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天字号客房 ...

  •   一、

      缙州知府叶锦阳最近比较烦。
      福王府的一名女眷偷了福王珍藏的夜明珠从帝都潜逃到了缙州,在他接到福王府侍卫的通报安排人手协助捉拿人犯归案的时候,四海客栈的掌柜前来报案,住店的一位独身女客被人先奸后杀——经辨认,死者不是别人,正是福王的逃妾玉荷。
      玉荷的房间是四海客栈的天字五号房,可她死在了天字十四号房里,发现尸体的是四海客栈的小二与十四号房住客杨冶。犯案嫌疑最大的杨冶立刻被逮捕入狱,福王府侍卫要求将他带回府上审讯。福王以性情暴虐出名,杨冶进了王府,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叶锦阳正左右为难,却听到牢头回报,杨冶越狱了。
      但是和接下来这一连串事情相比,这些仅仅是开头。负责杀人案与失窃案的凌捕头回报,找遍了四海客栈各个角落都没有找到那颗珍贵的夜明珠。负责追缉逃犯的郑捕快回报,封锁了缙州城各个出口找遍了大街小巷都没有找到杨冶。
      叶锦阳无法交待,愁得不知如何是好。这天早晨,侄儿叶同秋又急急忙忙向他报告了一个好消息与两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杨冶出现了——同时也是第一个怀消息——他刚刚打劫了缙州城最大的钱庄,抢走了区区一百两银子。
      另一个坏消息是,凌捕头接到消息迅速带领捕快将钱庄团团包围,杨冶为了脱身,抓了一个书生作人质逃出了城。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叶锦阳颓然坐倒,仿佛已经看见弹劾他的奏折堆满了内阁的桌面。

