　“哈哈，是又如何？”十年得一聚，噬月讨厌许诺这样说话，激愤之心一起，不肯为自己辩解。
　　“阿玄，我真的很想你，想帮你。”
　　“唔？”噬月有点摸不着头脑。
　　“所以，我要知道为什么。”
　　“哼。”
　　“如果你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么？”

　　噬月盯着许诺瞧了半天，终于被一句话打动：“我是你的朋友。”
　　“告诉你也不妨，”噬月心中有气，出言不免狠厉，“贵观那三个最老的牛鼻子，无缘无故向本座出手，着实可恶！混战之中，谁知道死了哪个伤了哪个！”
　　“啊，三位师叔祖？你……你有没有受伤？”
　　“区区几个糟老头子，能奈本座何？”

　　这一次，许诺是真心地笑起来：“好了，噬月大人，给我看看有什么要紧。”
　　噬月坐下，伸出一条手臂，任由许诺摆弄，却骄傲地扭开了头。
　　许诺麻利地上药包扎，嘴里说着：“本观的伤药到底比普通草药好些，你别嫌弃。”
　　“谁稀罕。”话虽如此，噬月到底没有拒绝。

　　“好了，我再看看别处。”许诺随手在噬月身上捏捏，触手处又湿又滑，竟似一大片血迹，不由得一惊。
　　拿过灯来照时，才发觉噬月受伤颇重，尤其腹部的衣服，简直像泡在血里一样，只是和底色相近，夜色中不易分辨。

　　“阿玄……”许诺急忙解开他的衣袍，一道狰狞的伤口赫然在目，足有一尺来长。
　　“不打紧。”
　　“我……我马上……”许诺一慌，险些打翻药瓶。
　　“哎哟，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许诺在脸上胡乱抹一把，不服气地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
　　“两只。”

　　许诺又抹一把眼睛，处理伤口的动作越发轻柔，过了半晌才道：“好了，你觉得怎样？”
　　噬月看了看包扎妥当的伤口，不满地说：“像粽子。”
　　许诺扑哧一笑：“总比你自己弄得好。”
　　“可是你缠成这样，我就没法变回原形了。”
　　“原形？不就是黑狗么？”
　　“哼，本座是狼族之王噬月帝啊！”

　　“哦，失敬失敬。”许诺笑眯眯地说。
　　“不信么，本座变给你看！”
　　“不敢，小的好容易包完了伤口，还不想再包一遍。”
　　“许诺。”噬月龇着牙。
　　“嗯。”
　　“今天见着你，我真高兴。”
　　“我也是。”

---

作者有话要说：　　呼呼，晚了一点，其实是中秋文来着，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