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嫁》万赖成美

120、【120】告天子(2)孤火

　　以即墨王府的势力，找到漆夜彩并不困难，漆夜彩没有浪费精力躲藏，一个人在破庙，安然自若地等到他们找过来。

　　可她没想到的是，乌娘子也在。

　　乌娘子似乎就在等这一天。

　　漆夜彩被王府侍卫用刀戈抵在脖子两侧之时，乌娘子蒙着面，突然出现，向众人公布了一个事实——她是即墨王氏的大王姬。

　　这是漆夜彩早已猜到的事实。

　　现在的令华王姬其实是乌娘子的女儿，也猜到她和即墨王室有仇，故意调换孩子，想要养废她，作为报复。

　　事实证明，没有一丝差别。

　　即墨王看见乌娘子的脸，就认出了她就是昔日的敌人，登时明白了一切，都不用去验证，便可以知道她所言属实。

　　贵族多养个孩子不算什么，何况是亲生骨肉，所以即墨王很快接受了漆夜彩。

　　他希望她能改姓为“即墨”，漆夜彩拒绝了。

　　即墨王后得知此事后，很是悲痛，感慨自己命运多舛，可怜亲生骨肉受了这么多苦，想要好好待她补偿她。

　　漆夜彩看着这个温婉而脆弱的妇人抱着她，她没有丝毫感触，僵直在原地。

　　她平静地看向妇人的身后，是令华王姬。

　　令华王姬的脸上什么情绪都有，一天之间，她遭受了太多的冲击。

　　她不是真正的令华王姬，她享受了别人的王姬生活，而那个人，居然是曾救过她命的那个小男孩，不，是女孩。

　　她曾嫌弃这个又脏又臭的小乞丐，头发剪得跟狗啃泥一般丑得不忍直视，而这些苦难，居然是她亲生母亲故意造成的。

　　她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

　　漆夜彩早就知道了王后是她的母亲，她也曾偷偷来看过她，看看她的母亲究竟是怎么样的，看看她待她女儿是怎样的，看看如果她是她的女儿，她现在又是如何的。

　　但无论是过去偷偷看她，还是现在被光明正大地承认了，她的内心都毫无波澜。

　　她看的更多的，是令华王姬——这个曾经救过她一命的人。

　　令华王姬也在观察漆夜彩。

　　漆夜彩实在不是个讨喜的孩子，她不美丽，不温柔，不优雅，不尊贵，不知书达理，不善解人意……

　　她与一切美好相反，冷漠又不近人情，莽撞又粗鲁，琴棋书画什么也不会。

　　她的手甚至比她见过的常年干粗活的粗人还要粗糙，粗人好歹还强壮结实有点肉，她就像一节干枯冷硬的草木，在风中屹立不倒。

　　她的生命是干硬的。

　　令华王姬自知占了别人的千金生活，已经怎样都还不清了，不要太张扬。

　　但是她心里又不可避免生了点怨气，这又不是她想要的，她也不是故意的。

　　她甚至有点怨恨她那位狠毒的生母毁了她现有的一切。

　　尽管站在她的角度来说可以理解，可又有谁能理解别无选择的她？

　　一开始，她可耻地惶恐，担心自己的地位，也担心母亲不再爱她，尽管她知道这是本来的应该的，她应该退让。

　　一段时间后，她又更加可耻地放心了。

　　因为漆夜彩，实在是个不讨喜的人。

　　她为自己这点卑劣的心思而感到自厌，令华王姬名声在外，从来都是即墨王室家的骄傲——

　　令华王姬，林下风气。

　　可她竟也这般卑鄙、自私、爱慕虚荣。

　　即墨王后虽然温婉，但作了她十几年的女儿的令华王姬却十分清楚，这只是她优越的出身和王后这个身份而有的气质。

　　同样的，她也有作为皇室贵族的优越感。

　　而像漆夜彩这种粗鲁短浅、愚昧无知的乡野女子，即便是亲生骨肉。

　　王后的耐心也是有限的，长此以往，那点虚假的、自我感动的怜悯和同情，迟早是会被不满所耗尽的。

　　不满意，不做到自己想看到的，无论是谁都无法获得贵族的认可。

　　王后瞧不上漆夜彩。

　　令华王姬像往常一样，同王后在院子里走着，这几日王后的脸色都不是很好。

　　令华王姬为此暗暗欢喜，她当然知道这是不对的，但这是对她最有利的。

　　万事论迹不论心，她自认她没有任何引导这局面的行为，所以，这是漆夜彩那个不讨喜的家伙——自作自受。

　　但她并不庆幸她的不讨喜，因为令华王姬从来都认为，自己很讨喜，也自信，即便有漆夜彩的存在，即便她不再是令华王姬，她也能轻而易举地俘获人心。

　　无论在哪，无论落到什么境地，她都能过得很好。

　　这就是她和漆夜彩的差距，是这十几年来的差距，怎样都无法弥补。

　　王后叹息道：“那个丫头，真是不知好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对她那么好，她却不领情，她还想要怎样呢？摆脸色给谁看呢？又不是我欠她的。”