      二、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年轻的书生望着头顶层层层堆叠的树枝间隐约露出的夜空,暗云沉沉,不由得想到了这样不吉的句子。毓秀峰坐落在缙州城外,山高林广,路径错综复杂,杨冶又专拣小路走,尽管他曾多次攀登毓秀峰,现在也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毓秀峰下是流经缙州城的烟波江,只要下山寻得渡船便可逃出缙州地界。届时他这个人质失去了作用,等待他的似乎就只剩下一种命运。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有人踩着地上厚厚的落叶走近。火折子一晃,映着一片雪亮的刀光与一张线条刚硬的脸庞。
      书生在心底苦笑了一下,来得真快啊……他安静地闭上了眼睛,耳边骤然一凉,刀风迅疾绝伦地擦过脸颊,引得毛发根根直立。
      “我探明了路,从这里下去就是烟波江,找条船往上游去就可以回城了。”杨冶的嗓音如他的人一般冷硬,但语气居然很平和。
      书生睁开眼,三两下抖落身上的绳索,难以置信地看着重获自由的双手,奇道:“你要放了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杨冶冷笑着反问。
      书生一怔,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杨冶道:“信不信由你,总之我没杀那个女人,也不会杀你。快走吧。”
      “可我听说那个姑娘就死在你的房间里。”书生沉吟道,“我还听说,客房窗户紧闭房门紧锁,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不是你杀的还能是谁?”
      “凌捕头也这么说,可我真的没杀人!”杨冶的声音听来闷闷的,“我前一天晚上喝多了,什么都不知道!一觉睡起来觉得床底下有股奇怪的味道,仔细一看,藏着具女尸,然后我就让人当杀人犯给抓了。”
      “你要真是被冤枉的,为什么要越狱?”
      “不跑不行啊!都说知府叶大人为人清正能秉公断案,我以为他能替我洗雪冤屈。可牢头说叶大人要把我交到福王府上去!福王是什么人,我还能活着出来吗?”杨冶愤愤道,“再说了,我如果真的想逃,一开始便不会被抓进牢里去。凭我的武功,缙州府这帮饭桶捕快连我一根寒毛都摸不到!”杨冶的脸上颇有些骄傲之色。从他不杀一人就能逃出有“铁狱”之称的缙州大牢的武功,以及带着一个文弱书生还能远远甩开追兵的轻功来看,这并不是吹嘘。
      “那又为什么要去抢钱庄?”
      “我从牢里逃出来的时候身无分文,大街小巷又贴满了通缉告示,实在是饿得没办法了……”杨冶的气焰顿时弱了下去,“我只拿了一百两……不算很多……”
      书生打量着他心虚的模样,忍不住“噗哧”一笑,被杨冶狠狠一瞪,连忙正色道:“看来确有隐情。当晚发生的事情,你还记得些什么吗?你和一具尸体一起过了一夜,就真的一点都没察觉?”
      杨冶摇头道:“我那天真是喝醉了,一回房间就睡着了。不过,杀没杀人还是知道的!”
      “那你记得你关好门窗了吗?”书生警觉地问道。
      “这个我记得,门是我关的。回房时小二看我醉得太厉害,扶了我进去。进房时我看见掌柜在帮我整理被褥。”杨冶一边回忆一边道,“对了,窗户应该是掌柜关的。然后他在门口叫我把门关好。我迷迷糊糊地过去插好了门闩就倒头睡下了。”
      “这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进过房了吧?”
      “嗯。我也是走江湖的,虽说醉得厉害,但也不至于让人摸进房里都察觉不到。”
      “这就奇怪了。”书生沉思起来,“如果人不是你杀的,那么只可能是别人杀死了玉荷,然后把她的尸体藏到你的床下嫁祸给你。你说回房时掌柜在整理被褥,如果那时床下已经藏有女尸,掌柜应该能发现。既然之前不曾有人将女尸放进你房中,之后也再没有人进过你的房间,那么尸体是怎么到了你的床下呢?还有,客房的门窗都关好了,那个嫁祸给你的人放下了尸体以后又该如何脱身?”
      “这……这我也不知道啊……”杨冶皱起眉头,“这几天我前思后想,那天晚上肯定没人进过我房里。可我真的没杀人!”
      书生叹了口气,又问道:“那你再想想,你是不是曾经和人结怨,否则为何有人要嫁祸于你?”
      “我到缙州城才三天,怎么会和人结梁子?我来这儿是想投靠一个朋友,没想到他刚于上个月搬走了。但盘缠已经花光,我打算先找个大户人家当护院挣点路费,却被一个恶管家奚落了一顿轰了出来!诸事不顺,这才喝了一晚上的闷酒。”
      “原来如此。”书生微微颔首,陷入了思索中。
      杨冶终于回过神来,疑惑地问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书生微微一笑:“我看你本性不坏,这案子疑点颇多,你现在是待罪之身,行动多有不便,也许我可以帮你找出真凶。”
      杨冶一愣,讶然问道:“你愿意帮我?”
      书生笑得轻描淡写:“也没什么。我与叶知府的侄儿是好友,我查案子是帮他的忙,顺便也帮你一把。”他站起身,拍干净身上的落叶尘土,指着密林深处问道:“下山是这个方向?”杨冶点点头。书生安抚似地拍拍他的肩膀,道:“这样吧,你先在这山上再躲一躲。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定当还你清白。”
      “你真的……真的能帮我?谁知道你会不会一下山就叫官兵来抓我!”
      书生笑而不答。火折子的光在微风中轻轻摇动,落于他唇角,明明灭灭,有种格外安静出尘的味道。
      片刻的静默之后,杨冶似乎被他笑容里的自信与郑重感染了,道:“那我就相信兄台的话,再等三天。”
      “多谢杨兄的信任。告辞了。”书生不再耽搁,立即起身下山。
      “哎,”杨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尚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我姓梅,称呼我五郎即可。”

