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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三十四章 ...

  •   沪城。前敌指挥部。
      “嘀嘀嘀”,一串接一串无线电讯号从指挥部发向驻防淞江镇的八十三团第三营。虽然天气寒冷,报务员却是满头大汗,急切地搜寻第三营的电台讯号。

      最后,报务员不得不冲进总指挥办公室:“报告司令,与八十三团第三营失去联络!”
      “继续联络。”瞿东风道。
      报务员飞奔出去,参谋长杨君实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我去电台看看。”
      瞿东风叫住他:“姚子兴出发前,给我立过军令状,誓与淞江镇共存亡。就算电台联系上,他也不会撤退。”
      杨君实知道八十三团第三营是瞿东风的嫡系部队,营长姚子兴在瞿东风当年带领的第七军里供职多年。瞿东风带兵一向有身先士卒的风范,他带出来的人也各个都是不怕死的硬汉子。崎岛国兵分三处登陆,瞿东风派出的阻击部队都是他自己的嫡系人马,显然他对其他部队没有足够的信任。
      杨君实道:“司令,你当真忍心把瞿家军都拼光吗?这可是咱们的老本啊。”
      崔炯明这时端着一杯茶和一盒烟走进来。正听到杨君实这话,他看向瞿东风,瞿东风坐在作战地图下面,吸着烟,眉头紧蹙。以崔炯明的了解,瞿东风平时并不嗜好吸烟,可是这几天指挥作战,每天都要吸掉两包香烟。这些反常让他感到身经百战的瞿东风遇到了从未遇到过的压力。
      崔炯明走到瞿东风身边,低声道:“夫人来电话。”
      “卿卿?”
      “是。”
      瞿东风又点起一支香烟:“代我转告她,我这里一切都好。”
      崔炯明应声出去。杨君实继续说服瞿东风调动收编过来的部队增援前线。
      瞿东风似听非听,走到窗前,吸着烟,看着太阳慢慢落进薄云。沪城的冬天一点都不冷,冬日的阳光和煦而温暖。落日渲染的半边天空,似乎少女初开的羞涩情怀。他看着远处,心不自觉地氤氲开,好像看到缠绵往事里,他的姑娘羞红着脸、逃离他的怀抱……
      沪城的东南方响起沉闷的爆炸声。
      他的精神立刻全部集中到现实里,听到杨君实说道:“沈卓群那支队伍,是罗军里装备最好的部队,清一色的美式装备。我以为,这支队伍不用在刀刃上实在可惜。”
      瞿东风道:“兵是好兵,将也是好将……”他停在这里,吸了口香烟。沈卓群是罗臣刚的副总司令,是个跟罗臣刚出生入死屡建战功的利害人物。当时罗府事变,他以为最难说服这个人,没想到轻而易举就让他投诚易帜过来。这样的人,固然是良将,却未必是忠臣。使用他,就好像使用一把锋利的双刃剑,能杀敌,也可能刺穿自己。

      一阵匆匆脚步,报务员跑进来:“报告司令:二□□旅旅长黄兴海……以身殉难!”
      杨君实腾的站起身:“什么!黄旅长他……”
      瞿东风掐灭香烟,低着头,喃喃了一声:“我的‘黄老虎’啊。”
      杨君实知道黄兴海在陆军学校时跟瞿东风是同班,后来一直跟随瞿东风南征北战,因为作战勇猛异常,平时私下里大家都爱称他“黄老虎”。杨君实看向瞿东风,虽然瞿东风一向不爱喜形于色,这时候,也难于掩饰悲痛。
      杨君实道:“司令,我们损失实在太大……”
      瞿东风做了个手势打断杨君实:“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顿了一下,道,“好。我同意让沈卓群带领八十九师投入作战。马上开会,拟定新的作战计划。”
      “是。”杨君实立正行了个军礼。随即,转身出屋,去做会议准备。
      崔炯明走进来,对瞿东风道:“夫人让您少吸香烟。”
      瞿东风听到后,淡淡笑了一下,这是他许多天以来唯一的一次笑容:“她跟孩子都好吗?”
      “夫人说她身体很好,请司令放心。”
      瞿东风没有再多问什么,甚至不敢多想一想卿卿和孩子。感情在这个时候,有一种让他沉溺和消沉的力量,他只要多想一想,就恨不能马上离开战场,回到金陵去。
      崔炯明看着烟盒:“这烟……”
      瞿东风从烟盒里抽出两根,把剩下的扔给崔炯明:“拿走吧。”
      崔炯明出去后,瞿东风看着桌上的两支香烟,想象着一支代表敌人,一支代表自己。
      他虽身经百战,可是多年打的都是内战。父亲作风保守,不屑跟国外交流。现在崎岛国人打过来,他是既不知道崎岛国的飞机舰炮有多大威力,也不知道崎岛国的训练战术水平如何。不知敌,可谓已失去一半的胜算。
      而对于自己,他当然知道自己有几架飞机,几艘军舰,几辆坦克,但是他却摸不准有多少人忠心耿耿,有多少人心怀异志。由于他跟大哥一向不和,瞿军内部早已分帮结派,各为其主。刚刚收编过来的罗家军更是不足为信。如此人心混乱的军队,即便在数量上胜过敌人,但是到底有多少军队肯真正听他调遣,他是拿捏不准的。这就等于不知己。
      古训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知己不知彼,十战五胜;不知己不知彼,战必怠! 而他现在正是不知己也不知彼!
      比如那个刚刚投诚过来的沈卓群、会不会乖乖地听命于他,对于他来说,无异于一场危险的赌博。

