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塞斯的谎言》纪蝶

15、第 15 章

　　15

　　又接连过了数日。

　　直到尤利塞斯的身体恢复到能够应对马车的颠簸后，谢利·加西亚这才吩咐回城的车队启程。

　　然后又是好几日。

　　某日，穿过一片原野后，眼前忽然开阔起来——

　　高高的山坡下，王城的轮廓逐渐显现，它就像一头盘卧起来的庞然大物，安静、威严、极有气势地伫立在那，在阳光下仿佛熠熠生辉，叫人不自觉地抬头仰视它。

　　尤利塞斯掀起车厢里的帘子，他往外张望。

　　狩猎节结束以后，春日的脚步悄然接近。

　　在冬天的摧残下变得光秃秃的树木上重新生长出翠绿的新叶。

　　尤利塞斯看见几个小小的、在风中摇曳的花苞，它们看上去是那么柔软、幼小，其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

　　不同于宫殿的花园中，那些利用供暖的设施才能生长出来的花朵，这些花朵无人呵护，却克服了早春的严寒，从逐渐消融的积雪下破土而出，其中蕴含的生命力令人感到惊叹。

　　尤利塞斯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的草木芬芳缓解了他连日赶路的疲倦。

　　然后马车继续向前，一晃眼就到了王城门口。

　　进入王城前，所有进城的人、车辆都需要排队接受守卫的检查。

　　不过尤利塞斯所在的车队是特例，毕竟谢利·加西亚身份特殊，所以这一环节车队无需花费太多时间。

　　隔着厚厚的城墙，尤利塞斯却已经听到了城内传来的喧嚣声。

　　不愧是繁华的王城。

　　尤利塞斯心想，他继续往马车外好奇地张望。

　　车队从入口进入王城后，尤利塞斯仿佛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王城的街道洁白而干净。

　　街道两边，各色的商铺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

　　巡逻的卫兵从街道上整齐划一地经过，而行人们对此见怪不怪，他们井然有序，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这一切都与尤利塞斯曾经呆过的偏远小城截然不同。

　　尤利塞斯像个刚进城的土包子。

　　或者说，他就是。

　　尤利塞斯的眼睛闪闪发光，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没见过世面”。

　　谢利·加西亚就坐在尤利塞斯对面，见尤利塞斯对一切都好奇不已，他笑了笑，合上手里打发时间的书：“尤利塞斯，如果你愿意的话，等会我可以让人带你去城里逛逛。”

　　尤利塞斯眼睛亮起来：“可以吗？”

　　谢利·加西亚颔首：“自然。”

　　说完，他顿了顿，又叮嘱道：“但你必须保证跟紧向导。”

　　尤利塞斯连连点头，随后他似乎反应过来什么，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问谢利·加西亚：“殿下，您不去吗？”

　　“抱歉，尤利塞斯，”谢利·加西亚露出歉然的神情，“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殿下不需要道歉，”尤利塞斯看上去有些失落，但他很快收敛好自己的心情说，“是我不好，明知道您很忙还问这种问题。”

　　短暂的对话过后，车厢里再度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尤利塞斯意识到抵达目的地了，他好奇地向外看，侍从上前，将车厢的门打开，谢利·加西亚轻松下了马车，尤利塞斯则在奴仆的搀扶下紧随其后。

　　王城的宫殿比起猎场里的宫殿有过之而无不及。

　　尤利塞斯抬头惊叹地打量着眼前金碧辉煌的巨物，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从建筑物上移开了，尤利塞斯意识到有人正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他。

　　那道视线光明正大，却不是很友好。

　　尤利塞斯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去，就看见一名白发长须的老者，老者面容苍老，脸上皮肤松松垮垮往下坠，像风干的橘子皮，他的生命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流逝，唯有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没有被岁月彻底摧残，尽管它已混浊、发黄，但其中仍闪烁着如鹰般的锐利。

　　老者审视的目光尖锐到有些刺人。

　　尤利塞斯心生胆怯般，有些害怕地躲向谢利·加西亚身后，他伸手，下意识地攥住谢利·加西亚的衣角。

　　尤利塞斯伸手的瞬间，老者蹙起眉，神色越发不好看。

　　“殿、殿下。”

　　尤利塞斯惶恐不安。

　　谢利·加西亚拍了拍尤利塞斯的肩膀，以示安慰。

　　“尤利塞斯，没事的，等我一下。”

　　说着，谢利·加西亚挣脱尤利塞斯攥住他衣角的手，尤利塞斯慌张地想要挽留，衣角却从他手中溜走，他眼睁睁看着谢利·加西亚走向老者，而后开口：“老师。”

