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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三十九章(结局) ...

  •   火车发出一声孤单的长鸣。
      站台上传来盈盈的大哭声。瀚卿和瀚祥把头探出车窗外,拼命地挥手,喊着“再见。再见。”
      白色的烟雾弥散开。车站笼进烟雾里,看起来,像一场五光十色、又转瞬即逝的轻梦。火车启动之后,人影消失之前,罗卿卿微笑着,朝站台上前来送行的南天明和杨宛平挥了挥手。
      车轮滚滚向前开动,往事被碾在身后,重重叠叠,漫卷如烟。
      她看向身边的东风,自从上了火车,他一直闭着眼。看起来好像很疲倦。她知道他是不想看眼前的一切。她把毛毯盖在他身上,想,他真该好好睡一觉了。车窗外,一半天空燃烧着血橙的颜色。太阳悬在山峦中央,把白昼的最后一刻装点得辉煌壮美。
      “真好看。”他忽然开口。
      她转过头,看到他正看向车窗外面。他眼睛里闪着灼灼的光,是那种亦如既往的、锋利的自傲。可是,这时候在她眼里,他眼里的光亮就像车窗外、那轮迫近西山的太阳。升得越高,落幕的时候就越显惨淡。她揽住他,用手轻轻遮住他的眼,道:“别看了。睡一会儿吧。”
      他嘴角缓缓扩散开一丝笑意:“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被打倒。”
      她也笑了:“是啊,什么事能打倒我的东风呢?”
      瀚祥拿着一张卡片凑过来,拱进妈妈怀里,说这是盈盈送给他和瀚卿的,可是他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
      罗卿卿接过卡片,上面盈盈用稚气的字体写了一段西文。她一眼看出那是一位土耳其诗人的诗。曾经她和天明都很喜欢这位诗人。小孩子自然不懂这样的诗,想来是天明让盈盈写的。
      “妈妈,盈盈写了什么啊?”瀚祥着急地催问。
      “盈盈祝我们一路平安。”
      她合上卡片。抱紧了儿子,又握住东风的手。夕阳缓缓沉落下去,另一边的车窗外已经能看到初生的月亮。她坐在窗前仔细地看着日月交替。心里是一种淡定的平静。

      瀚卿走过来,拿起卡片,不太流利地念着上面的诗句: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手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四周沉寂寂的,只有孩子稚声稚气地念诵声在车厢里回荡。记忆就像悠长的铁轨,从容的、一节一节地展开来——她想起,很多年以前,那个任性又爱做梦的小姑娘,穿着一身肥大的男装坐上开向平京的火车,狂妄的以为火车尽头就是梦想成真的地方……

      不知不觉,她把头枕在了东风的肩膀上。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她默默品觉着诗句,心里却没有感到凄苦。
      “在想什么?”他问。
      她淡淡地笑着,说:“我在想,何必在乎去什么地方呢?如果已经有了面对生活的勇气,如果已经不再为那些不完美而作茧自缚,什么地方不是安然的乐土?”
      她的声音好像梦呓,却打消了他的睡意。往事清楚地浮上来。那晚的春风吹在身上实在太舒服了,他想到。那天晚上,他和他的姑娘从平京的小院儿里走出来。他拉住她的手。她说:你闻到栀子花儿的味了吗?
      他哪有心思闻什么花香,他只想多看两眼他的姑娘。他的姑娘穿着不合体的男装,蓬头垢面,一身风尘。可是在他眼里就是那么干净,那么纯洁,漂亮得让他心里发颤。
      他悠悠吐了口气,想,那晚的春风实在太舒服了。

