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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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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慢行,完全停下来时,已经到了一个开阔富丽的大园子。榕树下,几个女子在秋千架边玩耍,其实,是好几个伺候一人玩。
坐在秋千上的少女用力荡了一阵,忽然双足擦地,引得周围女子们连连惊呼。
公主小心!
和宁公主扬着小脸咯咯地笑了出来,又翘起镶嵌衔珠金凤的绣鞋,得意地向玩伴展示,一众贵女露出赞叹的神色。
海谣默不作声地看着。那个众星捧月的公主似是在找什么,她左右张望,手一伸,就牵住一位身着蔷薇蓝缎襦裙的少女。
两人一同坐在秋千上,其他人不自然地白了脸色。
得了公主特许的少女淡淡地微笑,含蓄宁静,犹如一株空谷幽兰,在炫花人眼的彩缎中有种不染烟尘的清丽。
天底下仿佛就有那么一种人,他们恬然温和,随遇而安,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却一声不吭就得了所有。
不是公主,胜似公主。
难道真有人会被神明偏爱。
这样的熟悉感好讨厌,像在哪见过,欢快的笑声压得人喘不过气。
海谣不自知地攥紧了袖子,奇特的抵触感来得莫名,心中百转千回,正打算远离热闹找个清净地方,才转过半个身子,就听见树下女子尖尖的斥声。
“好大的胆子,见到本公主还不过来行礼!”
和宁公主拉着幽兰少女走来,眼中厌色流转。一炷香前,密探来报,终日纠缠她皇兄的妖女在画春坊前与一男子拉扯不清,她居然敢抚摸那人的脸。
鲜廉寡耻,死性不改!
她要替皇兄好好教训妖女,当然,还有更重要的。
贵女们都跟了上来,在公主身后围成一圈,各个紧绷着脸,唯有幽兰少女冲海谣笑了笑。
海谣微感意外。
这些女子大约都知道她鲛妖的身份。
人间贵女,对妖族感到排斥再正常不过,一来就顶着笑脸的才是罕见。
海谣不由重新打量笑容和煦的蓝裙少女,见她仍是娴静优雅,一副与人为善的大家闺秀模样,那笑脸带着些微暖意,与陪公主玩耍时没太大差别,实在不像装出来的伪善。
少女见她暗中探究的模样,莞尔,福了一礼,怀着好意试探上前一步:
“这位就是海姑娘吧?前几日想要登门拜访,不巧姑娘身体都不舒服,哦,姑娘叫我令姝就好。”
和宁公主眉头猛蹙了起来,恼怒道:“姝姐姐,你对她这么客气做什么!这只妖不知给皇兄下了什么咒,皇兄现在都变了个人!”
其余贵女互相递了个眼色,争相给公主帮腔。
谢令姝凝了笑容,“公主,海姑娘并非如传言那般。”
海谣冷冷哼了一声,并没有因为羞辱害怕,也没有显露任何感激之色,反而颇为嫌弃地皱起了眉头,半是了然半是奇怪地看着谢令姝。
看她们的反应,引她来到这多半是提前设计好的,现在这群人叽叽喳喳把不堪入耳的骂了个遍,谢令姝才一脸柔静地出来劝和。
这般场景海谣在霜璃宫不知经历了多少,深知人心,闻言便知其用意。
果然,刚歇了火气的公主顿时七窍生烟。
“姝姐姐,你就是太和善!你让人欺负到头上了,以后你当了王妃也要容着贱婢作祟吗!”
“喂,你不会以为赖上晋王殿下就能做王妃了吧。”
“我告诉你,你不过是晋王府的一个玩物罢了!不要痴心妄想!”
“等殿下腻了,定会把你送给马奴!”
一人面露狠厉。
海谣愈发火大,什么克制脾气、不惹是非的决心一下全忘得精光,她瞪眼道:“呸,什么王妃,你当我和你一样稀罕啊!我看你想当玩物别人还不要呢!”
少女一怔,随即,她的脸色忽青忽白,磕绊道:“你......你......”
“你什么你,”海谣神色一动,“你真想?那你自己去告诉他啊,我可不会替你传话。王府西门有个狗洞,你钻进来也成。”
少女脸红成灯笼,海谣心头大块,比脸皮,人间少女哪里会是妖的对手。
公主大怒:“你如此放肆,本宫要禀明父皇,将你重打一百大板再逐出宫去!来人,快去禀报父皇。”
海谣抬起胳膊,抖落袖子,将手全部露了出来。她晃了晃手背,把食指上的海蓝宝石一清二楚地展示出来,反正她是妖,没什么好隐瞒的,意念一动,宝石蓝光闪烁,报信的宫女猛地摔了一跤。
几个少女戒备地后退,公主浑身一凉,身体发僵,连扶着她的丫鬟都感觉到了。见谁也不肯退让,谢令姝挤到了公主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公主,笑道,“公主,圣人请的仙师快到了,我们快过去吧,别让圣人和娘娘恼了。”
侍女在递台阶,顺着下去很丢面子,但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众贵女拥着公主离开,走出好远才抛来一句仙师定容不下她!
