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池塘夏至时》夏芙乐

50、你累吗

　　“好啊。”池舒笑了一笑。

　　她低下头去夹瓷盘子里的菜，纤长白皙的手指握在圆头方角的竹筷上，莹莹泛着白光。单薄的手腕在叶幸面前像小鸟一样飞来飞去，他动动手指就能捉住，形成牢不可破的屏障。

　　叶幸垂下眼，压下那些心里那些荒唐的火苗一样跳跃的想法，默默去吃碗里的菜。

　　“这个馒头还挺好吃的，感觉特别松软。”
　　“我自己蒸的，存了不少在冰箱里，你喜欢吗？要不带一点走？”
　　池舒一愣：“你还会蒸馒头啊？”

　　叶幸嘴角似有淡淡笑意：“时间久了，就都会了。没什么难度，还是你做的西点比较复杂。”

　　池舒眼睛又弯成了月牙。

　　饭后，两个人一起把碗筷收拾到厨房。

　　池舒要帮忙洗碗，叶幸只说是个正常人家都没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她插不上手，就在一边看。

　　看这个人的动作，看这个人的神态，看这个人的模样，从左往右，从上到下，屏气凝神，心无旁骛。

　　叶幸弯着腰洗碗，蓬松茂密的头发总有几根不太听话的翘着，他按下去，又翘起来，再按下去，再翘起来，好像这是他人生中唯一掌握不了的事情。

　　原来叶幸也不是无所不能。

　　池舒无声地笑。

　　目光落下来，又看到他的眼睛像寂静无声的深潭，鼻梁挺拔，嘴唇湿润，清澈的水流冲击在他裸露的小臂上，水花四溅，顺着手臂肌肉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叶幸恍若未觉，只认真地洗着两个人的碗筷，露出格外优美的颈部线条。

　　清冷学神做家务，对池舒而言是一股别样的性感。

　　她轻咳了下，借此转移注意力。
　　叶幸转身：“怎么了？”
　　池舒心虚道：“没事没事，就是喉咙有点痒。”

　　叶幸顿了片刻，从墙上拿起一块布把手擦干，没等池舒反应过来又倒了杯温水给她，还在里面特意加了柠檬片。

　　池舒一愣神的功夫，他就又回到洗菜池前干活了。

　　池舒捧着杯子，杯壁上的暖意如春日一般在她的心里到来，白生生的脖颈微仰着，任由两人的气息钻进彼此的毛细血管。

　　叶幸做收尾了，他伸长胳膊把东西都放到壁橱里去，这个姿势让他卓越的身形得以完全展现，长腿细腰，瘦而不弱，一层薄薄的皮肉底下是相当年轻蓬勃的灵魂。

　　池舒终于注意到他右手指关节处浅褐色的疤痕。

　　“你的手……怎么了？”

　　叶幸瞥了一眼，把擦干的右手垂在一边，和池舒一起走出厨房，“前几天不小心擦伤了，现在快好全了，没事。”

　　池舒看着他沉默的眼睛，没有多说。

　　她自己开过刀，对伤口很了解。这么不规则的软组织挫伤，不可能是简单的擦伤，四个关节有的印子深，有的印子浅，就像是砸在粗糙的墙壁上，接触墙壁的面积不同，形成的伤口大小也不同。

　　但他既不想说，那她也没有问的必要。

　　池舒依然在观察着叶幸。

　　良久，她深深吐出一口气。
　　“叶幸，你觉得累吗？”
　　“累吗？”
　　叶幸想了想，“好像我也不是很清楚。”

　　叶幸的眼神飘向半黑的窗外，那里风声如吼，枯落的树叶偶尔会被卷向高处，跨越看似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高度。

　　有些人生来有钱有权，举手投足间就能呼风唤雨，被追捧被推举被阿谀奉承的生活滋养得他们容光焕发，乃至疲倦厌烦。有些人却困于泥潭，命运多舛，一辈子都不一定求得一张和别人同台竞争的入场券。

　　但你能说这些人的命格就比另外一些天生要贱吗？

　　老人说穷人三代扶一代，富人富不过三代。一个家族上下三代人的努力，才能实现阶级的跨越。难道跨越了之后，他们还会说自己的祖父祖母也是贱命吗？

　　他累吗？
　　或许做了那么多事情的他是累的，又或许做成那么多事情的他是不累的。

　　有同道百折千回不知苦。叶幸追逐自己想要的，只不过不屑于用卑鄙的手段。

　　在他看来，世家大族也会出废物，市井小户亦能生贵人。

　　教过的学生那么多怎么初中班主任就唯独给他介绍兼职？外面做零工的不计其数怎么楼上孙奶奶就恰恰同意了他做手工挣钱？一栋楼里说邻居都是邻居怎么张姨一家每年就偏偏和他一起吃年夜饭？
　　普通人的情感是充沛的，像梅雨季的雨水一样连绵不绝。