      两年后。双溪别馆。
      崔炯明端了一大盆栀子花树,走进瞿东风书房前面的天井。天井的梧桐树下,瞿东风正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下围棋。崔炯明一眼认出来,那孩子是报纸上报道的“围棋神童”。这两年,除了还掌握着军队的实权,瞿东风已经把金陵政府的工作都交给了南天明。闲居在家,瞿东风爱上了下棋。为此,罗卿卿还特意请来几位围棋高手,在双溪别馆里做清客,专门陪瞿东风下棋。崔炯明没想到,两天前才在报纸上看到的“围棋神童”,今天就被请到进了府里。
      崔炯明不想打扰瞿东风下棋。兀自挥起锄头,在庭院当中刨起树坑。
      瞿东风落下手里的棋子,道:“你怎么干起花匠的活儿了?”
      崔炯明道:“我记着您上次说,想入冬前在这儿栽一棵栀子树。我这两天去花市逛了逛。总算挑到棵好树。”
      瞿东风没有接崔炯明的话,等着对面的孩子落子,对方落棋后,他看着棋盘,哈哈一笑:“果然名不虚传。看来,还真不该让你两子啊。”
      孩子不知道人情世故,一听夸奖,棋路更加张扬起来。棋已到了中盘,双方阵地大致已壁垒分明,孩子急于求胜,走了一步险棋,强行打入对家阵地,嘴里还不无得意地说:“我要在您的范围里盖一个小房子。”
      瞿东风微笑不语,静观少年气势汹汹,猛杀狠砍。一直下到100多手,瞿东风终于走出绝妙手,终盘胜了两目。
      看着孩子一脸沮丧,瞿东风道:“你的确算个天才。不过,你要记住——天妒英才。在初局和中盘逞强,未必是最后的赢家。以后下棋,不要少年气盛,急于求成。要懂得给自己留几分余地。”
      一旁的崔炯明听见瞿东风这番话,心里颤了一下。他忍不住有点难过,看了眼棋桌,瞿东风的表情倒是平静的很。崔炯明暗自叹了口气,想,瞿东风毕竟是瞿东风。这些年,能像瞿东风这样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还真没见过几个。

      崔炯明种好了栀子树。把轮椅推到树下,让瞿东风欣赏。
      “司令……”崔炯明欲言又止。
      瞿东风打趣道:“就知道你这个‘礼’不会白送。什么事,说吧。”
      “我去城南监狱……看了一趟赵京梅。她不行了。恐怕已熬不过这几天。”
      一片梧桐的叶子掉在瞿东风身上。他拈起那片叶子,仔细地看了看。叶子绿得很厚实。是一种跨径几个季节的绿。他有点欣赏这片叶子。喜欢那种稳健的成熟,又带着衰竭和死亡的悲哀。赋闲在家的日子,他开始关注起以往从来没有关注过的细节。这些不起眼的细节却每每让他感到生命最本质的意义。
      他把树叶丢到地上。树叶掉在地上像是一片无声的叹息。他对崔炯明道:“送她去她姑姑那儿,让她死在家里吧。”

