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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自从罗卿卿坦白自己是罗臣刚的女儿,便被军统局的人从拘留所带进一间小型会客厅。会客厅里铺着猩红色的地毯,本是一种暖色,但罗卿卿走在上面还是感到一阵一阵发冷。
      有人给她递过一杯茶水,她赶紧捧进手里。茶的热度透过白磁传到手心,她才稍稍感到一丝暖意。
      送她进来的人马上又出去了,反手从外面把门锁死,留她一个人在屋里面对着白惨惨的四面墙。会客厅里没有一件装饰,除了白墙和黑黢黢的家具,就是地毯的一片猩红。此时,她忽然怀念起金陵罗府,因为博物馆总比监狱要好的多。
      窗外夜色深沉,黑色的夜幕更增添了禁闭的恐怖。她褪下肥大的男式外套,把头和上身紧紧地裹在里面。坐了连夜的火车又紧接着被审讯,她感到疲惫已极,蜷缩在冷冰冰的真皮沙发上,就这样居然睡着了。

      她依稀觉得自己做了个梦。有小院天井里的海棠花,还有妈妈……
      她睁开眼,似乎错觉自己还在梦里,因为面前这个人好熟悉。
      “卿卿。”对方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东风哥哥。”她下意识地回答,然后,就完全地清醒过来。
      东风哥哥……瞿东风!
      她瞪着眼前的人,紧紧地瞪着。觉得有千言万语涌上喉咙,却一句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卿卿,真没想到又见到你了。”
      瞿东风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臂搭着沙发的扶手,另一只手臂横过罗卿卿、撑在沙发的靠背上。这个姿势很像一个不接触身体的拥抱。
      罗卿卿咬紧了嘴唇,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让眼泪夺眶而出。可是这样就让她更说不出话来。瞿东风挨她很近,她能感到他的鼻息和胸口的热度。她真想紧紧的拥抱住他,大哭一场。
      可是,四年的分别太长了。长到她已经长大,学会了矜持和隐忍。

      “没事了。”瞿东风低声地喃喃,好像哄慰一个小孩子。说着,从军衣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她。
      罗卿卿接过手帕,揩着眼睛,穿过瞿东风肩膀,不经意正看到半敞的门扇外面站着个年轻女人。
      赵京梅见罗卿卿注意到她,便大方得体地一笑,轻轻敲了敲门,道:“军长,夫人打来电话。”
      瞿东风站起身,吩咐赵京梅照顾卿卿。说罢,径自走向会客厅外。走到门口,又回身,忽然伸出右手,当空一拍。
      罗卿卿立刻破涕为笑。小时候在一起的时候,只要她委屈不高兴,瞿东风就会伸出一只手,在距她脑勺不远的地方,当空一拍,表示只要轻轻一拍,她的泪珠子就会掉下来。
      见罗卿卿突然对着门口发笑,赵京梅回过头,但瞿东风已经恢复一贯的肃穆表情,走出门外。

      赵京梅给罗卿卿续了杯茶水,递过来。罗卿卿接过杯子,直觉对方在打量自己,抬起眼,赵京梅马上把目光移开了去。
      “听军长说跟罗小姐自小就相识了。”赵京梅道。
      罗卿卿一愕,没想到瞿东风会把他们的事告诉另外的人,还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你们好象很熟?”她说完了这句话,忽然觉得自己这时候特别象静雅,每次提到南天明,静雅总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试图探问她跟天明的关系。
      赵京梅淡淡地一笑,没有回答罗卿卿的问题。这种娇羞一笑的沉默好像蕴藏着无限隐秘。罗卿卿生出一种很不自在的情绪,赶紧低下头,喝了一大口茶,茶水太烫,惹得她吐了一半,剩下的半口呛在嗓子里,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
      瞿东风正好这时候走进来。
      赵京梅坐到罗卿卿身边,用手轻拍着她的后背。罗卿卿些许有些懊恼,觉得自己现在这副狼狈样子,映在瞿东风眼睛里一定不会好看。