　　令华王姬不忍道：“这也不能完全怪她，毕竟是乡下出来的孩子，能有多高的觉悟？”

　　王后略有一丝不悦：“可也是我的血脉，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唉……”

　　令华王姬暗暗想着，您的血脉？您的血脉是什么很神奇的血脉吗？不都是人血，还遗传高贵不成？没了身份不都是普通人？什么尊贵，不都是金钱、权势堆砌出来的，若是哪天倒台了，就成了贱血，谁比谁高贵。

　　最近纷争四起，刺客不断，王后警惕心很强，眼尖，一眼瞄到了墙角的衣袂，拉着令华王姬往后退：“大胆！谁躲在那儿？！”

　　令华王姬遭遇过危险，对这些很是敏感，立刻谨慎了起来，就要张口叫人。

　　然而在看到那衣袂的那一刻，令华王姬登时失去了声音，这几日她一直默默观察着这衣服的主人，因此很是熟悉。

　　令华王姬回过神，拦住了王后要唤侍卫的举动：“母后这几日过于辛劳，许是看错了，那只是块布，您仔细瞧，没有人。”

　　王后小心看过去，确实没有人，这才松了口气：“还是年轻人眼睛好。”

　　令华王姬却在后面沉了眸子，她确信漆夜彩刚才就在那里，跑得可真快。

　　两人走后，漆夜彩从后面出来，手中握着一块玉佩，是给星儿的那块。

　　次日，即墨王府发生了一件大事。

　　千娇百宠的小王爷死了，他的未婚妻也死了，死法一致，脑门中心被箭射穿。

　　令华王姬听闻小王爷死了，暗道“死得好”。

　　看到两人的死样，令华王姬却没那么开心了，但也还行，其实凶手在预料之中。

　　自那时候起，她就有了作案动机，也只有她，能把箭射得这么准这么狠，她是亲眼见识过的。

　　那一夜，她忘不掉，没有自保之力有多无助，能手刃强敌又有多耀眼。

　　趁着王府都在为小王爷哭丧，令华王姬鬼使神差地溜走了，在破庙里找到了漆夜彩。

　　那天看到她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个地方对于她而言，好像意义非同一般。

　　她听下人说过，小王爷辜负的那个小丫鬟，在外面养了个小情郎。

　　好像就是在一个破庙中。

　　漆夜彩看到她过来，没有露出任何表情，连一丝惊讶都没有，似乎是早有预料、毫不在意。

　　令华王姬有时候都佩服她，是怎么做到无论遇到什么都能摆出这张冷漠的、像别人欠了她的臭脸的，看起来真是讨人厌。

　　她在世家贵族氛围里成长，见惯了虚伪的面孔，也把自己伪装得更虚伪，但情绪到了的时候，也压抑不住真情绪。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是不露声色，还是完全不在乎？

　　“人是你杀的。”令华王姬说。

　　漆夜彩没理她，她来就证明她知道，她一个人来就证明她没有揭穿她的想法。

　　“你怎么还不逃？想像上次一样坐以待毙吗？这次可不会有好的结局。”

　　漆夜彩依旧不说话，她不是冷漠，而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令华王姬说：“你跟我争一争还有可能，那是因为我们本质都一样，但那个小王爷可是他们的心头肉，你动了他，可没有好果子吃。”

　　漆夜彩抬起天然冷厉的目光：“我没想过要跟你争。”

　　在很早之前，看到即墨王府起，漆夜彩就想过，无论令华王姬怎么样，她都不会怪她，不会怨她，更没想过跟她抢东西。

　　冷漠的目光让令华王姬莫名隐隐发怵，她强按下心底莫名其妙涌上来的不悦心情，莫名有着急迫地嗤笑。

　　“说得好听，若是你真这么好，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回来，我知道我欠你的，但你又何必装作一副舍身为己奉献自我的清高模样？感动谁呢？呵。”

　　似是这段日子道不清说不明的郁气终于有了宣泄口，令华王姬深吸了口气。

　　凭什么这么多日子里，她无动于衷，她方寸大乱？

　　“你该不会以为你有多高尚吧？别自以为是了，是你自己假清高不要的，怪不了别人，不是我想要抢走你的一切的，就算我们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换，我也会过得很好，而你不会，因为被讨厌的、被厌弃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你这个人而已！”

　　“要怪就怪你那个假娘！”

　　“我不欠你的，漆夜彩，我不欠你的。”

　　漆夜彩沉沉看着她，从一开始对她突如其来的情绪而产生的疑惑，到后来变得无比平静，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死水。

　　“你不欠我的，我本也不想回来，那块布，是很早之前丢下的。”

　　“还有。”

　　“你们的讨厌与否，与我无关。”

