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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未竟(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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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铃和梅拂雪并排躺在两条长椅上,活像两条被吸干了精气的死鱼,封铃的脸上、手上、脖子上,但凡肉眼所及的地方都扎满了细长的银针。
梅拂雪也没好到哪儿去,他顶着一头银针,活似个没穿衣服的刺猬——只剩头顶有刺。
封铃摒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阙花无将最后一根银针送入自己下颌,她一动不动,眼睛瞪得溜圆,目送银针穿透皮肤。
封铃从小最怕的就是扎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纯怕。
其实扎针不疼,只有一股子酸胀感,奈何眼睁睁看着银针刺破皮肤埋进肉里,她总觉得胆寒。
她的肩头被阙花无轻轻拍了拍。
梅拂雪幸灾乐祸的声音传来:“小丫头,她叫你呼吸。”
自己竟是紧张到忘了呼吸,封铃一阵发窘。
梅拂雪悠哉悠哉翘着二郎腿晒太阳,阙花无去煎药了。
日头姣好,阳光透过桃树撒下,封铃伴着药香闭眼,感受着丹田暖意聚拢,此刻她有几分错觉,她仿佛回到了邺城小桃院。
长吟懒洋洋卧在头顶桃枝上,偶尔吐下几个果核,休安安静地在不远处雕刻木头,钻研着稀奇古怪的机关,还有……总是一脸温柔乖巧唤她阿姐的弟弟。
眼前压下一片黑影,封铃下意识唤:“苍月?”
“苍月?又是你的哪个小夫君?”男子打趣的声音响起。
封铃睁眼,天色不知何时渐暗,阙花无正拔她脸上的银针,直到脸上喉咙上的银针拔完,她才终于敢大口大口呼吸,封铃道:“那是我弟弟。”
“哦,原来是弟弟。”他略显失望,阙花无默默加大手劲,“嘶——轻点轻点,我错了,我多嘴。”梅拂雪脸色扭曲,惹得封铃好一阵幸灾乐祸。
阙花无抱着满盘子的银针离去,天色彻底黯淡下去。小木屋前挂着的琉璃灯亮起点点星火,将这片区域照得透亮。
封铃摸了摸脖子,觉得心头闷闷的感觉散去些许,呼吸都比之前轻快许多。她再次惊叹,当真是神医。
很快她陷入犹豫,传闻阙氏家主一诊万金不换,多少人抢破了脑袋都得不到阙家主青睐,她看起来又不缺钱的样子。
封铃悄声问梅拂雪:“先生,我该怎么报答阙家主?”
梅拂雪把玩着银发,懒散道:“简单。”他道,“她这人什么都不缺,也看不上你的钱,还记得我白日说过的,她因歹人坑骗而险些丧命么?”
封铃道:“记得。”
梅拂雪道:“我且与你细讲细讲。”
“阙花无这人年轻时其实是个话唠,性子也不似如今这么古怪。只是在见过曾经共御外敌的同盟,为了一则虚无缥缈的预言对伙伴群而攻之后,她渐渐的就不爱说话了。”
“再后来,阙氏逐渐淡出仙盟,半隐于世,阙花无常年在外云游,见过了太多生离死别,尔虞我诈,她受心结困扰,失语症状逐渐严重,有时候不得不打手语才能同人交流。”
“半年前,她救了一对师兄妹。二人本是为了机缘而来,无意受妖邪重伤濒死,阙花无捡到他们,把他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后来,兄妹二人却将她拆解,分尸,甚至为了她的血肉大打出手,自相残杀。”说到这,他忽然顿住。
他转头问封铃:“你知道为什么吗?”
即使知道如今阙花无活了过来,封铃依旧听得心绞:“为什么?”
梅拂雪忽然敛了笑,毫不掩饰的杀意尽数悉堆眼角:
“因为,阙氏家主的血肉可活死人,肉白骨,是世间最好的良药。为了把师兄妹二人救回来,阙花无偷偷用了自己的血,谁知恰是这一次被师兄妹发现了,所以你瞧,我将她拉回来后,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先生是需要我杀掉那兄妹二人替阙家主报仇吗?”
“不,”梅拂雪说,“我已经亲手报仇了。”他们不是喜欢啃噬血肉么,梅拂雪就让他们自相残杀,疯狂地撕咬吞噬着对方身上的血肉,直至被噎死,疼死。
“她什么都不要你做,只需要你好好珍惜这条命,就是你对她最大的报答。”
封铃闻言道:“先生放心,我最爱惜这条命。”
“还记得我给你的那块圆球么。”
“记得。”
梅拂雪看着封铃拿出圆球,才继续道:“你去到墨门之后,会有一道问心阵,问心阵会问:‘来者何人,有何目的’,你就说:‘无名无派者,求见巨子怜’,并将这枚圆球拿出。”
他说:“这样一来,很快就能见到休安了。”
封铃觉得眼前这人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恶劣,至少对她是知无不言,耐心解惑,就是说得未免多了些,连阙氏家主的秘密都敢吐露出来。
转念一想,阙花无已经换了副身躯,血肉没有以前的神奇效用,同她多说些似乎也没什么。
她由心道:“多谢先生指引。”
梅拂雪道:“不谢不谢,我差一年才满四十,若是诚心感谢,我不介意你直接认爹。”
封铃皮笑肉不笑:“我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天上了。”
梅拂雪:“二三十岁就飞升?好生厉害,令人敬佩!”