　　尤利塞斯一怔，终于意识到这名看上去很苛刻的老人竟是谢利·加西亚的老师。

　　兴许是知道谢利·加西亚遭遇刺杀的事，老人在得到谢利·加西亚回城的消息后，便立刻来到皇宫门口等待。

　　谢利·加西亚与老人低语了几句，具体说了什么尤利塞斯听不清，但他能看到老人紧皱的双眉缓缓松开，尤利塞斯抿了下唇。

　　不过对话结束后，老人依然不待见尤利塞斯，尤利塞斯上前时，他耷拉着眼皮，视尤利塞斯如空气。

　　谢利·加西亚面带歉意地朝尤利塞斯笑了笑，与老人交谈过后，谢利·加西亚立刻吩咐人为尤利塞斯安排了住处，仆从带着尤利塞斯去往住处，将行李放好后，谢利·加西亚按照承诺，派了两个侍卫带着尤利塞斯去城里逛逛。

　　尤利塞斯先前明明很期待，但真的走到街道上时，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走马观花般地看着繁华的街景，心却不知飘到了多远，也许是千里之外，又也许是……尤利塞斯下意识又看向远处的王宫。

　　不知走了多久，等身旁的小侍卫叽叽喳喳介绍完了好几个“知名景点”，尤利塞斯忽然开口，犹豫着询问小侍卫：“请问你……你知不知道殿下的老师？”

　　“当然知道！”像小麻雀一样喜欢叽叽喳喳的小侍卫立刻回答，说完，他有些稀奇地盯着尤利塞斯，反问道，“您不认识克雷吉大师吗？”

　　小侍卫的态度仿佛尤利塞斯询问的是常识性问题。

　　“……”

　　虽然无法从老人的长相辨认出他的身份，但克雷吉这个名字尤利塞斯还是认识的，他是王国里数一数二的剑术大师，其年轻时所留下的传奇事迹至今仍于民间传唱。

　　见尤利塞斯不说话，小侍卫以为尤利塞斯不知道克雷吉是谁，于是热情地为尤利塞斯解释起来：“克雷吉大师可是王国里最厉害的剑术大师，他年轻时候……”

　　小侍卫说了很多，大多都是尤利塞斯曾听过的故事，但他也说了一些尤利塞斯不知道的，比如——克雷吉在军部中也占据着重要地位、克雷吉性格严苛古板，对小小的谢利·加西亚异常严格，还有……

　　“据说克雷吉大师一直想促成殿下和雪莱少爷的婚事。”

　　“雪莱少爷可是王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不过……”小侍卫悄悄打量了好几眼尤利塞斯，他脸颊微红，挠了挠头，声音一下子轻了许多，“他似乎也没您长得好看。”

　　然而尤利塞斯此时却再也无心回应这样的夸奖，他蓦然停下脚步，正巧停在一家商铺前。

　　小侍卫走了几步，发现身后没人跟上来，有些纳闷地回过头。

　　看了看尤利塞斯身侧的商店，又看了看失神的尤利塞斯，小侍卫恍然大悟：“您想买东西？”

　　尤利塞斯这才回过神。

　　“不是……”他勉强笑了笑，结果话才刚开了个头，热情到有些过分的黑发侍卫立刻说：“殿下说了，您要买什么都可以，他出钱！”

　　“不用……”

　　侍卫呲着一口小白牙：“您不用客气，殿下有钱，您快看看要买点什么？错过可就没这个机会啦！这样我也好去向殿下复命，殿下说，务必要让您玩得开心！”

　　尤利塞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拉进店里，眼看实在拒绝不了，他只好随手挑了一样东西。

　　结果看清他挑的东西，小侍卫立刻就“嚯”了一下，尤利塞斯不解地望向他，就听他说：“您眼光可真好！”

　　“这可是我们城里最新流行的款式，情人们的最爱！”小侍卫竖起大拇指。

　　尤利塞斯一怔，开始犹豫着要不要将手链放回去，重新再选一样时，就听小侍卫又说：“您是有喜欢的人，想送给他吗？”

　　“这手链上的花名为依耶芙特，相传，依耶芙特是一名美丽、纯洁的少女，但因为意外，她与所爱之人分离，她苦苦等待，盼望能再见心上人一面，却始终没能等到心上人回来，她满怀遗憾、孤独地死去，死后，她的鲜血、尸骸滋养了泥土，泥土上便开出了这种花。不愿看到自己身上的悲剧再次上演，依耶芙特祝福所有相爱的情侣永不分离、爱永存心中。”许是看出尤利塞斯是外地人，一旁的商贩也跟着开口解释。