      秋天渐渐地深了,料器铺子外面的胡同静得不得了。噼叭噼叭,连干树叶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显得脆生生的。太阳不太明亮,在灰絮的云团里若隐若现。苍白的阳光照着满院子的蒿草,无力的草叶子在风里瑟瑟地抖个不停。
      一声汽车喇叭把赵京梅惊醒。她下意识坐起来,仔细地听着。她听到汽车刹在门外。然后,传来敲门声。姑姑走出去,随即发出一声惊呼:“司令!夫人!”她头重得厉害,四肢也虚软得不听使唤了。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听着门口的脚步声向她这间屋走过来。
      房门打开,她看见姑姑领着一行人走进来。有崔炯明,罗卿卿,还有坐在轮椅里的瞿东风。当她看到瞿东风,她心里忽然变得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只有浓浓的酸,从她的心窝子里涌上来,涌上眼眶,流出眼角。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流眼泪。她感觉眼泪把什么都冲干净了。真好啊。她觉着一辈子也没有流过这么畅快的眼泪。
      “京梅。”她听到瞿东风叫了她一声。
      屋里暗得很,许多树影子在窗口晃悠。恍恍惚惚地,她好像看到树影子里闪起了许多光亮:“军长——”她也叫了他一声。她想起,那是个好美的春天,她忐忑不安地跟着军部秘书走进第七军军长办公室。她记得很清楚,阳光从明亮的窗子照进来,正好照在那个年轻的军长身上。他戎装上的金色徽章发出耀眼的光亮,刺得她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罗卿卿转过身,对赵音萍道:“那孩子好吗?我想去看看她。”
      赵音萍听得出,瞿夫人是想让司令和京梅单独说说话。她于是带着罗卿卿走向东厢的屋子:“孩子跟我住一屋。”
      罗卿卿跟着赵音萍朝东边的小屋走去。秋风吹过,满院的蔓草萧然地发出一阵抖响的声音。赵音萍忽然停下脚步:“夫人,有些话我不能不跟您说。”
      罗卿卿静静地等着下文,几乎已经猜到赵音萍要说些什么。
      “谢谢司令和夫人,能让京梅回来。您们的好,京梅她心里都明白。她说,她对不起您和司令。我想您一定记得好多年前,您来过这儿。京梅说她……怀了司令的孩子。其实……其实她当时根本没有怀孕。那都是她编的慌,连我都被蒙在鼓里。直到昨天,京梅才跟我说了实话。她一定要我到府上把实情告诉您。没想到,今天您亲自来了。京梅实在做得不对,我实在……”
      罗卿卿打断赵音萍:“事情都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罗卿卿淡然的口气让赵音萍一愕,她不由打量了一眼瞿夫人。瞿夫人看起来依然年轻美丽,可是,已经绝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天真的小姑娘了。

      走进东厢屋,罗卿卿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正拿着蒲扇,扇着煎药的炉子。想来就是赵京梅的女儿。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一直是个未解之谜,虽然赵京梅曾说孩子的父亲是瞿东山,但东风说赵京梅的话不足为信。所以,孩子生下来后,就送给赵音萍抚养。孩子也只随母亲姓了赵。
      “青梅,来。”赵音萍把孩子招呼过来,让她跟罗卿卿打招呼。青梅很懂礼貌的朝罗卿卿鞠了一躬,叫了声“夫人。”
      青梅上身穿着件月白色的棉布衫子,下面是条淡绿的中式百褶裙。一张小脸生得眉清目秀,乌溜溜的大辫子系着一根绿丝带。一阵风吹进来,带进来一些寒瑟的草叶子味,冲淡了些屋子里的药味。青梅转身继续去照顾炉子上的药锅。罗卿卿看着青梅瘦小的背影,忽然起了一阵恍惚。仿佛看到很多年以前,住在小庙厢房里的自己。
      “我看青梅的年纪也该上中学了。我想应该送她进平京女子中学。以后我还会资助她上大学。你觉得可好?”罗卿卿问赵音萍。
      出乎意料的是,赵音萍竟摇了摇头:“不烦劳夫人了。京梅说,她不希望这孩子念太多书。京梅说:女人世面见得太多,心就变高了。心太高,命就苦了。”
      听了这话,罗卿卿心中微微一震。她有千万种理由去维护女子读书的权利,可是,这一刻,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看到屋中的墙脚摆着一个三叠层的朱漆木花架,架子上整齐地摆着几盆点霜葡萄。沉甸甸的葡萄果,晶莹欲滴,压弯了苍碧的枝条。她似乎以为,这些葡萄果都是鲜活的,在生活的快乐和忧伤里成熟,然后落进泥土里,滋养更生的力量,在来年的风雨里、再次经历快乐和忧伤的轮回……

