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在，假如你不在》红叶山珊

1、假如

　　才落了场小雨，晌午的天蒙了层青灰，软薄如纱罗。
　　穆绘疏向一干友人赔过罪，匆匆自弥懈楼离开，辞了杯盏交叠、莺莺燕语作陪。
　　家中妻子着小厮来报，说是岳丈来访，让他速回。
　　当真扫兴。

　　“连修，连修！”急切而柔婉的尾音疾速湮没在嘈嘈声中。
　　穆绘疏模糊想着家中妻子亦有一副好嗓音，只总是淡淡的，又似封闭许久的屋子四处弥漫带着凉意的空气。
　　端重，矜持，平生未见急切。
　　“连修。”
　　穆绘疏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他衣袖被轻轻扯住。
　　他回头，显而易见地懊恼，不耐烦不加掩饰写上脸面。
　　“连修，你为何不理我？”那个女子轻声问。
　　她眉目淡淡，蕴着同样淡淡的倦色，漆黑发衬着脸色近乎病态苍白，唇因着贝齿轻咬的动作染着嫣红，便似山水墨画中不经意泼上的一星胭脂。白愈白，黑愈黑，红愈艳。
　　整个人隔着朦胧潮气，如幻似影，怔了人心。
　　穆绘疏猛然回神：“姑娘，你大概认错人了。”
　　她只是牵着他衣袖，眼梢上含七分喜两分惊一分委屈：“我是殊慈啊，连修你竟认不出我了么？”
　　“我并不是连修。”
　　“可是你便是他啊，我怎会认错。”
　　“人有相似罢了。”穆绘疏看看天色，头疼道，“姑娘，在下家中有急事，可否让我先行。”
　　殊慈方放开手，失望清清楚楚刻进眸里波光。
　　仍旧不舍向他道：“我住在城东白柯巷，你记得来看我。”
　　“告辞。”穆绘疏又觉好笑。

　　穆绘疏有一帮好友，俱是富家子弟，纨绔风流，日日一同击鼓听乐，或赏美品酒。
　　在家听了几日的念叨，他忙不迭躲了出来。
　　照例约在酒楼茶馆——越华馆。
　　“什么功名、春闱之试，都是废话！”穆绘疏嗤之以鼻。
　　同座人都笑将起来，抚掌叫好。
　　喝过酒，行过令，吟些风月诗句。
　　筵席一散，他又觉得寡然无味，没甚意思。
　　所谓及时行乐，也不知真正“乐”为何。
　　城南，白柯巷。
　　穆绘疏倏地忆起那女子，莫名便去顺路走了一遭。
　　荒唐！
　　待他瞧见“白柯巷”几个大字悬着，忽然一凛，暗笑着自己当真喝多了。
　　转头间便见一人急急迎上来。
　　“你终于来了。”
　　殊慈熟稔地挽着他臂弯，双十年华的女子笑得似心满意足的孩童。
　　当真是昏了吧——穆绘疏想道。

　　穆绘疏醒来时入夜已久。
　　淡青帷帐低垂，似美人的低眉顺目。
　　他伸手按上额头，残留昏昏沉沉。帐里暖香萦绕，摸了一手锦被生温。
　　隔了一层薄纱帘望见殊慈，跳跃烛火间她面容模糊，看不清表情，素白中衣铺上一层暧昧寒意。他看着她走近，单手挑起帘。
　　或许她是徘徊人间的孤寂艳鬼，或许是幻化的女妖，迷惑世间人并结果他们性命。
　　穆绘疏冒出念头。
　　然而殊慈从帘后钻出，一脸款款笑意：“你醒了啊。”
　　他便也微笑。
　　深夜归府，家中夫人问了几句并未多说。穆绘疏暗舒口气，放下惴惴的心防。
　　她的名字也不知是哪两字。临睡前，他想着。