　　给他一些时间，他会让自己到达和任何人平等对话的高度。

　　四目相对，池舒听见叶幸说：“我们都有自己的理想。”
　　“知道自己想成为怎样的人，是一件伟大的事情。”
　　“所以，我永远都不会累。”

　　池舒后背一阵战栗，仿佛触电一般噌地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我懂你的意思。叶幸，我理解你。”

　　她理解他，她能够感同身受。
　　朝闻道夕死可矣。
　　而他们虽然钟情的事业不同，生活的环境不同，但在心灵上追逐着的对自我的实现却完全契合。为了那毕生的理想，付出一切也心甘情愿。

　　六点半，池爸到了小区外头。

　　叶幸出门送池舒，手里提了个装满大白馒头的食盒。

　　刚刚池舒不过出门前看了一眼，叶幸就给她把食盒装满了，她不好意思再拿出来，只能带上。

　　两旁路灯稀稀拉拉，昏黄的光线照得人影都模糊不清，两个人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影子一点一点地拉长缩进。

　　靠近马路，池爸池妈从车里出来接人。

　　“怎么样，今天玩得开心吗？都在别人家吃什么了？”
　　一群路人看过来，池舒脸一红，推着他往车门那儿走：“老爸，你小点儿声。”
　　“哟，这怎么还害羞了。”池爸笑道，身体却顺着自家姑娘的力道在走。

　　父女两个上了车，池妈站在外面。

　　“小幸啊，你和池舒是同学，更是好朋友，高二这种关键时期，你对她多有帮助，阿姨很感谢你。”

　　叶幸已经预料到她要说什么。

　　果然，下一秒许虹话锋一转。

　　“不过，小舒的身体不好，她的世界里只有画画，这你也知道。阿姨有必要提醒你们年轻人一句，做人做事还是得适如其分，这你明白吧？”

　　她穿了高跟鞋，嘴唇像涂了鲜血，明明个子比面前的少年矮半头，气势却分毫不减。

　　叶幸低头跟她对视：“阿姨，我明白。”

　　他站在一棵沧桑的大榕树下，离车里的人不远不近，能看到却听不到，头顶枝干萧瑟，四周空气冷寂。

　　“您放心。”

　　直到许虹回到家，洗完澡坐在卧室的大床上，这句话还在她的耳边回荡。

　　“妈呀，救命呀！”刘月月垂头丧气趴在课桌上，伸出一只备受摧残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学不完真的学不完，本来只有一个茧子，现在变成三个了，这种苦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

　　李鹤如给她捏捏胳膊，小声说：“再忍忍吧，过了联考就好了。我听高老师说，各班都在赶进度，实在没办法放松呀。”

　　“我现在闭上眼脑子里全是做过的题，烦都烦死了。”刘月月闭着眼睛嚎。

　　“好事儿啊月姐。”杨连浩嬉皮笑脸地：“这叫渐入臻境，等你坐着躺着睡着醒着都在解题，那就离叶大学神那种境界不远了。”

　　“你再扯！”
　　刘月月狠狠锤了他一拳，可拳头落在身上软绵绵的，一点痛感都没有。
　　杨连浩平静地望着她的眼睛：“这下不烦了吧。”

　　“切。”刘月月往前一趴，随口问：“对了，你是不是下个月要去参加生物竞赛了？”

　　“对啊，班主任还给我减少功课了，没看我最近不怎么在班里吗，全在魏老师那儿做题了。”
　　“加油吧，小伙子。”刘月月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

　　“放心，我才不紧张呢。”杨连浩神色轻松地：“咱班几个人不参加竞赛呀？班长、苏宁、于半夏、齐浩然，一个个的不都在等着初赛复赛的结果吗？”
　　“你呢？你那个作文比赛结果出了吗？什么时候复赛呀？”
　　“刚出，五月参加复赛。”

　　班里人听到了，又是一通祝贺，叽叽喳喳，嘈嘈杂杂。窗外，重重人影涌了过来。

　　“快快，赶紧进考场，这次好像是郭主任巡考，要是被他抓到迟到，那就完蛋了！”