      三、

      四海客栈是缙州城内最大的客栈,前院是酒楼,后院分为两层,下层是厨房与掌柜伙计的住处,以及几间仓库。前院与后院各有一座楼梯通往二楼天字号的上房。伙计引着梅五郎从西南角的楼梯上去。入夜已深,每间客房前都悬挂着一盏小灯笼,照得门前一片暖暖的昏黄色。灯笼下的门楣处钉着一块小木牌,用毛笔书写了房号。
      “客官放心,这数字是大写的,包管不会看花眼。你这间是‘天字玖’号。”伙计笑道,“常有客人抱怨走错了房间,客官认清楚房号便不会错了。”
      梅五郎的眼光迅速地扫过四周。确实,二楼的格局方方正正,完全对称,四面皆有四至五间不等的客房,站在走廊上看去,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刚住进来的客人很有可能走错房间。玉荷住的天字五号房位于西北角上,杨冶住的天字十四号房恰好与之相对,位于东南角。
      不过……梅五郎又看了门牌一眼,如果说杨冶喝醉了酒分不清“伍”和“拾肆”走错了房间还情有可原,可事实是玉荷死在了十四号房里。他听叶同秋讲述过案情,玉荷是在反抗□□时被人用衣带勒死的,既然神智清醒,便没有理由进错房间。他一时没有头绪,便不再多想。推开房门,客房里窗明几净,小二替他点亮了灯火便退下了。
      缙州是南方商业重镇,素来没有宵禁的传统。不过眼下情势不同于往日,灯火通明的街道上多了不少巡逻的捕快。梅五郎坐在床边,听着底下行人走过青石路面的沙沙声与小二下楼时木板“吱吱呀呀”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四下便安静下来。
      客栈里的客人大多睡下了,梅五郎走到出事的天字十四号房门前。房门从外锁着,似乎还没有新的客人住进来。门牌的墨迹日久年深入木三分,手指拂过去擦起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梅五郎皱了皱眉,小心地弹净指上的灰,向走廊另一端走去。忽然,他觉得有什么从头发上擦过,抬头一看,原来是客房门前灯笼的丝穗散了,松松垮垮地一直垂落到头顶。梅五郎闲闲沿着走廊绕了一圈,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四、

      翌日一大清早,梅五郎就被一阵重重的捶门声吵醒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准备,硬着头皮去开门。
      “五郎,你……真的没事?”门外站着的是他的好友,知府的侄儿叶同秋与定国侯的三公子言久霖。两人神色疲倦,显然昨夜都没睡好。梅五郎歉然道:“我没事,劳烦你们挂心了。”
      他坦然地立在两人混杂着狐疑与关切的目光中,一脸愧疚表情保持得完美无缺。一阵漫长得令人不安的沉默之后,叶同秋似乎终于确认这位好朋友没有出任何闪失,低低吐出一句:“没事就好。”梅五郎冲他抱歉地笑笑,转头看言久霖。他知道,这一关才是最难过的。
      果然,以辩才出众著称的侯门三公子脸色一沉,冷冷地开口:“五郎,你既然没事为什么不回家?知不知道多少人在担心你?听说你被杨冶抓走了,书院快闹翻天了!所有人都出去找你!叶叔叔急得一夜没睡,出动整个府衙的捕快找了你整整一天!结果你居然躲在客栈里,而且要掌柜天亮了才到府衙里传信!为什么不早点来报平安?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躲在这里?还有,杨冶呢?他人上哪儿去了?你怎么逃出来的?等凌捕头抓到他了我非要那小子好看!”
