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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策瑜 ...

  •   建安四年,我将兵符重重拍在案上,看着公瑾接过那枚刻着“中护军”字样的铜印时,日光正从帐帘缝隙里斜切进来,照得他眼底的光无比炽热。

      “兼领江夏太守,随我讨荆州。”我拍着他的肩,力道比寻常更重几分。中护军掌禁军、主武官选举,江夏太守扼守江汉咽喉,把这两重担子交给他,便是把后背彻底亮给了他。

      公瑾知道我的意思,知道我对他的倚重,众目睽睽之下躬身接令,锦袍扫过地面的枯草,动作沉稳如旧:“主公放心,瑜定不辱命。”

      公瑾文武双全,深谋远虑。有他在身后,我便能冲锋陷阵,屡战屡胜。

      可这一次,我却没听他的。

      刘勋盘踞皖城已久,先前几番交手都溃不成军,在我眼里不过是丧家之犬。那日卯时,我正点兵要直扑他退守的山谷,公瑾从营帐外走了进来。

      他手里还攥着刚画好的地形图,在我眼前迅速铺开,指尖点在山谷西侧的密林中:“主公,此谷地势险要,两侧山崖陡峭,刘勋若在此设伏……”

      “设伏又如何?”我挥开他的手,甲胄的边缘蹭过他的衣袖,“他麾下残兵不足两千,便是有伏兵,我三千铁骑踏也踏平了!”

      “兵不在多而在精,更在出其不意!”他的声音沉了下来,眸子里含着忧色,“刘勋虽败,却狡诈有余,昨日派来诈降的细作,主公怎知不是诱敌之计?”

      “公瑾!”我猛地站起来,“你近来是不是太过谨慎了?自渡江以来,大小数十战,哪次不是我身先士卒才破了敌?如今不过一个刘勋,你倒瞻前顾后起来!”

      他被我吼得一怔,脸色慢慢沉下去,握着地图的指节泛白:“瑜非瞻前顾后,只是不愿见将士无谓牺牲。”

      他半垂着眼,眼底下的乌青与长睫的阴影重合,像被墨笔轻轻晕染开的一片,衬得原本就清俊的眉眼更显单薄。

      我这才惊觉,这些日子他瘦了许多,下颌线绷得愈发清晰,连平日里与我说话时总带着的那点温润笑意,此刻也被眉间的疲惫压得淡了。

      方才被怒火烧得发紧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股子戾气霎时便散了。

      可帐外的号角已经吹了第三遍,前锋营的校尉正等我的令,帐内诸将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带着惯常的信赖与急切。

      方才被公瑾当众拦下的那股子难堪,像根细刺扎在喉咙口。我是主公,是这支军队的主心骨,岂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收回成命?

      喉结动了动,那些涌到嘴边的软话终究没说出口,反倒换上了一句硬邦邦的质问,声音比我预想的更冷些:“到底你是主公还是我是主公?”

      话落的瞬间,他的手猛地一颤,长睫颤了颤,像是被惊起的蝶翼。那双眼终于抬起来看我,眼底的忧色还没散去,却又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错愕。

      他猛地低了头,呼吸却越发地沉而急促。或许是被我气狠了,但现在想来,或许又不仅仅是。

      他那时沉默了片刻,慢慢松开手,终究只是低声道:“瑜……不敢僭越。”

      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我看着他重新躬身行礼,心里那点因面子而起的执拗,忽然变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坐立难安。

      而现在,那种愧疚又化作了懊悔与自责,像藤蔓似的缠上心口,越收越紧,勒得人喘不过气。早知道当时就该听公瑾的话。

      哪怕在众将面前落了面子,哪怕让前锋营多等片刻,哪怕坐下来再听他把那些顾虑说透……可世上哪有什么“早知道”?

      两侧山崖上的滚石还在往下砸,敌军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潮水般要把我们这一小队人吞没。

      亲卫们围成的圈子越来越小,我被护在中间,看着身边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倒下。方才还觉得不足为惧的“残兵”,此刻却像饿狼般凶狠,而我们,就是被困在陷阱里的猎物。

      “主公!东南角敌军弱些,我们杀出去!”副将嘶吼着挥刀砍翻一个冲上来的敌兵,鲜血瞬间染红了甲胄。

      我咬着牙提枪欲上,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谷口方向。

      那里空空荡荡,没有援军的影子。公瑾……他会不会还在生气?会不会觉得我这是自食其果?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深的悔意淹没。是我,是我被那点可笑的面子冲昏了头,是我把他的苦心当成顶撞,是我亲手把自己和弟兄们送进了这绝境。