海谣闻言乐了,拇指摩挲戒指,谢令姝慌忙按下她的手,温言劝道:“海姑娘,这儿是皇宫,可不能太随着性子来,若是伤了公主,别说是你,就连殿下也会被牵连。”
语气很柔和,海谣却不大爱听。她岂非不明事理,哪里会为一时之快在皇宫给公主贵女削胳膊断腿,本就没打算动真格。
这一次她脾气算够好的了,却还要被人指责,谢令姝算什么,凭什么管她!
谢令姝一开始就一直对她温柔大度,但恐怕心中对她的厌憎不必任何人少,不过,光看脸,没有别人那么讨厌。
她坏得不明显,女孩心中下了定论,杏眼弯弯地笑了笑:“楚临受不受牵连,和谢姑娘有什么关系?”
胳膊一用力,就甩开了拽她袖子的手。谢令姝吃痛地后退两步。
“海姑娘!”
海谣正欲结水路离开,又听见谢令姝追上来,仍以宽和主母的姿态缓缓对她道:“我知道姑娘并不喜欢我,也知道姑娘对我有许多误会。”
呵,这谢小姐还真是古怪,海谣真心想笑了:“我对你,能有什么误会?”
谢令姝微怔,有些哀伤:“殿下乃是天潢贵胄,我原不敢妄想高攀,但大选之后,圣人有心促成,金口玉言,不可随意更改......然这些日子,我虽只是听说,却也知晓殿下的心全系在姑娘之上,你一笑,他便展颜,自淑妃娘娘过世之后,还未曾见他放松过,有姑娘伺候殿下我不敢再奢求什么,对于姑娘,我也只有羡慕而已,若姑娘不弃,我们便以姐妹相称。”
脸上明明难过得不得了,说话却要端足得体。
“儿臣不用。”
“我得了件宝物,来给七妹看看。”
“多谢母后,儿臣很喜欢,但还是赏赐给七妹吧。”
......
海谣抬抬眼,京城的天很蓝,蓝得像一汪碧海,这儿的人真奇怪,和幻海的妖一样,都不言由衷。好像啊,像我的姐姐,海谣突然陷入了某些零碎而清晰的片段,看向谢令姝的眼神露出真挚的难受。
谢令姝见她视线有些恍惚,眼中浮起一丝喜色,“海姑娘,殿下爱重你,将你视作失意时的支柱,有殿下眷顾,旁人求而不得,姑娘为何还要去见旁的人,画春坊实在不是女子该去的地方......”
又绕回来了,海谣面色霎时凌厉,戒备道:“你怎知我去了哪?”
“海姑娘不必对我抱以戒心,我知姑娘没有亲人在京,若是将来有变数,我与谢氏都可以照拂姑娘。姑娘既入了王府,岂不知名节之重,若行差踏错,不止姑娘名声受损,殿下也会遭人攻讦。”
又绕回来了。
海谣不置可否,时而冷笑,时而想吐,直到乌云压顶,额角欲裂,终是耐不住谢令姝悲凉的神情,她拍了拍被谢令姝碰过的衣袖,突然打断:
“我说过我不稀罕你们殿下,是他自己要缠着我,我爱去哪就去哪,他都不管,你最好别来烦我!”
海谣真想不通这个京城第一贵女,为什么要低声下气替未婚夫婿哄别的女人,如果在幻海,早该打起来了。连她那群唯唯诺诺的姐姐,都不会将自己的夫婿拱手让人。
谢令姝语气有些急躁,“海姑娘!殿下一心为你,你为何不能多替殿下着想。”
“你真以为我会永远留在京城?”
海谣声音淡淡,嘴角擒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老实说,说这话时她浑身都绷得很紧,一旦楚临发现她是个赝品,她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她可没功夫陪她们玩大度容人的把戏,若是谢令姝聪明点,就该知道她对她的威胁远不如公主身边那几个陪玩......海谣有点烦躁地踹脚下泥块,落下来的气势很难再找回来,但跟谢令姝比起来还是嚣张了不少。
以至于她扭头离开时,谢令姝狠狠颤了一下。
“小姐好心帮她,她怎么不知好歹。”
“小姐不该私下和她见面,和这种妖女有什么道理可言?”
“殿下不过图新鲜,还怕日后没法子收拾她?”