      十一月十五日,沪城近郊。中国联军以八十七师在左,八十八师在右,向崎岛国军队主动发起攻击。按照军事部署计划,沈卓群带领八十九师从金陵出发、要在十五日到达沪城,以期由中央突破,将崎岛国军队截成两段,再向两方席卷而扫荡之。可是,沈卓群以中途遭到敌机轰炸为由,令八十九师到达的时间整整晚了一天。这一天的时间,致使八十七师和八十八师在没有增援的情况下遭到重挫。攻击战由主动变为被动。
      这场败仗导致崎岛国援军滚滚而来,进攻势头大涨。这也是瞿东风有史以来指挥的一场最惨痛的败仗。

      杨君实骂了句粗口,怒气冲冲在总指挥办公室里踱着步子:“这个沈卓群,敢贻误军机,我非把他送军法处毙了!”
      瞿东风道:“不要忘了,是谁力主让沈卓群参战。我看,军法处第一个枪毙的该是你。”
      “我……”杨君实立刻刹住脚步,满脸紧张地看着瞿东风。
      瞿东风摆了摆手:“让沈卓群参战也是我同意的,不能都怪你。我赌他没有胆子玩这一手,没想到我赌输了。”
      杨君实牙根锉得咯咯响:“置国难于不顾,沈卓群当真该死!”
      瞿东风道:“他固然该死,但不是这个时候。我们不但不能惩治他,还要安抚。总不能逼他在这个时候投降了崎岛国人。此外,在处罚他之前,必须找出一名将领能够取而代之。”
      “司令可有合适的人选?”
      瞿东风没有说话。
      杨君实心里也明白这个人实在难找。一个合格的将才往往是千万人里才能挑出一个。如今跟崎岛国的恶仗已经让瞿军将领损失了三分之一。自己的嫡系部队尚且缺乏干将统领,哪有人才再给八十九师配个统帅?而且,八十九师是新收编过来的部队,如果让瞿军将领统领,往往不容易服众:“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可能还要从罗军的降将里找人。”说出这话,杨君实自己也觉得有点气馁,谁知道再找出来的人会不会是第二个沈卓群?
      瞿东风沉吟了片刻,道:“我倒想起一个人。”

