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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钢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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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六日。
不敢相信,这次它仅用一半的时间,就分离了我的身体。
这几天,我基本待在房间里,只有爸妈不在的时候会挤在水里放松。
她尽量早点回来,陪在我身边,给我一种她在陪爱人“分娩”的错觉。
然而,我“分娩”出的不是孩子,而是另一个“爱人”。
它活动那修长的肢体,从我身上下来脚步不稳,对着扶它的她说:“谢谢琪琪。”
我也是琪琪,它也喊我“琪琪”。
很快它也能去学校上课了。
我们都很了解彼此的想法。
在今天的梦里,我坐在在一片封闭的黑暗中,手里拿着有洞的方块,方块里面好像有声音传出来。
我把耳朵贴在上面。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
美丽小鸟飞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会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会来…”
我的声音被放大,还有电子钢琴弹奏出的冷硬伴奏,和女孩男孩们的合唱声一齐从方块里传出。
我听了一会,耳朵移开方块,眼睛去看方块上那个像万花筒视孔的洞。
我看见了。
我在教室里边弹琴边教学生唱歌。
耳边的头发遮住我的神情,只能看见我的嘴在一开一合地动,手指在电子琴上不停歇。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开,美丽小鸟飞去无影踪……”
一直侧着的脸突然转过来,我看见我的眼睛穿过窗子,直直看向我。
也许我像只巨大的眼睛在窗外看着窗内的我。
窗内的我眼里没什么波动,嘴里还唱着歌。
我不禁升起一个念头,窗内的我,是我吗?
离我最近的学生突然和我对视上。
他说:“哇,小鸟!”
我的视线突然被抽离、整合,最后我再次看清眼前时,我看见那个学生的后脑勺,还看见窗外树杈上有一只麻雀在看着我。
*九月二十八日。
今天是我代班这个一年级班主任的最后一天,也是在这个班级上的最后一节音乐课。
这些年纪尚小的孩子已经不像刚开学那样听话,逐渐表现出儿童无法抑制自己心性的那一面。
我告诉自己,等这节课结束,我就能卸下班主任的职责,也不用多上课了。
“老师,你会弹其它的吗?”
底下的孩子开始纷纷叫嚷着要我弹其它的曲子。
我答应了,手落在电子琴上,脑子里却空白地想不出一首曲子来。
我茫然地按下琴键,于是,在孩子们听起来有些无聊的曲子占据了教室好几分钟。
琴音像圆润的附着苦味表皮的糖果滚动,整个教室只有我知道,曲子是不完整的,每当停下以为弹完的时候,我又开始敲击琴键。
伴着夏日的闷热,孩子们听得有些昏昏欲睡。
下课后,我抱着电子琴,梦游似的回到办公室,连有老师和我打招呼都没反应过来。
回过神来,我正在往嘴里塞办公桌上的小面包,包装拆的桌上地上到处都是。
我被呛得咳嗽两下,拿纸巾咳出剩下的面包。
旁边桌的老师诧异的看着我。
“小琪,没吃早饭吗?”
我吸了吸鼻子说:“没有。”
骗人的。
对面给了我瓶牛奶让我别噎着,我接过说了声谢谢。
我收拾好东西,拿着孩子们送给我的班主任离任礼物,一只粉色包装的粉色康乃馨,然后走出校门,回到了家。那支花被我放在房间一个玻璃杯里,是我好几年前喝水用的,现在算是废物利用。
花摆在我的书桌上,我转身,看见两张和我一样的脸,感到有些恍惚。
我已经分不清哪个是第一个她了,也可能不需要分辨,现在她们和我一样是“琪琪”。
但我还是有所不同的,我是现在的琪琪。
晚上吃饭时,妈妈问我去不去给人教钢琴课。
“琪琪,你之前不是拿过那什么柴什么奖,还是国际奖。”妈妈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之前你林阿姨和我提她女儿也要学钢琴来着,她想请个能上门教课的老师,我就和她提了你以前得奖的事情,她就让我来问问你。”
我咀嚼完口中的米饭说:“妈,我拿奖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青少年奖,现在我不怎么练琴,不适合教别人钢琴了。”
“你在学校不也是教这些吗?”爸爸问我。
我放下碗筷:“爸妈,我在学校教的是唱歌,不是钢琴。”
他们没话说了,我说了一句吃饱,然后起身回房间。
进门时,我看见她俩围着镜子观察着什么。
我走进,发现其中一个“她”背后长出了新的躯干。
也就是说,又要多一个琪琪了。
妈妈端着水果过来敲了好几次门,我知道她想让我干什么,被扰的没办法,我答应去给那个学钢琴的女孩试课。
时间定在国庆假期。
*十月一日。
第四个“我”脱落下来了。
房间肉眼可见变得拥挤起来。
我没办法闲着,出门去林阿姨家试课。
在林阿姨家楼下,我看见了让我非常意外的人。
她看见我也十分惊讶,随后一副了然的神情。她是这学期开始前突然从学校辞职的音乐老师。
“你是来给梦梦试课的吧。”她问。
我不知道林阿姨的女儿叫什么,但是也许就是这么巧,她的女儿可能就是梦梦。
我和她先打了招呼:“好久不见,蒋老师。”
“哎,别这么叫我,我已经辞职了。”
我:“为什么就…我还以为你会去政务处。”
“我海外申请的音乐学院通过了,想了想还是决定辞职去当回学生了。”她笑了笑说,“暑假的时候就一直为了攒钱去兼职教课来着,想着说不定会通过呢,没想到真的通过了。”
我懵懵地回答:“哦…原来是这样。”
蒋老师又说:“等十月底,我就飞去英国了。”
“恭喜啊。”我说。
我和她道别,进入林阿姨家,那个叫梦梦的小女孩坐在钢琴凳上,林阿姨带我进房间时她正弓着背,摇晃小腿把琴谱放在钢琴键上翻得哗啦响。
“梦梦坐好,坐要有坐姿。”林阿姨把琴谱从梦梦手中抽出,放好。
“和小琪老师问好。”
“小琪老师好。”梦梦抬头看了两眼站着的大人,又低下头。
林阿姨对我说:“这孩子有点内向,不过很听话的。”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林阿姨把梦梦交给我后,去厨房切水果了。
琴谱上是一些入门练手的曲子。
我让梦梦弹了几首曲子,看看她的水平。
她像从兜里掏豆子一样,用手指把音符一个个撑起来。
我听完沉默一会,然后问她:“梦梦,你喜欢弹琴吗?”