      瞿东风等着罗卿卿咳嗽完,道:“我妈正等着见你呢。”
      “泠姨……”罗卿卿咬了下嘴唇,“可我想……先去见我妈妈。”
      瞿东风眼皮略微一沉,没有立刻允诺。
      “怎么了,有什么为难?”
      “还是先去我家洗个澡,换身衣服。看看你这个样子,婉姨见到了会心疼。”
      罗卿卿从窗玻璃上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一头蓬乱的短发几乎遮去半张脸,肥大的男装皱巴巴地罩在身上,从金陵上车整整坐了两天两夜,车上还被那个死在枪下的匪首溅了一身腥血。想到刚才瞿东风跟她挨得那么近,恐怕早闻到她的腥臭味。她脸上不由一热。一扭头正见到赵京梅娉婷妩媚、光艳四射的站在自己身边,陪衬得她更感到自己此时的惨不忍睹。

      极度自卑反倒让她昂起脸,道:“我要去见我妈妈。自己的亲妈怎么会嫌女儿难看呢?”
      瞿东风略微一怔,随后道:“卿卿你可变了不少。我记得以前你很乖。”
      罗卿卿看了眼瞿东风,这时才发觉其实瞿东风也变了很多。清瘦的少年已经长成魁梧英俊的将军,眼神也深了很多。
      她恍然明白,其实隔在他们之间的不可能仅仅是四年的时间。

      在罗卿卿的执意坚持下,瞿东风只好同意带她去见赵嬿婉。
      走进赵燕婉住的四合院,北间屋上着锁。“这么晚,妈妈去哪了?”罗卿卿正纳闷。租住在四合院里的房客走过来,道:“你们找房东太太啊,她多半去……”
      瞿东风打断房客的话:“我们就在这儿等了。”
      “不,我想立刻见她。她在哪快告诉我!”罗卿卿迫不及待地追问房客。
      瞿东风跟房客使了个眼色,房客知趣地咽下后头的话。自顾自地回房去了。

      左等右等不见赵燕婉回来,罗卿卿焦虑起来:“妈妈不会出什么事吧?”
      瞿东风故作口气轻松道:“婉姨这阵子好像牌瘾很大。多半儿去哪家打牌了。打个通宵也难说。”说到这里,又看了下表。
      “是不是很晚了?”罗卿卿问道。
      瞿东风点头:“我大哥有一处公馆就跟这里隔一道街。我们不如去那儿住一宿。明天再来。”
      “不。我还想等等。”

      一直等到午夜,还是不见赵燕婉的身影。
      罗卿卿看了眼一直陪在身边的瞿东风:“对不起,非让你跟我等到这么晚。我现在是不是变得很让人讨厌?”
      瞿东风笑了笑。没有回答。
      这种反应好像某种默认,罗卿卿心里一凉。中夜的风吹过来,让她浑身打了哆嗦,这时候才发觉平京的春天真是冷。
      “我们走吧。”她用手搓了搓胳膊,想让自己暖和一些。

      两个人一道走向院外。瞿东风伸出手,把罗卿卿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他的动作很自然,好像两个人还在小时候。
      瞿东风的掌心异常温暖,罗卿卿觉得那一掌覆在手上的温度足够把她整个人暖和过来。
      “你闻到栀子花儿的味了吗?”她问。
      他摇了摇头。
      她得意地窃然一笑,他当然闻不到,因为花香是从往事里传出来的。

      槐树胡同儿的高墙里藏着一栋疙瘩砖砌筑的二层小洋楼。很少有人知道这座半旧的小楼里、住着当年著名的电影明星田绮梦。田绮梦大红大紫过,也结过婚,生过孩子。不过,自从瞿家大公子瞿东山给她购置了这栋小楼,她便从影坛上销声匿迹了。
      田绮梦略微有些洁癖,要不是看着瞿二公子的面子,她说什么也不可能让那个脏兮兮的“假小子”踏进小楼半步。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田绮梦转过头,早上的阳光正好斜照在楼梯上。阳光在罗卿卿周身蒙上一层光影,田绮梦便有点错觉,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西洋传说里的天使。

      惦记着要见妈妈,罗卿卿起得很早,一早挑了件白色洋装穿在身上,洋装是件白色缎面连衣裙,罩在裙装外面的薄纱装饰着英国刺绣,下摆缀着一圈银色蕾丝编织的玫瑰花。记得听南天明说过,白色在东方人眼里表达哀思,在西洋人那里却象征着纯洁的爱情。
      她还特意挑选了一支银色镶梅红的蝶恋花流苏发簪,斜斜地别在一边的头发上。

      瞿东风正在洗漱间里刷牙,见卿卿从门外走过去,喊了声:“站住。”
      罗卿卿停在门边。瞿东风走出来,上下打量着换了女装的卿卿。牙刷叼在嘴里,他不便讲话,扬了扬眉毛,做了个惊艳的表情。