      金陵的冬天象小孩的脸一样,变化莫测。昨天还是微风轻拂,今天就一瞬息变得朔风怒吼。
      北风呼啸了一夜。直到早上大风还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窗棂。
      罗卿卿蜷缩在被子里,静静地躺着。她双手环绕在腹部,抱着里面的孩子。好像,四周都是危险,只有被子里这片小小的空间是属于他们母子的安全之地。
      床头的电话机发出尖厉的声音。
      她伸出手,手按在电话上犹豫了片刻。自从战争爆发,以防敌人轰炸金陵罗府,她已经住进秘密官邸。这个电话号码只有瞿东风和几个为数不多的人知道。前线战事吃紧,瞿东风一直没有给她打过电话。难道是他?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听筒,手不自觉有些颤抖,因为害怕是别人的声音,更害怕听到什么可怕的消息。
      “卿卿。”他的声音从电话线彼端传过来。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眼泪也吧嗒一下掉了下来。她想她不该哭,那么多的事她都可以挺过来,在战争如此紧迫的时候,更该用她的坚强给他以支撑。可是,她忍不住,真的忍不住。听到他的声音,她所有坚强的外衣都碎了。这是被他宠出来的病。从小时候,只要有委屈她就盼着东风哥能出现。现在长大了,可是,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就是忍不住眼泪,内心最真实的脆弱全暴露了出来。
      他的声音立刻充满温煦的安抚:“不要哭,卿卿。不过是一场败仗而已,仗才刚刚开始。”
      她抑制住悲伤,说了声“对不起”。擦干眼泪,她强挤出一声笑:“我的确不该哭。我相信你。最后的胜利一定是我们的。”
      “好。不愧是我的姑娘讲的话。”

      “你怎么样?”他问道。
      “我在后方,自然很安全,倒是……好担心你。你一切都好吗?”
      他停顿了片刻。按照以往的习惯,他会用轻松的口气说没事,尽量安抚她的情绪。但是,和她相处了这么久,这一刻,他忽然有种希望,想向她袒露一些内心的压力。这种想法让他有一丝震撼。他这个人,从来不希望别人看透他的想法。没想到,不知不觉,居然和她之间建立起无形的默契和信任。
      “说实在话,我现在面临到一件棘手的事情。”
      “什么事?我可以帮忙吗?”
      “将士死伤惨重,我缺少良将。”
      “良将?”
      “所以,我想启用章砾。”
      “章砾!”
      “对。就是章砾。”

      囚房的铁窗之外是呼啸的北风。章砾在囚房里静静的躺着,身体被不自由的空气紧紧包裹住,心头闪过一幅幅血淋淋的画面,仿佛看到崎岛国的军队撞开中国国门,肆意荼毒的凶残嘴脸……他翻了个身,在床沿上砸了一拳。
      外面响起狱警开锁的声音。
      “章砾,瞿夫人要见你。”

      被带进一间接待室,章砾看到罗卿卿坐在会客桌对面。
      罗卿卿把一件深蓝色毛衣递到章砾面前:“这是静雅要我转交给你的。天气凉了,她要你多注意身体。”
      章砾接过毛衣,粗大的手掌在柔软的毛衣上小心地摩搓着:“静雅还好吗?”
      “静雅参加了战时妇女医护培训班。她学习很努力,当选为班长。等她结束了这期学习,会来看你。”
      章砾看了眼窗外:“请代我转告她,说我很敬佩她的精神,希望她顺利完成学业,能够报效国家。”
      罗卿卿温和地一笑:“为什么不自己去告诉她。”
      章砾不大明白罗卿卿的意思。
      罗卿卿道:“我这次来看你,也给你带来一次出狱的机会。”
      章砾道:“我想这个机会一定有条件。”
      罗卿卿摇了摇头,拿出一份释放令,放到章砾面前:“这次是无条件释放。”
      章砾拿起释放令,看了一遍,正如卿卿所说,的确是无条件释放:“你在瞿司令面前帮我说话了?”
      “不。是他主动要释放你。”
      “这不象他以往的作为。”
      “你虽然不肯服从于他,其实他心里很佩服你。尤其现在国难当头,最令人敬佩的便是那些忠义之士,敢死之人。”
      “听说前线打得很艰苦。”
      “是。崎岛国人的实力高出我们的想象。我军将士死伤十分惨重。更有一些收编过来的部队,心怀一己之私,不肯服从统一指挥。而崎岛国人却是团结一心,个个肯为天皇以死效忠。我听说他们几乎没有投降的。”
      “啪!”章砾一拍桌子,“精忠报国是中国人几千年留下的传世精神。崎岛国人想凭借狭隘的效忠精神亡我中华,简直白日做梦!”
      罗卿卿看到章砾拍在桌面上的手掌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露,她于是又拿出一份信件:“除了释放令,我还有一份东西带给你。”
      章砾接过罗卿卿递过来的信封:“任命书?”