对面也沉默了下,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地说话。
“以前喜欢。”
“那现在就是不喜欢咯,为什么啊?”
梦梦搅着手指说:“因为我买了钢琴,就要努力练琴,要考级,要参加比赛,爸爸妈妈说,做事情要有始有终。”
做事情要有始有终。
这句话让我骤然回到童年的酷暑。
窗外的鸟叫,闷热的空气,琴谱翻页的声音,汗湿打滑的手指。
僵硬挺直的身体如脱水后在地上死去的金鱼。
*十月二日。
我和另一个她背上又长出了躯干。
给梦梦的试课以失败告终,我告诉林阿姨我很久没练过琴了,让她另外找人教课。
本市有旅游景点,国庆假期市里人山人海,我也不想出门,就待在家里。
妈妈大概因为林阿姨的事情有些生气了,今天待在房间里没出来。
*十月四号。
两个“琪琪”像往常一样顺利脱落下来。
我把爸爸留的老鸭炖汤端进房间里,吃完后依旧感到难受。
焦躁的饥饿感不断萦绕着我和她们,我又去厨房觅食。
房间传来一声巨响,我愣了愣,接着跑到我房间门口,到了门口反应过来声音不是从我房间里冒出的。
我走到爸妈房间门口,爸爸不在家,他去单位办事了,只有妈妈在里面,仔细想来,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妈妈了。
我敲了敲门。
“妈,怎么了。”
里面没有人应声,我拧了拧门把手,门是锁着的。于是我更加用力的敲门。
“妈!你没事吧。”
敲了好几次后,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
房间里的窗帘紧拉着,只有调到最小的黄色床头灯亮着,空调的冷气把暖色调的房间占满。
妈妈戴着口罩站在门口,声音听起来有些累:“我没事,刚刚拿平板看电视剧,不小心睡着把平板摔到地上了。”
“吓死了,不过妈你生病了吗?在家还带着口罩。”
我朝妈妈走了两步,妈妈退后了两步。
我趁机走进屋内,看见平板还躺在地上。
“我感冒了怕传染给你,你先出去。”妈妈想赶我出房间。
我看了看暴露出来她不算太好的脸色,确实像生病了的样子。
屋里还有股闷闷的气味,我没有理会她,走到床前把窗帘拉开,挪动窗户换好纱窗。
房间骤然亮起。
“生病干嘛在房间里闷着,也不透透气。”
“忘记了。”
我看向她:“你吃药了吗?”
“吃了,你不用管我,忙你自己的去。”
我没回她,走到平板旁边,弯腰去捡,一股压着人心口的腥味愈发明显起来。
萦绕着的疑问和冥冥之中的指引使我干了一件让妈妈惊慌的事情。
我蹲着拿到平板后,没有起身,而是打开平板的锁屏,平板的页面停留在某电视剧的内容上。
我下滑平板,点开什么然后猛地把脸贴在地板上,视线朝床底探去。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在妈妈的惊呼声中,我和一双黑洞洞的瞳孔对上,平板手电筒的光直直打在她眼睛上,她待在床底下没什么反应,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
“琪琪。”
我听见她喊我的名字。
看清她的脸之后,我嘴唇有些发麻,喃喃问:“妈妈…为什么会有两个?”
戴口罩的妈妈爆出一声尖利的叫声,快要刺破我的耳膜。
在嘈杂中我看见床底下的妈妈身上有鲜红的液体涌动,床下的地板也被一片暗色覆盖住。
我回头再看戴口罩的妈妈,她的口罩中间被红色晕染开。
我想,我知道我为什么会止不住地饥饿了。
人原来是会不断吞噬自己的。
“怎么回事?老婆你怎么了?”
我对上刚回家的爸爸的双眼,说:“爸,我多出一个妈妈来了。”
我看见他看向我的眼中有惊讶、忧愁、懊恼,唯独没有那种知道真相后震荡的表情,也没有被愚弄后的恼怒。
而我也不意外他的表现。我缓慢地爬起身来,走到门口,路过爸爸的时候,伸手碰了爸爸的后背。
我确定那肯定不是正常人的背部,也许一个新爸爸会从上面脱落下来,接着新爸爸会被“吞噬”。
走进自己的房间,我合上房门,和几双眼睛对上,五个琪琪的瞳孔像深不见底的墨潭。
我突然不确定,自己和她们是一样的吗?我在簇拥的目光下走到全身镜前,先看到的是身上的睡裙,很漂亮,我左右转动身体,看裙边的白色花纹飞舞。
镜子里我的眼睛很亮,我又去看她们,她们也眼睛亮亮地看裙子转出的弧度。
我回归了床的怀抱,和她们相拥着挤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