      言久霖越说越气,越说越快,一串连珠炮般的发问如冰雹砸在梅五郎的耳边,丝毫不给他喘息与回答的机会。叶同秋赶紧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久霖,五郎没事就好,你别骂了。他现在好端端地回来了,有什么话不妨慢慢问。”言久霖冷“哼”了一声,叶同秋继续道:“别站在这里让人看笑话,我们进去吧。”三人进屋坐下,梅五郎叫小二将早点送到房里,边吃边向他们讲述了被杨冶挟持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以及他想要找出真凶的打算。
      “那你在客栈里有何发现?”言久霖的脾气向来是来得快也去得快,听完梅五郎的讲述来了兴趣,最初一点气头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梅五郎道:“我原以为玉荷会走错房间,是有人改过房号或者换过了门牌。但我检查过了,这间客栈的房号是大写的,不可能改,而且门牌也没有动过手脚的痕迹。”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有人设下圈套让玉荷分不清方位,走进了对角的十四号房,她反抗□□以致被杀。凶手把她的尸体藏在床下后潜逃。杨冶喝醉了,所以没发现床下藏了一具女尸。”叶同秋道。
      “确实如此。但杨冶说他回房时掌柜在帮他铺床,如果那时床下藏有女尸,掌柜应该会发现。”梅五郎摇摇头,“而且杨冶肯定他离开房间时给房门上了锁,只有他和掌柜有钥匙,玉荷没有钥匙进不了六号房。”
      “这可不一定。掌柜给客人整理被褥时大多敷衍了事,不很仔细,仅凭他没发现并不能确定那时床下没有女尸。至于钥匙嘛……这个案子显然早有预谋,他提前偷走掌柜的钥匙找工匠打了一把一模一样的给玉荷,所以玉荷能够进得了十四号房。这样就都说得通了。”言久霖道。
      “但你不觉得这太冒险了吗?杨冶说他初来缙州,没人知道那天晚上他出去喝闷酒,如果他早早回来很有可能刚好撞见凶手杀人。另外,凶手杀人之后,将尸体随便往床下一塞了事,如果杨冶不是喝得大醉,很可能提前发现玉荷的尸体,他就不能将罪行栽赃给杨冶。这样破绽百出的计划也能顺利得手,凶手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一点。”梅五郎道。
      言久霖不服气道:“也许他下手匆忙,没能想得这么周到。”
      梅五郎不想再做无谓的争辩,换了个方向分析道:“其实,这件案子最奇怪的地方是,玉荷为什么会死在十四号房。凶手觊觎她的美貌和她从福王府上偷走的夜明珠,但并没有必要费尽周折地将她的尸体放到十四号房里嫁祸给杨冶。他完全可以在五号房里动手,这样一来,捕快们大概会把这件案子认定是外来的江洋大盗做的。”
      三人都陷入了沉思。许久,梅五郎忽然低声道:“我想到了……”叶同秋和言久霖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梅五郎笑而不答,故作神秘地说道:“还只是猜测而已。我需要一些东西作为佐证。我想知道案发当晚客栈里究竟住了多少客人,晚上案发之前他们做了什么,几时回到客栈。同秋,这就要你出面了。”
      叶同秋不明就里,但还是郑重地点点了头:“包在我身上,我去问问负责此案的凌捕头。”
      “那我们做什么?”言久霖问道。
      “我们?”梅五郎笑了笑,“我们去找人聊聊天。”