　　“不过，好奇怪啊，”小侍卫低声嘟囔，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落入尤利塞斯耳中，“这串手链是殿下付的钱，四舍五入就算殿下送的，然后您又将它送给您的心上人——”

　　“要不，您再挑挑。”小侍卫似乎也觉得不妥，真诚向尤利塞斯建议。

　　然而尤利塞斯忽然却改了主意。

　　“不，我就要这个吧。”

　　尤利塞斯垂眸，看着手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手链，半晌，他没有重新将手链递回给商贩。

　　“好吧。”

　　侍卫只好拿出谢利·加西亚给的钱袋，付了账。

　　之后，侍卫又带着尤利塞斯在城里转了好一会。

　　直到尤利塞斯走累了，两人和另一个一直不怎么开口的侍卫才一同返回皇宫。

　　返程的路上，某个瞬间，尤利塞斯不经意地抬头，忽然，他的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他脚步一顿，小侍卫立刻回头问他：“怎么了吗？”

　　“……没什么。”

　　尤利塞斯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再次跟上了侍卫。

　　*

　　尤利塞斯回到皇宫内时，手上多了一捧刚从集市买来的鲜花。

　　碍于小侍卫的热情，尤利塞斯在集市上买了很多东西，大多都是谢利·加西亚付的钱，但唯有这束花，尤利塞斯坚持自己付钱……虽然是从贝内特那里骗来的，但四舍五入，也终归是他的钱。

　　刚采摘下来的花朵新鲜而娇嫩，有着一股淡淡的芳香。

　　尤利塞斯的唇角微扬。

　　——近来谢利·加西亚办公桌上的花瓶里总插着刚采摘下来的美丽花朵。

　　谢利·加西亚本人是不在意这些的，但尤利塞斯说那样漂亮的花瓶里总是空荡荡的就太可惜了。

　　于是谢利·加西亚渐渐习惯了每日办公时桌上都会出现一捧仍沾着露水的鲜花。

　　今天由于出去游玩，尤利塞斯换花的时间有些太晚了。

　　可尤利塞斯仍买了一束花，他希望花朵能为谢利·加西亚带去好心情，也希望谢利·加西亚在看到花朵时能稍稍缓解工作的疲惫，但……这绝非尤利塞斯这么勤快的理由，他不光是为了谢利·加西亚，也是为了他自己。

　　尤利塞斯拥有自己的小心思，比如——谢利·加西亚每日看见花朵都能想到他，那就更好了。

　　唇角的弧度更高了些，同小侍卫告别后，尤利塞斯抱着花，迈着轻快的步伐，往某个方向而去，而在他白皙的手腕上，今日刚买的那条手链已然戴于其上。

　　在偌大的宫殿里走了许多，尤利塞斯终于来到了谢利·加西亚办公的房间前，他正要抬手敲门，却忽然听见门内传来的说话声——

　　“殿下，您该拥有一桩好的婚事了。”

　　说话的人意味深长，他的嗓音苍老，令尤利塞斯联想到那个讨厌的老头。

　　尤利塞斯一顿，唇角扬起的弧度逐渐落下。

　　“老师，我自有打算，您不用担心。”

　　谢利·加西亚温和的声音响起，叫人辨别不出他对这个提议的看法。

　　然而烦人的老头仍然喋喋不休：“殿下，您也别怪我多嘴烦人，只是您该知道，现在的局势不容乐观，您应该寻一位更适合的人作为您的伴侣。”

　　“而不是选择那种毫无价值的——”

　　“老师，我今日刚回来，有些累了，不如过几日再谈吧。”

　　老人的话戛然而止，谢利·加西亚便礼貌而不失强硬地打断了他。

　　屋内安静下来。

　　尤利塞斯抱着花束的手紧了紧，他正欲转身而去，却听屋内的老头沉默过后，再次问道：“……殿下，您可否如实告诉我，您同那个您带回来的人是什么关系？”

　　尤利塞斯没能再迈出去第二步，他垂眸看着手上的手链，心里竟荒唐地升起几分期待与紧张。

　　然而，谢利·加西亚的回答注定不会如他所愿。

　　老人的话问完，屋内又沉寂了好一会，半晌，谢利·加西亚的叹息响起：“……老师，尤利塞斯只是我的朋友。”

　　“……”

　　尤利塞斯垂下了脑袋，黑发挡住了他的眉眼，叫人分辨不出他脸上的神色。

　　又过了一会，屋内传来响动。

　　尤利塞斯抱着没能送出去的花，默然转身，他在屋内的人还没出来之前，率先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