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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孔雀图腾叶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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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芜的第三场大雪过后,春意稍露,南国的春节便在此时慢慢临近。放眼望去,整个衡芜城银装素裹,在夜晚的灯火中尤其美丽。
这天是□□十三年的十二月二十三。离春节还有七天,一辆马车正从遥远的江南云州城赶来这里。车队并不华丽,然而细细瞧来,便知为首的马车里面的人非同一般,在右边上,有一个金色的孔雀图章,这个图章,小至三四岁的黄毛小儿,老至七八十岁的古稀老人都知道,这是泽国四大门阀之一叶阀的家徽——金色的孔雀。
赶车的是一个年纪尚幼的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唇红齿白,很是俊秀。老管家朱文早已等在了正门口。一见到为首的马车,便走下来迎接。
“老奴朱文恭候大小姐多时了。”
朱文一躬身,墨兰墨菊便走过来听候吩咐。朱红色的帘子缓缓掀起,伸出一只苍白的手,五指纤细而修长,一截青白色的汉式广袖悉悉索索,待到帘子完全掀起,是一双淡漠的眼睛,不悲不喜,游离于尘世之外,她似乎是从诗词画卷之中行走而来,旧式的汉服低调而奢华,在如今这个汉服不再流行的年代,显得极其风致。
“朱管家还是帮着收拾后面马车的行李吧。”开口的是之前赶车的少年,名曰夕照。后头马车走下两名灵秀的女子,一个和少年差不多年纪,一个是双十年华。小的叫晚晴,大的叫暮雨。
墨兰墨菊便跟着这两名女子打点后头的马车,一干护卫随后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以皇城为中心,叶阀坐落在衡芜之东,几代积累下来的财富和权势,府邸却并不奢侈,整一个看来,大气而内敛,是一个真正的世家,并非那些暴发户之流可以比拟。
南风苑几乎是常年空置的,然而即便没有人常驻,府中的人也不敢随意走入,新来的人往往在进来之时就被告诫,此处不得涉足。
没有人住,并非荒芜,相反,墨兰墨菊很是细心地伺候着,院前的一片梅林,此时开得正好。白色粉色起起落落,风过处,一阵清雅的香味。
次日清晨,便有客人拜访。
一身墨黑锦缎的叶安寻正在南风苑厅堂里慢悠悠地喝着墨兰呈上来的新茶。夕照守在不远处,冬日的早晨很是安静,南风苑的主人也是一个喜静的人,下人们更不敢喧哗。
叶安寻是家主叶成秋三姨太的儿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此间的主人,将来不出意外,便会继承叶阀。他本人年约十八,只比此间主人小了九个月,排行老二。师从当今的帝师范林,十三岁便随军,堪称年轻一辈的翘楚。
“大姐安好。”叶安寻起身见礼,从门口进来一身暗红色汉式广袖的叶安忧。
叶安忧从容入座,身后跟着安静的暮雨。
“二弟起的真早啊。”几不可见的淡淡一笑,她常年住在江南,甚少留居衡芜,对于同族弟妹,向来不是很亲厚,然而叶安寻却是少见的一个与她走的较为亲近的人。叶安忧是长房嫡出的大小姐,母亲是南山郡王的独女,在叶阀地位超然。虽然母亲早逝,南山郡王怜她年龄幼小,在门阀中会受欺负,所以便常年带在身边。如今南山郡一脉,一旦老郡王故去,便是她接手,族中人要不是因为她常年在外,性格孤僻,早已踏破门槛。
“年关将近,一听说你昨夜到府,今早便来看望,算起来,你我已有四年未见。”
“父亲最近有些失意,你来了,一定很是开怀。”叶安寻微微一笑,俊美的脸早已不是记忆中的少年。
“不过是在权利的争夺中乐此不疲。”叶安忧不乐于谈论叶成秋,原因为何,要追溯到十多年前。
“据闻叶念雪在九月的时候入宫做了淑仪,魏淑芬一定很高兴吧。”魏淑芬便是四姨娘。
“那是自然。”说起三妹妹,叶安寻却也微微叹了一口气。
“是父亲从中安排的吧。”女子是极其肯定的语气,眉目淡漠,即使说道身边的亲人,好像也没有引起她的什么情绪。
“虽然如此,三妹还是听从父亲的话进宫了。”