      五、

      “五郎,我真是不明白你究竟想问什么!”梅五郎在客栈里和掌柜、伙计们、酒客,甚至还有门口的摊贩整整聊了一天,从谈话里始终没有找到一点头绪的言久霖十分郁闷。
      “人们在不经意的时候会讲出许多有用的东西。”梅五郎笑得很自信,“听听我们的收获吧。”
      “别卖关子了,快讲!”
      “门前的算命先生说玉荷是五天前独自一人来投宿的,杨冶则晚了她一天入住客栈。他为他们二人各算过一卦。两人算的都是寻人,卦象都是不遇。
      “伙计们说客房在没人住的时候是七天打扫一次,有人住的话除非客人需要,否则都是等客人走后才去打扫,每天晚上客人回房时要帮客人整理被褥,嘱咐客人关好门窗。走廊半个月打扫一回,灯笼和门牌则一年才擦洗一回。如果客人吩咐,早晨他们会按时叫客人起床。发现尸体的那天早上,是一个名叫彭三的伙计去叫醒了杨冶。
      “彭三说那天他敲了很久的门,杨冶才出来应门,开门时一脸慌慌张张。他觉得奇怪,探头看见一具女尸躺在地上,吓了一跳,赶紧告诉了掌柜,拉着杨冶一起去报官。
      “掌柜和伙计们都说玉荷从不出门,也不许任何人进入房间,伙计每天按时把饭菜放在她房门前。她用完之后,会把碗筷放回门前等伙计来收拾。有位公子是这里酒楼的常客,也说从来没见过玉荷,但前几天经常看见杨冶出入客栈。无论掌柜、客人、算命先生都说从来没有人来问过或者找过玉荷与杨冶。最后一点是,四海客栈的酒远近闻名,案发当晚杨冶呆在前院的酒楼里喝了一晚上的闷酒。”
      “你聊了这么久就问出这些消息?”言久霖听得晕头转向,“但这有什么用呢?”
      “久霖,你别小看这些琐碎的消息。我想凌捕头在询问的时候肯定也都得到了,但他没有留心,因此才会认定杨冶有罪。”梅五郎叹了口气,“这里面有几处非常关键。其中一处是,算命先生说他们二人都算过卦,问的是寻人。杨冶要寻人,是因为他来缙州投靠朋友,朋友却搬走了;玉荷要寻人,却是为何?她身负盗窃夜明珠的重罪,她要找的就算不是她的同伙,至少也是能庇护她的朋友。同秋说过,玉荷本是缙州人,但她是个孤儿。夜明珠失窃后,福王府就在缙州做下了准备,玉荷一定知道她最不该回的地方就是这里。而且她在缙州无亲无故,这里似乎没有人能帮她。但她还是回来了。她住在客栈里寡言少语,从不出门,应该是在等那个人来找她。然而,她要等的人似乎始终没有出现。除了那个人和福王府侍卫,没有人在案发之前知道她携带着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初到缙州的杨冶自然也不会知道。此外,他和客栈里的其他客人一样,连玉荷的面都没见过,怎么可能知道五号房里住了一位美丽的女客?既然不知道,又怎么可能对她下毒手呢?”
      言久霖茫然地点了点头,但看神情分明还是不解。
      梅五郎耐心地继续解释:“简而言之,奸杀玉荷的人,一定见过她;盗走夜明珠的人,一定知道她身上有夜明珠。”
      “但这不是一回事吗?”言久霖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五郎,你是说盗走夜明珠和杀死玉荷的,不是同一个人?”
      梅五郎满意地笑道:“孺子可教也。他们不是一个人,但应该是一伙人。这样你应该明白,玉荷为什么不是死在自己的房里了吧?”
      “她从不离开客房,窃贼找不到机会下手,所以设下圈套将她引到另一个房间,趁机偷走了夜明珠,而玉荷也在同时被杀。五郎,是这样吧?”言久霖道。
      梅五郎点点头,正要继续说下去,言久霖突然“啊”了一声,急道:“这样说来,夜明珠不就找不回来了?”
      梅五郎摇摇头:“未必。现在满城风雨,这伙人只能把夜明珠藏好等风声过去再出手。我们还有机会找回夜明珠。”
      “原来如此。但我们还是不知道,偷走夜明珠和杀死玉荷的究竟是什么人。”
      “别急,我已有眉目。”梅五郎站起身,“现在只等同秋回来了。不过,我们也不妨在客栈里再转转。”