      当田绮梦从瞿东山嘴里得知罗卿卿是罗臣刚的女儿,立刻笑吟吟地迎上来:“我的天呀。我以为我见过的美女不少了。哪想到还有这么标致的人儿。当年罗总司令在军政界是出了名儿的美男子。这可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啊。”
      像这样的恭维,罗卿卿在金陵早已经听得习惯。礼貌得回应了一声“谢谢”。

      等瞿东风洗漱完毕,罗卿卿想立刻去见妈妈。瞿东风却要吃过早餐再走。耐着性子吃完早餐,瞿东风却端着茶水跟大哥瞿东山攀谈起来。
      瞿东风翘起二郎腿,一派悠然道:“大哥,我想买你一处产业。”
      瞿东山冷“哼”了一声:“就知道你三更半夜来我这小楼儿,不会无缘无故。想要哪儿啊?”
      “蝎子尾胡同儿9号。”
      瞿东山“咣当”把茶碗撂到茶几上:“你真敢开口。那可是我最好的买卖。”
      “急什么。还没听我出价儿呢。”
      “什么价儿?”
      “两海轮军火。”
      瞿东山眼睛一亮,随即一脸质疑:“那两船军火是父亲犒赏你打燕水岭有功。多少人做梦都想要,父亲一概不批。你肯就这么转给我?”
      “父亲好不容易批了出洋肆业局,我总得找个地方把它建起来。”
      “出洋肆业局?那是往里头砸钱的事儿。就算你送出洋的那些穷学生会回来报效,那也得等上好几年。以现在的形势,哪有直接买来的军火实惠?二弟跟我做这宗不划算的买卖,我看还有别的原因吧。”
      瞿东风淡淡一笑:“能讲出来的原因都说了。卖不卖就看大哥一句话。”
      瞿东山没有立刻回应,端回茶碗,继续喝着茶。

      罗卿卿向瞿东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该走了。可是,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瞿东风竟把脸别过去,欣赏起窗户外头老槐树上缀着的花串。
      罗卿卿忽然心中一悸,一种隐隐的直觉暗示她瞿东风好像在有意拖延着什么。
      这种怀疑,让她几乎联想到妈妈可能出了意外。她不敢再想,也不能再等。兀自起身,上了楼,又从东侧的楼梯蹑步走下来,从院子的小偏门走了出去。

      几乎一路小跑着,罗卿卿回到母亲住的四合院,北屋上房还是挂着锁。不祥的感觉让她在清冽的晨风里不住地打着颤。
      敲开一户房客的门,问道:“知道房东太太去哪了吗。我有急事找她。”
      “房东太太一般不到晌午不会回来。你要是太着急,就去蝎子尾胡同儿9号。她多半在那儿。”
      蝎子尾胡同儿9号。罗卿卿一愕,好像刚才从瞿东风嘴里才听到这个门牌号码。

      走进蝎子尾胡同儿,9号是间青墙灰瓦大宅,几乎占了四分之一的胡同儿。但是从外观看跟寻常住户并没太大区别。
      罗卿卿在朱漆大门上扣了两下门环。门上的铁皮窗,拉下一条缝,有人从里面盯看她问道:“找谁啊?”
      “赵燕婉。”
      门后马上响起拉闩声。里头的人把罗卿卿让进去,道:“赵太太在四季海棠那间儿屋。你自己去找吧。”
      不同于一般住家,院内的房屋被隔成一小间,一小间。每间上面都挂着个白字黑底的小牌。写着诸如“单叶茉莉”,“芍药争春”之类的名字,类似饭馆里的雅座。
      但罗卿卿明白这里绝对不是饭馆。每一间屋都紧闭着门,没有觥筹交错的喧哗,没有笑声人语,整个院子静得好像一座坟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异样味道。
      罗卿卿走到那间“四季海棠”前,轻轻推开门扇。

      烟雾弥漫里,赵燕婉斜躺在炕上,正扶着烟枪上的烟泡,对在大烟灯上边烤边吸。听到门响,她懒得起来,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隔着烟雾,看到似乎是个女子。便问道:“租房子啊?”

      对方没说话,隔了好久以后,听到一声“妈妈”。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的支持是我写下的动力。谢谢,再次鞠躬,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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