这时,晚晴送来一个暖手炉,向叶安寻行了一个礼,甜甜一笑。
“是晚晴吧?四年不见,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
晚晴显然活泼很多,又未满十五,加上在自家府邸和二少爷说话,便也没了顾忌:“二少爷笑话奴婢呢,您才是衡芜城中的风流人,刚进城就听说了,各家小姐都属意二少爷您呢。”
暮雨怕她久不在叶阀,失了规矩,做出一丝责怪的表情。晚晴吐吐舌头,站在叶安忧一侧。
叶安忧闻言浅笑:“你也不小了,尚未娶妻,你娘该着急了吧。”
也不等叶安寻回答,叶安忧的目光已然飘到了外头盛开的梅花,满目梅色,清雅风致,目光中的情愫让人无从得知。
她起身步入梅林,梅花簌簌,一阵萧索。
叶安寻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疼惜,说不清为了什么,好像她这次回来,有些不大一样了。
不远处夕照静静跟随,少年的神色安然,好像面前暗红色衣衫的女子便是自己全部的信仰。四年之前,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四年之后,他长成了一个挺拔的少年。当日他不过街头一名贩卖的奴仆,叶安忧不经意的买下他,他便一直跟随在她的身侧。叶安寻凉薄一笑,嘴角的弧度未深。
墨菊走近:“大小姐,是四小姐过来看望你了。”
“进来吧。”
话音刚落,一道粉色的身影便进了南风苑,眉目秀丽,一双眼睛大大的,迈着小步子,恭敬地向叶安忧问安。
小的时候,她就有些怕叶安忧,那个不怒不笑的大姐,比之自己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叶念霜和她的母亲性格完全相反,极其内向,若不是叶成秋的女儿,是其他叶氏宗族的旁支小姐,估计被遗忘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也长大了。”
叶安忧淡淡一句,听不出情绪,叶念霜的神色也很是谨慎,深怕她让这个长房姐姐不高兴。
“几岁?”
“过了年就满十五了。”她的声音细细小小,瞥见一旁的叶安寻,点头问好。
“有没有进宫去看望你姐姐?”
叶念霜摇摇头:“姐姐在宫中根基未稳,父亲说,宫中大宴的时候便带我去看望她。”
风动梅花,南风苑的主人静静站在梅花林中,面色淡漠,举目的方向,是泽国皇宫所在,不由一笑。那笑中又一丝落寞和悲凉,却顷刻在风中无迹可寻。
大年三十这天,叶阀的惯例便是聚在宗正堂设宴。各家叔伯有来得早也有来得晚,华灯初上之时,在衡芜的子弟便都聚在了这里。
叶成秋四十出头,保养得甚好,身边跟着得是在大院中主事的三姨娘梁月如,是前礼部尚书的末女,如今算来,在别人眼中是幸运的。叶成秋的原配南山郡王之女薛言早逝,二姨娘常年染病在屋子里,自然是三姨娘最说的上话。
叶成秋在宗族嫡系之中排行老二,上头还有一个大哥和两个弟弟。大哥和三弟在叶阀封地束州,只有四弟在衡芜任职。四弟叶成泽和叶成秋为一母所出,关系也是极好的。
偌大的一个宗正堂张灯结彩,大开筵席,各家孩子都聚在这里,很是热闹。
“二哥,听闻安忧回来了。”叶成泽坐在堂中,随意闲聊。
叶成秋不由面容一滞,点头淡笑,多有苦涩:“她离家四年了。”
“当年安信将军在江平一战中战死,原本的亲事便就此耽搁,如今她已经十九岁了,在衡芜,十四岁的姑娘已经可以出嫁了。此时过了这么久了,也该着急着亲事了。”
叶成秋摇摇头:“她从小便跟着他外祖父,和我并不亲厚,她心中所思,我并不清楚。”
“可如今她身份非同一般了,叶家中兴,也许她便是关键。”
南风苑中的灯火不像宗正堂那般明亮,叶安忧懒懒得靠在暖塌上看着一本书,看了一会,便有一些困顿。暮雨轻轻上前替她盖上毛毯,又静静退居一侧。
“暮雨姐姐,前殿老爷托人来话,让小姐去宗正堂用宴。”晚晴探头探脑地进来,暮雨急忙出门噤声。
“小姐刚刚入睡,不要吵了小姐。”
晚晴眨巴着眼睛有看了看里屋,然后点点头:“那我要怎么给来人回话呢?”
暮雨稍稍皱眉,便道:“就说主子来京不久,身子困乏,便拒了吧。”
晚晴的了话便小跑着出了门。暮雨有些好笑:也是大姑娘了,跟在小姐身边也有好些年了,却还是冒冒失失的。
叶安寻此刻正在应酬,来敬酒的是叶成泽的独子叶闻西,与他同龄,在衡芜城也小有名气,白衣少将,是宫中禁卫军的副统领。
叶安寻见晚晴走过,便出声叫住她:“大姐还在南风苑吗?”