      六、

      “据凌捕头调查,案发当晚客栈里共有九名客人,除了五号房的玉荷与十四号房的杨冶以外,天字一号客房里住了两位客人是一对夫妻,其他客人都是单身,住在天字二、三、四、八、十八号房。天字一、二、十八号房的客人晚饭后都没出门。八号房的客人下午访友,酉时末回来。三号房和四号房的客人是朋友,晚饭后一起出门办事,戌时一刻回来。杨冶的口供称,他当晚在客栈大堂喝酒,亥时客栈要打烊时才回房。”这就是叶同秋今日的成果。梅五郎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笑道:“同秋,辛苦你了。”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五郎,你问这些有什么用?”
      “同秋,仵作验尸的结果是玉荷在戌时前后被杀。此时除了杨冶和两个戌时一刻回来的客人以外,其他房的客人都在房内,这就是杨冶为什么会被嫁祸的原因。”梅五郎笑得高深莫测,“不过,犯人的运气真是太好了,选到了晚了整整一个时辰回来的杨冶,而不是那两个一刻钟以后就会回来的客人的房间。”
      “五郎,你这是什么意思?”叶同秋问道,“难道犯人早就知道杨冶很晚才会回房,所以嫁祸给他?”
      “不仅如此。他还知道杨冶喝得酩酊大醉,莫说尸体藏在床下,只怕尸体就躺在他枕边,也察觉不到。”梅五郎缓缓说道。
      言久霖不耐烦地问道:“五郎你别总是说一半藏一半,到底是谁?”
      “说了也没用,没有物证定不了他的罪。”
      “你说不说!”言久霖终于忍无可忍,佳公子形象全无地喊道。
      “不是我不说,是怕你们不信。”梅五郎轻笑了笑,一抹笑容转瞬即逝,“偷走夜明珠、奸杀玉荷的,是四海客栈的人,嫌疑最大的是掌柜和伙计彭三。”
      梅五郎看着两人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从头解释起来:“玉荷一个弱女子能甩开福王府训练有素的侍卫,从帝都辗转千余里逃亡到缙州,足见胆识过人。她不会在一个十分危险的地方无所事事地停留五日。就算玉荷要等的人始终不来,她也不会坐以待毙。既然她沉得住气不出门,只能断定,她要等的人已经来过了。算命先生和酒客都说那几天没有见到生面孔,那么玉荷要等的人必定是客栈里的人,可能是客人,也可能是掌柜或者伙计。客栈里的人都有可能见过玉荷,但只有玉荷要等的人才知道她带着夜明珠。
      “最初我怀疑到掌柜和伙计,是由于凶手对杨冶的栽赃。客人出门之前,掌柜随口问上一句去做什么,客人大多都会回答。何况杨冶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喝闷酒。而客人之间,通常难以得知其他人的行踪。同秋取得的证词让我更加确定我的猜测。杨冶说他回房的时候,看见掌柜在整理被褥。我想掌柜是担心事情提前败露,故意留在房中,亲眼看着他毫无察觉地睡下了才能放心离开。等到第二天早上杨冶酒醒,发现尸体,一切已百口莫辩。
      “玉荷之所以会走错房间,是掌柜玩了一个简单的小把戏。这座客栈格局特殊,晚上不靠门牌辨认,极易搞错方位。掌柜先找理由将玉荷骗下楼,送她回房的时候,找个借口——比如避人耳目——改走后院通往二楼的楼梯,也就是东北角上的那一座。玉荷从不出门,不会留意到楼梯的不同,仍然沿走廊往左手边走到角落,也就是走到了东南角上的十四号房,而不是她住的五号房。虽然五号房和十四号房的门牌没有动过手脚,灯笼却被换过了。”说着,梅五郎起身推门走到走廊上,叶同秋和言久霖也跟了出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客栈里的灯笼一年才擦洗修理一次,许多都破损毁坏,当晚挂在六号房上的就是这么一顶丝穗松散的灯笼,门牌被灯笼穗子遮住了。玉荷没有细看,又全心信任掌柜,进门后发觉不对也来不及了。接着,有人去五号房找夜明珠,玉荷则受辱被杀。”
      叶同秋沉思片刻,道:“听起来似乎都说得通,但客栈里伙计这么多,你凭什么断定是那个叫彭三的所为呢?”
      “他说错了一句话。”梅五郎见言久霖神色迷茫,叹了口气,“久霖,你好好回想一下。”
      言久霖努力回忆起来:“我记得他说那天是他去叫醒了杨冶,因为杨冶很晚才开门,而且神情慌张,觉得不对劲,这才发现玉荷的尸体躺在房内,他和掌柜一起抓住了杨冶去报官……就是这些,我应该没记漏什么,可是他到底哪里说错了?”
      “大体都记得不错,可惜细节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梅五郎却摇了摇头,“彭三的原话是说,他探头看见一具女尸躺在地上。”
      “我明白了!”叶同秋轻呼道,“女尸是看不见的!”
      这一句话未假思索,脱口而出,三人立时都为其中的逻辑不通而大笑起来。“同秋啊,我真不知道该说你究竟比我聪明还是笨了……”言久霖笑得最为畅快,“不过你的意思我明白,一个人的死活光靠看是看不出来的,这个伙计一眼就看出玉荷死了,肯定有问题!”
      “正是如此。”梅五郎敛去笑容,“可目前尚缺物证。”
      言久霖急道:“眼下事情紧急,把他交给福王,几轮酷刑下来由不得他不招!”闻言,梅五郎脸色一变,冷冷道:“天下屈打成招的还少吗?刚才一番话只不过是我的推测而已,若无证据,怎能定罪抓人乃至草菅人命?”言久霖话一出口便感后悔,歉然道:“五郎你教训得是,是我失言。”梅五郎沉默地拍拍他的肩膀,言久霖又道:“五郎,按你这么说,夜明珠应该还在客栈里,只要我们能找出夜明珠就有证据了。”
      叶同秋摇头道:“要找夜明珠谈何容易。之前认定杨冶是罪犯的时候,凌捕头已经带着捕快们把客栈彻彻底底搜过两遍了,其中一次还特意选在夜间前来,都一无所获。我听凌捕头说连米缸都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搜到。”
      梅五郎也道:“我在客栈里里外外看过了,土地也没有新近翻动过的痕迹。夜明珠也许早已被掌柜带出客栈了。”
      “那就派捕快把掌柜和小二的家搜一遍,肯定能搜出来。”言久霖道。
      梅五郎立刻否决:“不可。掌柜一家和伙计都住在客栈一楼,早就搜过了。至于他们的亲眷家里,没有证据不能贸然派人去搜,有损叶叔叔的官声。”
      “那怎么办?”
      梅五郎勉强笑了笑:“我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定会有什么蛛丝马迹的,我们再找找吧。”