      “章砾,这份任命你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我只想跟你说,接受这份任命,并不意味你易帜到瞿司令麾下。跟崎岛国人这场仗不是为任何一个人打的,这场仗是为了中国,为了人民,是为了保护你的母亲,和静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章砾看了一遍任命书,又把任命书合起来、看着空荡荡的桌面,凝神思考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我明白。”

      这年金陵的雪似乎特别多。悠悠古城,雨雪纷飞,寒意袭人。
      火车的发出一声长长的汽笛声,穿过寒冷的空气、听起来有些凄厉。
      “砾——”静雅挣脱卿卿的手,跑向就要登上火车的章砾。
      章砾转身,再次、一把拥抱住静雅。章砾敞开穿着深青色的军大衣,静雅纤瘦的身体几乎没进他的大衣里。
      乌云在列车上空滚滚翻腾,长长的列车不知道要把命运拉向哪里去。
      眼泪早已决了堤,心里乱作一团。泪水浸湿他的胸口,她一遍一遍地重复:“我等你回来,一定要回来。”
      离别的苦楚侵蚀着每一寸肌肤,侵入骨髓。再刚强的心也被碾碎了。
      他突然低下头,在她的嘴唇上用力地吻下去。

      无论是列车内还是站台上的人,看到这对相拥吻别的情侣、都露出心痛的表情。谁都知道,这是一场看不到相聚的离别。残酷的现实逼迫着人们不得不忘记温情和缠绵。

      雪花漫天乱飞。火车一声轰鸣,徐徐地开动起来,白茫茫的蒸汽笼罩着站台。
      静雅跟着火车小跑了几步,罗卿卿赶紧走上来,抓住静雅。她紧紧抱住浑身冰冷的静雅,喃喃道:“不怕,他会回来……他们都会回来。”

      经过一个月的苦战,沪城守军在付出惨重伤亡的代价下,勉强阻击住崎岛国军队的进攻。崎岛国军队由全线进攻转为重点进攻,再由重点进攻被迫中止进攻。当这个好消息刚刚由电台传遍大江南北,人们马上又从电匣子里听到崎岛国派出大批援军的消息。
      进攻沪城的崎岛国军队得到三个师的增援,又增加了上百艘军舰,500架飞机,战斗力骤然增加数倍。

      罗卿卿走向静雅的房间,冬日温煦的阳光透过紫藤架撒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温暖。她刚得到消息,崎岛国主力正从侧翼登陆、两面夹击沪城守军。经过一个多月的苦战,沪城守军伤亡严重,装备又差,只怕这一场大战凶多吉少。
      推开房门,看到静雅神情恹恹地坐在电话机旁边。她知道静雅在等章砾的电话。静雅本来是活泼爱玩的性子,自从章砾走了以后,好像就变了一个人,天天魂不守舍的样子,只有听到电话铃声才显出些精神来。
      “静雅,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出去走走吧。”
      “不。我不想错过章砾的电话。他一般会这个时候打来电话。”
      “我刚才得到总部的消息,说泸城那边很紧张,章砾正在实行守卫任务,恐怕这几天都来不了电话了。”
      静雅听了,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眼睛里更加没了神采,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呆呆的偶人。
      罗卿卿坐在静雅身边,把她的肩膀搂过来说道:“静亚,姐姐有几句话早想对你说。在这个战乱的世道,我们女人想得到长久的幸福,也许最不该爱的就是军人,可是,我们偏偏都爱上了军人。他们都是血肉之躯,硬是在枪林弹雨里冒风险,那条命就是存在呼吸之间。静雅,我跟你说,我们既然爱上了那样的男子,就必须让自己的心肠硬起来,哪怕是天塌地陷都要撑下去。”
      静雅似懂非懂地看着卿卿:“难道……姐姐不担心瞿司令?”
      “我当然担心他。他要是有什么意外,我自己也就死了一半。可是,我不会让自己倒下去。因为我知道我还可以做很多事,我多做些事,也许就能让少些的女人免遭失去丈夫的痛苦。你懂姐姐的意思吗?”
      静雅似乎明白了一些,轻轻地点着头。