      从料器铺里出来,瞿东风的脸色有些黯淡。他说想去一趟甘石榴胡同的公馆。
      轿车缓缓驶进长长的老胡同。午后的清风不知从哪里送来一缕笛声,几声弦索。平京的老胡同一般都种两排树。临近马路的是一排槐树。靠近房子的,则是白杨。入秋了,胡同的道上掉下一地槐树的小叶,麻雀在树枝上蹦来跳去,不时啄一啄悬在枝上的一串串的槐豆角。而那些落下来的杨树叶子,则成了孩子们最好的玩具。几个孩子正聚在树下,捋掉叶片,用剩下的叶柄玩着“拔根儿”的游戏。最坚韧的、拔不断的叶柄,就是所谓的“老根儿”。
      瞿东风顺手一指胡同影壁旁的一棵钻天杨:“我记着我曾在这棵树下找到一根‘老根儿’。那真是个常胜将军,所有孩子都拔不过我。可是我唯独不敢找你厮杀,怕你输了会哭鼻子。”
      罗卿卿笑起来:“这么小的事儿,都过了那么久,亏你还记着。”
      瞿东风也笑了一声:“我最近发现,好多大事儿我都记不清了,倒是那些沉谷子烂芝麻的小事儿反而越发清楚。”
      秋风卷起落叶,刮到窗玻璃上。小时候,这些枯萎的叶子,曾是那么可爱,引发着童心里的快乐。如今,这些飘飞的枯叶映在眼里,依旧是那么可爱,而心中所引发的已不是单纯的快乐,而是萧萧索索的、对往昔快乐的唏嘘怀念。
      想来,这就是岁月吧。

      在罗卿卿的建议下,瞿东风在甘石榴胡同的公馆已捐赠给教育司,改建成为了一所女子中学。来到校门口,他们不想打扰学生上课,便从后门进到学校里。后院正准备翻盖,到处是灰土瓦砾。有的墙被推倒一半,有的屋子房顶已露了天。自从把这处房舍捐赠出去,他们还从来没有来过。忽然看到这样一派面目全非的景观,由不得生出一阵感怀。
      地上坑坑洼洼的,轮椅很不好走。看到这样一副变化,瞿东风也不大想再看了,便吩咐崔炯明回去。
      “等等。”罗卿卿忽然叫了一声。说完,向院子正央的一堆瓦砾走过去。
      那棵石榴树,那棵石榴树居然没有被推倒。正傲然地、挺立在破碎的砖瓦堆前。
      “你看,都结石榴了!”罗卿卿欢喜得象个孩子。脚步不由加快,小跑着奔向石榴树。
      一块埋在土里的石板横在脚前,她没有注意,脚下一绊,一个踉跄,整个人跌倒下去。

      “卿卿——”
      身后传来瞿东风一声惊呼。
      他恐是太着急,连腔调都变了。她赶紧爬起来,拂了拂身上的土,“我没事。”她对他说道,笑着转过身。然后,她整个人就那样笑着,僵住了。

      ——他,竟然,站起来了。

      是的。他站着。就那样,真真实实地,站在她的面前。
      惊魂梦怯,她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连眼泪都不敢流,生怕这是一场梦,一滴眼泪轻轻一碰,就会碰破了。
      恍惚入梦间。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出奇地安静着。只有,那些小小鲜红的石榴果,在枝丫上仰着头,好像正在对天空尽力地诉说着什么。

      他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姑娘。就在此时的前一刻,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站着的,他心里也根本没有自己。他只想跑上去,抱住她,说:卿卿,摔痛了吗?

      这时,前院教西文的课堂里,齐刷刷地,传出女学生们朗朗的读诵声:
      “My last salutations are to them
      Who knew me imperfect and loved me.”
      我最后的祝福是要给那些人——
      他们知道我不完美却还爱着我。

      朗朗的读书声,让四下显得更加安静。似乎能听到时间流淌的声音。谁也留不住匆匆的昨日,谁也留不住象昨天一样匆匆流逝的今天。秋风又一阵一阵地起来了。枯树叶又开始不厌不烦地潇潇地落下来。惘惘然,谁又能奈何得了岁月的无常。在命运里颠簸的人们,所能做到的,也只有,好好的、好好的,珍惜眼前的这一刻,这一分,这一秒。原谅你该恨的人,珍惜你该爱的人。
      ——也只有这样了。

      (全文完)

      金陵到这里就算结束了。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谢谢大家,跟我做了这么长的一个梦。谢谢——鞠躬!飞吻!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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