“不是飞升,是去西天。”
“……”
后来一个月里,封铃眼睁睁看着阙花无一天长一岁,直到她的容貌停留在三十岁左右,便不动了。
梅拂雪满意地望着她粉嫩白皙的皮肤,道:“不愧是本傀师捏的脸,瞧这脸,瞧这五官,我敢打赌你回到无昼城没有一个人能发现你换了个躯壳。”
阙花无淡定打着手语:谢谢你。
梅拂雪道:“客气了哈。”
一个月的调养,封铃身体肉眼可见好了许多,就连唇色也红润起来,她再次向阙花无道过谢。
阙花无:不谢,多喝热水。
离去前夕,梅拂雪拉着封铃道:“我还有一件事嘱托你。”
封铃道:“先生请讲。”
“你回来时,帮我把这个交给我。”这里的联络阵是离墨门最近的一处,若封铃往返,必定要经过这里。
封铃没太听懂梅拂雪说的意思,她盯着手上簪子,这是一枚月见草模样的木簪,做工精细,栩栩如生。
“前辈的意思是,等我折返时,再将这枚簪子还给你?”
梅拂雪说:“不错,如果有机会的话。”
什么叫做如果有机会的话?封铃发现这人特别爱打哑迷。她将簪子用手帕包裹,小心翼翼收回储物铃。
“我知道了,先生还有什么嘱托吗?”
“没有了。”
“阙前辈呢?”封铃此时才注意到阙花无不见了,她本想同这位前辈道个别。
梅拂雪宠溺一笑:“别看她和我一样大,实际上跟个孩子似的。她不喜离别,此时应当躲在屋子里偷偷目送你。”
封铃瞬间觉得心头一软,她对着小木屋喊:“阙前辈,我先走了。”
小木屋半晌没回应,封铃心头一阵空落落,同二人相处了一月,封铃只觉惺惺相惜,在云深知处养伤的日子如同梦一般,静谧安然。
她扭头离去。
封铃走后没多久,小木屋吱呀一声,窗牗被人支开一角,阙花无透过缝隙,紧紧盯着她离去的背影。
她总是很别扭,喜爱热闹,又习惯了回避。
梅拂雪的脸突然从下窜出,遮挡大半光源,阙花无吓得手一抖,她木着一张脸,“砰”地阖上窗。
“唉唉唉,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清幽不过片刻,小屋又被梅拂雪闹得喧腾腾。
梅拂雪刚推开门,就见阙花无抱着一袋银针盯着他。
阙花无:躺下,扎针。
梅拂雪:“我觉得我没必要抢救了,真的。”
阙花无一把捂住他的嘴,下意识要把人带到躺椅上,就如同千百次前,可这一次,他不再乖乖顺着她的力道走。
她的手腕蓦地被人攥住。
阙花无被他眼中赤裸裸的东西灼得下意识垂眼,手腕上的掌心温度烫得惊人,她的心跳逐渐加快。
梅拂雪压低嗓音道:“明明忍了几十年,怎么偏生到今日,我竟不愿再忍。”
他陡然俯身逼近阙花无面门,额头虚虚贴着她额头,梅拂雪道:“以后少发些善心,教训还没吃够吗。”
阙花无打着手语:我很谨慎,那件事纯属意外,在这之后我随行的客卿多了二十倍,同样的错误不可能出现第二次。
梅拂雪:“嗯。知道了。”他凑近些许,鼻尖贴着鼻尖。
阙花无耳畔发热,她盯着他的脸,缓缓闭眼。梅拂雪在这时陡然抽身,阙花无周身一凉。
她睁眼,望着他的背影。
梅拂雪说:“是我冒犯了。以后遇见这种登徒子,记得一拳打过去,打不过就用毒,毒不死就让客卿揍,往死里揍。”他总归有几分顾忌。
“千万别信什么男人可靠,别找所谓的倒插门,也别信什么联姻稳固和平,你现在有钱有势,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梅拂雪肩头被人拍了拍,他转身,看见阙花无说:一把年纪的胆小鬼。
“什么?”
阙花无一把揪住他衣领,狠狠往下拉,梅拂雪一个趔趄,抬手扶住门框,下一瞬,唇瓣相贴。
脑中轰雷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