      在崎岛国两大师团从侧翼夹击沪城守军的同时,崎岛国军舰队护送另一支陆军师团驶入长江口,从三处突然登陆,疾速包抄守军后路,使沪城守军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前线不断传来中国守军失利的消息。在战事越来越吃紧的当口,越来越多高级将领阵亡的凶讯传到罗卿卿这里。除了组织金陵妇女参加后援队伍,她的另一项主要工作就是慰问阵亡将领的家眷。那┟挥姓笸鼋俚募揖欤埠敛磺崴桑笊竦那笊瘢什返奈什罚踔劣械奶踩奥耷淝淙ニ闼忝恰K床幌胂嘈拍切┨烀窆恚幌牍ぷ鳎∽畲笈Φ娜スぷ鳌?
      一个寒冬的傍晚,前线传来消息:敌军用战车开路,强行从侧面向师部包抄。章砾率领部下全力还击,击退敌人第一轮攻击。第二天清晨,敌人用密集炮火再次向我阵地轰击,章砾毫无怯意,认定只有身先士卒,才能激发士兵斗志,始终坚守阵地。下午6时,他带领部下进攻敌军一个据点,在阵地上被炮弹击中,英勇殉难。

      罗卿卿去找静雅,临走前特意带上两名副官。静雅在花园的温室里摘了一捧白玫瑰,走出去,看到姐姐正从外面进来。罗卿卿推开温室的门,站在门口、看着静雅。默默地看着,沉默了良久。门外寒冷的空气扑进来,温暖如春的花房里立刻罩上一层冬天的冷寂和幽寒。突然,静雅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要回房间了,章砾该来电话了。”静雅脚步踉跄地朝外走。
      “静雅……他……再也不会来电话了。”

      静雅什么也没有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玫瑰花被她抱进怀里,紧紧地贴住心口。花瓣一片片掉下来;茎上的花刺刺进皮肤。她突然加快了脚步,向门外跑:“我不要错过他的电话,我要快点回去。”
      守在门外的两名副官,一左一右架住静雅,玫瑰花哗啦一下都散落在地上。
      副官道:“小姐,请您冷静。”
      “放开我——”静雅拼命地挣扎,发了疯一样乱踢乱打。头发乱了,鞋子也踢了出去,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嘴里不停地哭嚎,“放开我!他来电话了!来电话啦——”
      罗卿卿靠在花房的门上,看着静雅。静雅的疯狂挣扎好像也在消耗着她的气力,她使劲抓住门把手,才没让自己瘫倒下去。她狠着心,竭尽全力,一遍一遍地重复道:“他牺牲了。牺牲了……”

      不知道是终于被唤醒过来,还是力气消耗尽了,静雅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挣扎,由着副官把她送回房间。
      静雅走后,罗卿卿扶着门框,站了好一会儿,才好不容易恢复了些气力。走进静雅的房间,屋里灯光明亮,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母亲和后母都来了。
      施馨兰一边流眼泪,一边把中药喂给静雅。静雅木呆呆地躺着,根本张不开嘴,药灌进嘴唇,大部分又顺着嘴角流出来。施馨兰只好用另一只手拿着手绢,喂一下,擦一下。
      罗卿卿走过去,看到静雅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眼泪,眼睛里的亮光都是灯光的反射,眼里的神全散了。静雅的喉咙里时不时发出细微的声音,她仔细听了听,原来静雅在问章砾为什么还不来电话。她想这时候的静雅,恐怕什么也听不到了。围在床边的两位母亲不停地对静雅讲着安慰的话。她离开床边,走到窗前,给自己找了一张红木椅。坐下来,看到窗外已是黄昏。白天的阳光渐渐褪成一片苍灰色。紫红色的风铃悬在窗棱的一角。每一只小铃铛上都缠绕着一朵丝带编织的玫瑰花。
      屋外苍茫暮霭里,一个人静静地走过来。隔着一扇窗,两个人都看到了对方。
      天明。她在窗子里无声地唤了他一声。在通知静雅之前,她把章砾阵亡的消息先告诉了天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她却笃定天明一定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谁都知道同情不是爱情,不过,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同情能不能转化成爱情。她看不到未来,无法预知章砾的死,会不会让静雅和天明走到一起。对于命运,她无能为力,只有默默的祝福:愿亡者得以安眠,愿生者得到幸福。

      是年年底,崎岛国第三次向中国增派出大批援兵,以猛烈的火力连续进攻沪城。沪城防线终被崎岛国军队从侧翼突破,中国守军被迫撤出沪城,退守佳定、泰伧一线。沪城守卫战以中国军队的失败而宣告结束。