      七、

      清晨的阳光驱散薄薄的晨雾,空气湿润清爽,微凉而沁人心脾。梅五郎缓缓从房间步入大堂。伙计们忙着布置,准备新一天的开张。掌柜翻开了账本,等待新一天的第一笔生意。
      “客官这么早就要出门啊?”掌柜堆满一脸的笑容打着招呼,全然不知已经被梅五郎当成了嫌疑犯。
      “是啊,出去拜访朋友。”梅五郎坐下来随口应道,内心却不禁微微动摇——这样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人,真的会犯下那么卑鄙的罪行吗?
      “客官早饭想吃些什么?”小二殷勤地擦了擦本就很干净桌子,“还要前两天的那三样?”
      “嗯。”梅五郎点点头,想起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他答应杨冶在三天内还他清白,现在看来希望渺茫。他很清楚,即使他找到掌柜和小二犯案的罪证,若找不到夜明珠,这个案子也不算结束。
      他茫然地环视着这间他已经很熟悉的客栈,柜台后是掌柜敦厚的笑脸,柜台上摊着一本厚厚的账册,掌柜身后的柜子上摆着一些坛坛罐罐,门边不起眼的角落处挖了一个门洞,通往厨房,被一幅黑色粗布帘子遮住了。东北角上是财神龛,关公的脸隐在袅袅香烟背后,面目模糊成斑驳的五彩。另三面墙上挂了几幅本地才子的字画。西北角的门后是通往二层客房的楼梯。
      要不要找个借口去厨房看看呢?梅五郎不着边际地想着,说不定夜明珠会藏在一颗空心的冬瓜里……但凌捕头也未必想不到吧?事实一再证明,最适合藏东西的不是那些挖空心思自以为无人得知的隐秘处,而是那些近在眼前却从未被人注意过的地方。就比如——梅五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某个方向——眼下这一处。
      “掌柜的,这幅字写得不错啊,是哪一位大才子的墨宝?”
      “客官真有眼光!这是八年前城东的王公子还是秀才的时候我花了五两银子磨破了嘴皮他才肯给我写的,现在他成了进士,字画可值钱了!”掌柜笑呵呵地答道。
      梅五郎满意地点点头,回到座位上继续吃完早饭,结账走出客栈。身后传来掌柜“客官慢走”的喊声,听着那么喜气的声音,他不由在心底喟然叹息,但走向府衙的脚步仍然非常坚定。

      八、

      “五郎,你怎么知道夜明珠藏在香炉里的?”言久霖的表情令人忍俊不禁,就差在额头上写明“不敢相信”四个大字。
      “灵光一闪而已。”梅五郎笑得很谦虚,“只是忽然想到那是一个捕快们不会去搜的地方,因为怕冒犯神明。而且那时受怀疑的是杨冶,就算他们要搜掌柜肯定也会找出种种借口阻止。我借故到那面墙边转了一圈。一般说来,焚香燃尽后落在香炉里的香灰是一节一节的,可那炉香灰全碎成了粉末,像是新近翻动过,我猜底下肯定有文章。”
      叶同秋叹服道:“五郎的观察真是细致入微。”
      “惭愧,此次不过侥幸。”梅五郎浅浅饮了一口清茶,问道,“杨冶的事怎么样了呢?”
      “四海客栈被封、掌柜被抓之后,他就把抢来的一百两银子偷偷还了回去。府衙撤掉了对他的通缉令,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叶同秋略有些遗憾。
      梅五郎轻声叹息:“他被人冤枉,不愿见到我们也是正常。”
      “五郎,”言久霖忽然想起了什么,“杨冶放了你以后,你到底为什么要拖到第二天才到府衙报平安?”
      梅五郎但笑不语,叶同秋看不过眼,解释道:“五郎担心捕快们接到消息,连夜上山抓人。他这么做,是为了取信杨冶。”
      “知我者,同秋也。”梅五郎嘴角含笑,悠然地品着绿茶苦后还甘的复杂滋味,忽觉头顶似有一丝风,一张薄薄的信笺平平擦过他的发冠稳稳地落在了桌面上。纸上只有九个字——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言久霖立刻起身四下张望,定国侯府的红花绿树在风中轻柔摇摆,绝佳风景中不见一个人影。他重新落座,赞叹道:“好功夫!”
      梅五郎漫不经心地将信笺折起收进袖中,望向红墙之外的云天深处。人世的缘分总是短暂,聚散无常。他在心底默默地为那个诚实正直的人道上一声珍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天字号客房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