      “杀!”我猛地提□□出,枪尖穿透敌兵胸膛的瞬间,却觉得那力道虚浮得很。

      刘勋这老狐狸留的后手,简直像张密不透风的网。

      刚杀退一波从正面冲来的敌兵,西侧山崖上又自上而下烧来烈火,正是风来,烈焰顺着枯草蔓延,把退路烧得噼啪作响。

      东边的山道本是唯一的缺口,此刻却被巨石堵死,亲卫们凿了半天,只在石面上留下几道白痕。

      我孙伯符打了这么多年仗,从未这般狼狈过,明明是瓮中捉鳖的架势,反倒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

      正焦头烂额,握着枪杆的手都快磨出血泡时,忽听后方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喊杀声,不是敌军那杂乱的叫嚣,而是带着章法的锐响,像惊雷劈开了山谷的沉闷。

      “主公!援军!是援军来了!” 一个亲卫突然指着谷口方向嘶吼起来。

      我猛地转头,只见后方原本密不透风的包围圈,竟被一股锐不可当的骑兵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马蹄踏碎山石的轰鸣混着震天的呐喊,将敌军的阵型撞得七零八落。转瞬之间,一条染着血的生路便赫然出现在眼前。

      亲卫们像是被注入了新的力气,嘶吼着跟在援军身后反扑,战局顷刻间逆转。

      山崖上的伏兵见后路被抄,阵脚顿时大乱,滚石与箭雨渐渐稀疏。我提着枪往前冲,枪尖扫过之处,敌兵要么应声倒地,要么狼狈逃窜。

      方才还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绝望,此刻都化作了势如破竹的怒火,混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烧得浑身滚烫。

      刘勋带着残部往皖城方向溃逃,副将策马追了一程,回来时气喘吁吁道:“主公!刘勋兵败如山倒,已往南逃了!”

      我挥挥手让他不必追赶,胸口起伏着看向谷口。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我抬眼望去,只见公瑾正策马而来。

      他在我跟前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动作依旧利落。

      公瑾走到我面前,清亮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旁的情绪,只是迅速垂目向下,然后深深一揖,声音低而恭敬道:“主公。”

      我忽然想起帐中那句伤人的“到底你是主公还是我是主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回到营帐时,烛火已经点上了,跳动的光把案上的地图照得明明灭灭。副将捧着竹简进来,一边清点损失一边报数。

      方才在战场上压下去的烦躁又冒了上来,像有只野兽在心里扑腾,抓得五脏六腑都不对劲。

      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没声音;想翻地图,手指捏着卷边又松开。往常议事时,公瑾总在一旁,如今身边少了那道身影,连空气都滞涩起来。

      “行了,你先下去吧。”我挥手让副将退下,自己在帐里转了两圈。那点别扭的情绪越积越重,像梗在喉咙里的鱼刺,不吐不快。

      当下也顾不上什么主公的架子了,掀了帐帘就往他的营帐走。

      离着老远,就看见他帐里的烛火亮着。我挑帘进去时,果然见他独自坐在窗边的榻上,一语不发,似乎出了神。

      他果然在这里。

      公瑾就是这样,心绪不宁时从不愿让人看见,总喜欢一个人闷着。

      “公瑾。”我站在帐门口,声音比预想的低了些。

      他像是被惊了一下,但没立刻反应,直到我又喊了一声,才慢慢转过身来。

      我不等他喊我,就走了进去。两相对视,公瑾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眼底还带着点红,许是方才揉过。

      他连忙起身要行礼,却被我抬手按住了。

      我沉声道:“公瑾,不用给我行礼。”说着便伸手按住他欲起身的肩。公瑾却微微侧身,避开了我的手,依旧固执地挺直脊背,弯腰行了个端正的揖礼。

      “你是主公,我是下属,礼数不可废。”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感受到了他语气里那几分藏不住的冷硬。

      喉结动了动,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闷堵又翻涌上来:“在你我之间,何需讲这些虚礼?”

      他却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声音依旧平稳:“正因为是你我,才更需守这礼数。主公是三军之帅,瑜是麾下之将,此乃天经地义。”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在心上,散出说不明道不清的委屈。不是我在委屈,而是公瑾在委屈。

      我望着他紧抿的唇线,忽然明白过来:公瑾不是在讲礼数,他是还在生白日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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