　　令华王姬怔然，看着她，久久未回神。

　　*

　　实际上令华王姬多虑了。

　　漆夜彩下手干净利落，只是两箭，没有留下任何把柄，找也找不到她头上，就算知道是她，也没有证据。

　　但漆夜彩自此之后，很少出现在王府了，似乎她之前的存在，就是为了杀人。

　　漆夜彩再次出现在即墨王府，是在即墨氏族的宗堂里。

　　令华王姬跟着长辈们祭祖，跪拜间抬首，便见漆夜彩站在无数牌位后，冷漠地看着跪伏在底下的人们，如同无悲无喜的神。

　　更像是，审判世人的神。

　　在座的，皆是罪人。

　　这般大逆不道之举，让长辈们破口大骂，他们方才岂不是对着一个小孩行礼了！？

　　不知为何，看到这滑稽离谱的场面，令华王姬却笑了。

　　这般庄严肃穆的场合，她本不应该笑的，可是她控制不住，不知由来地笑了起来。

　　漆夜彩冷冷看着，她冷冷笑着。

　　看着这场闹剧。

　　列祖列宗的牌位被砸得稀巴烂。

　　场面混乱而又滑稽，一群衣冠楚楚的长辈，他们或是王孙贵族，或是达官显贵，却都不如一个孩子镇定从容。

　　权势、身份，在这一刻，显得无足轻重。

　　礼仪、风度，在这一刻彻底瓦解。

　　漆夜彩杀小王爷，杀他未婚妻，未婚妻给那个小丫鬟下了毒，为的是小王爷，所以她两个一起杀了，令华王姬能理解。

　　但砸宗堂这件事，令华王姬无法理解。

　　漆夜彩并不像是随心所欲之人，她的所作所为，似乎都包含着极强的目的性。

　　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用之地。

　　令华王姬再一次对她感兴趣了。

　　*

　　近来局势复杂，令华王姬身在局中，却不完全知晓情况，只知道，她作为王府的一颗棋子，随时可能被遗弃。

　　即墨王府被两方甚至更多的势力针对，带头的是她的生母来报仇，另外一个不像是她的助攻，其余的，是凑热闹。

　　她不知道这个生母会对她如何，也完全不了解她，她没有来找过她一次。

　　她不相信任何人，但她也确实没有力量保全自己，让自己全身而退。

　　至少，要有一线生机，才有无限可能。

　　令华王姬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昔日的繁华，昨日的梦。

　　她不清楚对方包含哪些势力，只知道他们杀人非常明确，只杀即墨氏的人。

　　这条势力，或许是乌娘子的。

　　令华王姬有些放松，危难似乎与她无关，但她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个人——漆夜彩，这个时候她会在做什么？

　　不过她那么厉害，应该比她有命活。

　　令华王姬想着要赶紧逃出去，她极其熟悉王府的构造，往最偏僻的路逃去，却没想到被那几个该死的姐妹兄弟陷害了。

　　在被抓捕的时候，她看见了漆夜彩，她一袭黑衣，像是孤独的影子，融入夜色。

　　她以为她这段时间的神出鬼没，就是在筹划这些，她果然不是一般人。

　　她不抱希望地请求她能够救她。

　　她要活着，她能为活着付出一切，什么尊严，什么骄傲，在生死面前，不堪一击。

　　只要能活着，能过得好。

　　令华王姬被人扣着手抵在背后，她硬生生朝那个阴影角落跪了下来，无声开口：“求你——”

　　“看在我过去，也曾救过你的份上。”

　　她生知自己的借口拙劣，可她眼下别无他法，只有这个微不足道的救命之恩，甚至是早已被报过的恩情。

　　那个身影一动不动，让人觉得那里有人，其实是个错觉。

　　令华王姬近乎绝望了，她这一次，可能真的会死吧。

　　那道身影却忽然从夜幕里走了出来。

　　漆夜彩居高临下看着她，令华王姬第一次从她冷漠的脸上，看到了多余的情绪。

　　令华王姬却不能明白。

　　她救她轻而易举，甚至不废吹灰之力，她比她过去认为的还要强。

　　漆夜彩把她救下来，却没有跟她离开。

　　令华王姬在地道，看到了即墨王后，她浑身灰土血污，居然也丝毫不影响她的气质。

　　追兵很快赶上来了，一把火烧了下去。

　　王后拉开地门，将玉佩塞给令华王姬的怀中，将她一把推了出去，一掌用力之大，让令华王姬背后发痛。

　　王后在后面大喊道：“孩子，一定要活下去，重振即墨王室！”

　　地门被彻底关上。

　　王后的话在令华王姬的脑海里重复。

　　她当然要活下去，还要好好活下去。

　　至于重振即墨王室？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才没有那么强的家族荣誉感，大厦将倾，毫无回春之力，她更没必要自寻死路、自讨苦吃。

　　只是，她没想到，这个华贵的、骄傲的、自负的、唯利是图的王后，居然会舍命救她，居然会救她，居然会救她……

　　为什么？她不应该只顾自己吗？

　　无论是为了王室，还是什么。

　　令华王姬一路顺利出逃，隐隐感觉不对，这里似乎早已被人清理过。

　　她看到一辆早已等候的马车，心头一紧，却又暗暗觉得对方不是会杀她的，她都逃到这里了，不会让自己中途丢了命。

　　车帘被撩起，那人催促道：“快上来！”

　　居然是乌娘子。

　　令华王姬一瞬间明白了，她没有拒绝的余地，乌娘子是一定要带她走的。

　　她又想到了漆夜彩，怎么会有这样可怜之人，无论是谁，都不选她，都弃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