　　“啊？这你不早说！”

　　一群又一群犯了拖延症的考生从学校的各个角落里钻出来，拼了大命往教学楼跑，郭主任挺着结实滚圆的肚子，背着两只短手，站在楼梯口怒目而视。

　　本次联考采用青桐鸣试卷，由省内八所著名高中联合举办，吸引二百多所高中参与，考生文理共计二十四万三千一百七十二人，一切程序按照高考标准，力争提供最全面的横向对比。

　　考前三十分钟，林海一中所有考生全部进入考场。

　　秒针滴答滴答地转动着，时间从未如此缓慢，众人等待考试铃声像等待处刑。

　　监考老师在台上喊：“想上厕所的现在就去，不要说话，保持安静。”

　　池舒发现左前方的于半夏回头看她。

　　“厕所？”池舒做出口型。
　　于半夏起身就往外走，池舒跟在她身后。

　　“怎么，紧张啊？”
　　“哪有，就是单纯想上厕所而已。”
　　“没关系，那我也愿意陪你。”池舒笑笑。

　　“你说这次的题会很难吗？”
　　“可能吧，要是偏难肯定整体分数都偏低，要是简单的话，那就得整体往上升了。”

　　于半夏说着，“啧”了一声，“不过青桐鸣的卷子，一直都不怎么简单，有些角度真是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想想都挺烦人。”

　　池舒靠近她：“你还怕这个？最近正确率那么高，肯定能考个好成绩。”
　　于半夏又很愉快起来，“那是，我这次就是奔着班里前十去的。”
　　“是是是，我等着听咱们于大小姐的好消息。”
　　“池舒，你也不能落后。”
　　“好，遵命。”
　　……

　　与此同时，走廊另外一头的教室，是姜附子所在的考场。

　　相比于池舒那里，这里可热闹多了。十班的赵晨阳、李鹤如，十二班的姜附子、韩鸢，甚至之前运动会给叶幸使过绊子的胡竟，都被分到了这间考场。

　　姜附子不困不饿，也不上厕所，百无聊赖下开始观察周围人的表情。

　　左边的左边的左边，是韩鸢。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其优秀的女孩，去年冬天刚刚在数学竞赛拿到银牌，今年就获得了心仪大学降分录取的优惠。姜附子和她当了一年同班同学，很了解她拥有的不只是一副美丽皮囊。

　　似乎是注意到有人在看着自己，韩鸢扭过头，与姜附子正好四目相对。

　　韩鸢先打破了寂静，她对着姜附子扬起唇角。

　　这个考试成绩总排在班里前几的女生是她很欣赏的人，她看着她，眼里颇有些英雄惜英雄的意味。

　　姜附子回她一个同样真挚的笑容。

　　第一场考试终于拉开序幕。

　　第一声哨，展示密封，第二声哨，分发试卷，开考铃响，考生正式答题，界限哨响，禁止迟到考生入场。

　　明明之前等待的时间那么熬人，做起题来大家却再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仿佛万籁俱寂，一切躁动不安都被抚平。

　　这张卷子姜附子做得很顺，偶有磕绊。检查完一遍还剩三十分钟，她无聊地望着门外的围栏，脑子里不自觉复盘早晨背过的文言文。

　　差不多都过了一遍，监考老师最后提醒涂答题卡时，她才收了心。扭过头，却恰巧瞥见胡竟那一脸阴冷不知所谓的笑容。

　　虽然转瞬即逝，但姜附子仍然觉得莫名其妙。

　　上次运动会，这个人和叶幸发生过摩擦，所以她有印象。后来又听班里人闲聊，她才知道这人成绩不错，但心眼出了名的小，高一时就和叶幸发生过矛盾。

　　听说这人分班后成绩大幅下滑，还被叫过几次家长，这会儿笑得跟电视剧里的大反派似的，准备靠幻想翻身吗？

　　姜附子打了个冷战。

　　神经……

　　语文、数学、综合、英语。早上背书，白天考试，晚上复习，两天时间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百校联考听起来唬人，过后回忆起来也不过就是做几道题，只不过换了个场地和规格，跟平时的随堂小测比起来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异。

　　这时候，老师的忙碌才刚刚开始。

　　林海一中的学生总算过了几天松快的日子，马上却又到了审判的日期。

　　四月二号，联考成绩公布的日子，正巧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