      新年就要到了,金陵城里只有冷清的街道和沉闷的空气。相熟的人们在街头巷尾遇见,不是互祝新年家庭和睦、人增畜旺,而是互相询问最新的战况,询问有无逃难的打算。
      挂着枯叶的树枝在寒风里颤抖。汽车开过寂静的街道,惊起枯枝上的鸟雀,在寒朔的空气里扑簌着翅膀,发出凄凉的鸣叫。
      坐在汽车后座上,罗卿卿从提包里取出小镜子,捋着鬓稍,又审视了一番自己。镜子里的自己薄施胭脂,朱唇绛点,修得很齐整的细长弯眉下面、是一双着了薄薄的玫瑰色眼影的亮眼睛。临走时她特意画了精致的妆彩,选的都是温暖姣丽的颜色。她希望过一会在机场见到,瞿东风看到的不是她苍白的脸色,而是她妩媚的笑靥、奕奕的神采。

      即便不少官员已经等候在机场,整个机场还是显得空荡荡的。冬天的阳光苍白无力,不给人温暖的感觉,只让人觉着天地苍茫,一切都浸染在银灰色的寒冷里面。
      专机徐徐降落。
      机舱门被打开,软梯放下来。瞿东风出现在机舱门前。
      站在一片肃穆安静的广场上,她仰看着他。她想,他是个没吃过败仗的人,以往他从战场归来,应该都是掌声如海,欢呼如潮吧。
      她于是让自己笑起来,摘下红色的围巾,朝他使劲地扬了几下。

      站在机舱门口,瞿东风扬了下戴着白手套的手,向迎接的人众表示了该有的谢意。他走下软梯,脚步依旧从容,神情带着一贯的、令人有些莫测的平静。
      她站在迎接队伍的最前面。他走到她面前,一把拥抱住她。
      她感到他抱她抱得好紧,他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

      回去的路上,她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让他摸着里面的孩子。他一路沉默。她一路找着话题跟他说话。她只字不提战争,只说关于孩子的事情。说宝宝如何顽皮,喜欢在妈妈肚子里耍拳脚。还说,有一次宝宝动得厉害,她就吓唬说,再不老实等爸爸回来,看他如何教训你。宝宝居然马上不再动了,好像真怕了似的。
      她说着,就笑了起来。
      他忽然揽过她,将她的头贴在他肩膀上,在她耳边道:“好了卿卿,不用再勉强自己。我知道我没用,打了败仗。你想哭就哭吧。”
      她鼻子发酸,喉咙发苦。可是,最终她还是没有哭。在这个人命脆危的时局里,她还能枕在丈夫的肩头,抚摸着腹中的孩子,感受如此真实的幸福,她只有感谢上苍,她没有伤心流泪的资格。

      这是一个北风呼啸,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的夜晚。可是,这不是一个孤单的夜晚。
      他欠起身、给她塞了塞被角,随后把她搂在臂弯里。他的肩膀露在被子外面。她怕他冷,把一只手覆在他的肩膀上。
      紧紧依偎的世界里,梦乡靠近,残冬渐远。谁都舍不得放一丝温暖逃遁。

      窗外的风更大了,象疯狂的刀刃,象鬼的哭泣。
      她听到他幽长地叹了口气。她道:“在妇女联合会,我刚学会一首抗战歌曲,你想听吗?”
      “嗯。”
      她搂住他,在他的后背上轻柔地拍着,轻声唱道:
      “淡淡江南月,照微波荡漾,绿柳依依。
      溶溶江南月,像娇嗔的爱人紧锁双眉。啊!祖国,我的母亲……
      我们抵抗!抵抗!抵抗!抵抗□□的欺凌。啊,祖国,我的母亲,你的儿女们要贡献生命给你。”

      听她说是抗战的歌,他以为曲调必会激昂有力,没想到竟是这样一首抒情委婉的歌曲。被卿卿唱出来,更带出一种独特的温柔纯净。他沉重的内心仿佛终于得到一点点安宁。是的,一次的失败并不代表真正的失败。他就不信外敌的嚣张、能抵过无数中国人对祖国的忠诚热爱。
      心中略感宽慰,困意随之袭上来,他闭上眼,嘴角勾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真好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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