谢令姝被侍女扶住。
不该啊,她心想,从小受的教导告诉她自己这么做没有错——没人会忍心责难一个弱者,当自己率先展现出劣势,实是为日后走得更远铺垫,可是那只妖方才明明动容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无妨,王妃、太子妃、皇后......路还很长。
良久她才清晰地开口:“不许多言。”
*
出了洞门就看到宫城中心的三座大殿,海谣坐在檐角上,身下是乌沉的黑瓦。大梁太祖起兵于黑水,故而国朝尚黑,遥遥而望,飞檐翘角,层层叠叠,皆是灰砖黛瓦,没有多余矫揉的修饰,恍如刀劈斧凿,自由一番磅礴之势。
天空光芒交错,是仙门御剑而来,忽闻一阵雏凤清啼,五彩斑斓的大鸟拉着一辆金车,其后无数灵鸟从四面八方追随而来,地上凡人惊叹。
大殿前人山人海,众王公臣子、仙家剑客都站在广场上,足足有近万人,皇帝则领着后妃在百层之高的丹墀上迎接宾客,密密麻麻全都是人,海谣眼睛直勾勾看着楚临,他是亲王,今日穿着黑底金绣的蟒袍,跟在皇帝身后很容易认出。
海谣就这么托着腮,瞳眸一动不动盯着他,她目力极好,能看清蟠龙金冠上的细鳞。
那人猝然回首,像脑后长了眼睛一样望像檐瓦,几乎是瞬间对上那双黑玉般的眸子,一晃眼,楚临退下高台,逆着人流朝她,海谣生生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有些愧疚,楚临要当储君了,却
硬着头皮跃下屋檐回到人堆里,一群公主郡主王妃侧妃见了她纷纷后退,海谣一哂,干脆更加招摇地跟楚临招手,楚临意外地迟迟没有挪开视线。
女眷们脸色更差,海谣万分得意,蓦地冒出个荒唐念头。
她要让楚临喜欢上她,喜欢到离不开她,她要当王妃,以后还要当太子妃、当皇后,她要让她们气得牙齿都全部咬碎!
海谣心里发笑。
地上乌泱泱一群人已经从黄昏等等到了日落。
天完全黑了,没有一丝星光,闪烁呼啸的剑光早已消停,白茫茫的余光散去,皇宫不知何时变得奇静无比,好似该来的人都来了,皇帝却岿然不动,十二冕旒几乎要在他面前静止。海谣隐约不耐烦,一众女眷却兴奋地张望,压低了的声音制不住激动。
没多时,一道耀紫剑光划破了夜幕,山峦层林,青天远空,都萦绕着凌凌仙气,大片清辉朝这边涌来,铺满了整个天际,一紫衣仙人负手立于剑端。
仙气弥散,至圣至洁。
所有人都在抬头仰望,仙人落地一瞬,紫光堙灭。皇帝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子,口中喃喃,双目震动。
“紫云仙尊?”
青霞如今的掌门紫云仙尊乃是严华仙尊首徒,名师高徒,紫云无疑是当世翘楚。
当最后一轮华光拂过他的面庞,所有人都看清了庐山面目,他双颊凹陷,身板细长得像一根竹,但无一人会把他联想成羸弱不堪的病秧子。
他只是太疲惫了,任谁一千多年不睡觉、东奔西跑地到处救灾平患都不会有什么好气色——那场浩劫之后,魔族退居魔界静宫,那群疯子较之从前足以称得上规矩安分,可贼心依旧不死,许是作恶的机会少了,他们一能冒头,就敞开了杀,全是奔着灭人全族不留一个活口。
紫云四处奔走,布阵设防修修补补,哪怕位居掌门之尊,仍保持着亲力亲为的习惯,南山欲魔、东海盗魂,都是他出手了结。这位诸事缠身,向来无事不到访,他的警觉与预判在六界之中颇有威名——从来不曾误判过。
他今夜露面,让不少人惊愕难安,难不成,这千年不倒的古都也难逃一劫。
恐惧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仙尊在,魔祸何足畏惧!
众人的目光不自禁投到紫云身后的弟子上,谁让机会难得,与其浪费时间杞人忧天,倒不如好好享受。
海谣也在看,她心里对仙门很有好感,仔细地观察着每个人。
姜迁是掌门首徒,谦逊地站在前头,一如往日上次那般儒雅,周遭叽叽喳喳的讨论多是围绕着他。
陆言今日把头发束了起来,素银发簪,玄色长袍,算不得华贵,一切都是优雅简练,却莫名有种古朴磅礴的气势,根壁画里走出来似的,令人无端生敬,忍不住想跪地膜拜。
大梁尚黑,繁华百年,皇族显贵的衣着愈发奢华,而古拙的黑色,不知怎的压住了一切,那一座座巍峨耸立的高台,仿佛天然就该被那人踩在脚下。
“他是谁?”
无人回答。
四周的议论声明显变小了,没人说话,却都默契地懂得问的是谁,良久,才有人出声。
“好高啊,你说太祖当年是不是也是这般风姿。”
“胡说,除了都穿黑色,还有哪里一样,你没看过太祖像吗,胖死了。”
和宁公主骂自家祖宗,没人敢接话,海谣嗤笑,“这都不知道,他是陆言。”
“什么陆言,从来没听过这号人,说得好像你多了解他,真不要脸。”
海谣气得心堵,撇嘴瞪向丹墀。
因场合太过正式,丹墀上的人都肃着脸色,唯有妙宁开心地看这看那,她活泼率性,一会扯着姜迁,姜迁身形未动,不作理会,妙宁耷拉臂膀,又去扯陆言。
海谣心头一扭,不知不觉看得更加细致。
她心想陆言大约不会理会妙宁,可数不到两下,陆言微微侧身,不知他们说了什么,陆言点了点头。
妙宁跳了起来,突然想到了自己在哪,不好意思地站直身子。
他答应了她什么?
海谣想象他们的约定,顿感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