　　再去白柯巷，穆绘疏买了副蓝松石镶白玉簪送予殊慈。她雀跃着接了，唇角粲笑万分孩子气。
　　他有了新谈资。
　　给好友们讲了这一艳遇福气，夸她是如何秀丽清姿性子怎样娇俏又是如何温柔。
　　穆绘疏并不喜爱混迹青楼，却是自诩风流，今次也算成了那么个风流之名。惊奇有之，艳羡有之，嫉妒有之，穆绘疏瞧着他们反应，得意至极。
　　只隐过一事不提。殊慈总喜唤他“连修”。
　　“连修连修连修连修连修连修……”声声叠叠，像撒娇的猫。
　　穆绘疏似笑非笑：“我姓穆，叫穆绘疏。你也可以唤我‘辛随’。我却不是什么‘连修’。”
　　殊慈看看他脸色，道：“我忘了。辛随，我知你不记得了，不过我会让你想起来的。”说完握唇笑。
　　穆绘疏蹙眉，旋即淡笑不语。

　　“我等你等了许久，终于还是叫我等着了。你都没怎么变化，我都憔悴了许多呢，你瞧，脸色是否不如以前红润了？”
　　穆绘疏轻拧了拧她脸颊。
　　“你好似瘦了些！”殊慈道，“以前你下巴不是如此尖。”
　　穆绘疏勾唇：“你来养胖我如何？”
　　殊慈偶尔喜欢说话，一句一句并无连接，倒似随心所欲。好在并不算聒噪，穆绘疏也就随她去，兀自抱着她闭目微笑。
　　“你何时带我回家看看？”
　　穆绘疏猛然睁眼，有些拿不定她是说笑或是别的。他从未提过家里种种。她知还是不知他已有妻室？
　　殊慈双臂揽上他颈间：“你说过要娶我的啊。”
　　穆绘疏大怒，猛地将她掼在地。怒她不知轻重。
　　他欲拂袖离开。
　　殊慈愣愣坐在地，眼帘半垂，不知在想什么。
　　穆绘疏怒气忽然便消了。

　　殊慈种了许多美人蕉，也最喜美人蕉。
　　她道：“以前你最喜欢。”
　　浓绿成片，果然很美。
　　“听雨听到明。”殊慈偎在穆绘疏身侧，伸手去撩密集雨线，低低念了一句，神情专注，忽然抬首，“我们进去吧。”
　　他眨眨眼，看见她一脸静静笑意，仿佛从未变过。
　　穆绘疏心头一跳。

　　穆绘疏十天半月方去一次白柯巷。
　　他只知每次他总看见殊慈独立廊前，专注等待。见他来了，便会微微一笑，好似迎接归家的夫君般。
　　是否日日等待？
　　那样清瘦的身影，不经意间便似存在许久。也许只是因着染上了他的温度。
　　“从前我也是这般等你呢。”
　　殊慈回首，拨了拨额际鬓发。
　　“我们——我与你生生世世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穆绘疏张张口，始终无法说一个“好”字。
　　“辛随。”殊慈捧着他脸庞，“辛随。”

　　穆绘疏常常想，自己真是那个“连修”吧。
　　虽然忘记，却还是遇见。
　　殊慈，殊慈，音绕唇齿间如其人般柔婉。
　　他便是连修。
　　他几乎亦这样相信。

　　青白闪电不时掠过，室内烛火低低。
　　瓢泼大雨从天上漏下，有几点被风刮着湿了窗纸一角。大概是夏末的最后一场雨了，便以气势汹汹作尾。
　　穆绘疏难得留宿，半夜被雷雨阵阵惊醒。
　　殊慈紧闭双眼，嘴唇轻轻开合。
　　“连修……连修…..”
　　他坐起来，拉起殊慈大力晃醒她。
　　“我不是连修。”
　　“连修早就死了。他死了五年了，血肉成灰，白骨深埋。他不在了，再也不存在了。你再怎么假装我是他也没用。没有什么轮回，没有什么前世今生。他死了，你再也见不着他，再无所找寻他踪迹——你等一辈子也等不到他。”
　　殊慈长发纷扬又落下，丝丝游动，似被惊飞的承诺。
　　（完）

作者有话说

　　呃，短文。不说什么了，期待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