晚晴答道:“主子身子有些困顿,睡下了。”
“也是,她不喜欢这种地方。”叶安寻喃喃。一旁的叶闻西上前:“这个小丫头是哪房的,怎么没有见过?倒是生的很是灵气。”
晚晴一听这个年轻的公子出言轻佻,神色中多有暧昧,有些厌恶,便离他远些,做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
叶闻西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不过一个小丫头,怎的如此娇蛮。
叶安寻解释道:“是南风苑的人,你自然是没有见过的。”
叶闻西瞬间了然,戏谑一笑。
“怪不得呢,如此傲慢,丫鬟如此,主人更不遑多让。”
这语气中有些不屑,在叶闻西的印象中,南风苑的主人孤傲清冷,在十九年的生活中,他只见过三四次,面容很是模糊。
晚晴却容不得别人说小姐的不是:“我家小姐才不与你们这群公子一道。”
叶闻西气急:“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说着便起身上来,想要抓她的手臂。
晚晴却一个转身,瞬间从他手底下溜了出去。
叶闻西一愣,不甘心得再抓,瞬间两人便动起手来。晚晴跟随着夕照学习过一些武艺,然而叶闻西毕竟是武将出身,又是禁卫军的副统领,几招过后,小丫头就被抓了个正着。
叶安寻忙劝阻道:“闻西,不要和小丫头一般见识。”
“哼,谁知道这丫头这般伶俐,居然和公子动起手来,我要是不治一治她,可还怎么了得!”
“毕竟是南风苑的人,不要闹大了。”
“南风苑又如何?她叶安忧不过一个死了未婚夫的可怜女子,在这种时候也就躲在南风苑不敢出来,怕别人耻笑。”
“你说什么!”晚晴一吼,顿时惹来了周围人的注意。
晚晴低吼道:“你敢再说一次?”
“我说了又何妨?”
他的声音比之晚晴又高了一倍,刹那间引来了家中长辈的注意。
叶安寻压抑着声音:“闻西,够了。”
叶闻西不退反进:“安寻,你在怕什么?同为叶阀之人,你是男子,她是女人,她能耐你何?你何必小心翼翼维护着她,顾忌着她呢?”
此言一出,满座顿时哗然。
人群中突然走出来墨兰,面色无波,淡淡道:“闻西少爷,请您放开晚晴。”
“你是什么东西?”叶闻西一挑眉,神色厌恶,这女人看着面生,估计也是南风苑的,南风苑之人很少有人公开敢惹,可惜叶闻西不以为然。
“奴婢不是什么东西,奴婢只是南风苑的一个丫头罢了。”
“怎么,就凭一个小丫头,也敢在本公子面前要人?”
“敢问晚晴如何得罪了公子?”
“她言语间对本公子不敬。”叶闻西答得极为顺畅,眉目得意。
叶安寻出手按上叶闻西的胳膊:“闻西,你会后悔的。”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叶闻西一凝眉,表示不敢苟同。
叶成泽怒气冲冲:“逆子!”
叶成秋面色不善,什么也没说。
宗正堂的灯火映在叶家子弟的脸上,各有不同,然而谁也没有出身,这出戏才刚刚开场,不介意继续观看。大家族中的感情总是很复杂的,叶家两兄弟中间内杠,对于旁系子弟来说,乐见其成。
“叶闻西,你真是好气派啊。”淡淡的声音还在门外,人群瞬间让开一条道路,每个人都听到了这句话。灯火憧憧,暗红色广袖白狐毛裘的女子不紧不慢,细长的眉眼不属于倾国倾城的艳丽,却又一种让人不敢轻视的气度。一阵梅花香气拂过,叶安寻皱了皱眉,什么也没有说。
“主子。”墨兰低着头行礼,面色敬畏。身后的夕照嘴角微扬,带着一种戏谑地态度跟进宗正堂。
叶念霜低垂着眉眼,望着从容走进的女子,眼神中有一丝抑郁。
叶闻西此刻有些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女子,记忆中,那双清冷的眼眸依旧,暗红色的衣裳映衬着她苍白的脸上,显得尤为妖异。
“你,你待怎的?”
叶安忧一笑,然而这笑容却没有传达到眼底:“这句话该是我问你吧。”
叶闻西从最初的怔忪中醒悟过来,一把将眼前的晚晴推至女子身前:“这丫头冲撞了本公子,还出言不逊。”
叶安忧一抬眼:“晚晴,是吗?”
晚晴哎呀一声揉了揉酸痛的臂膀,撅着嘴道:“小姐,才不是这样。”
叶成秋此时也到场了,沉声道:“安忧,是怎么回事?”
叶安忧细长的眼冷冷撇过他的父亲,叶成秋的心下一惊,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二哥,一个丫鬟罢了,闻西,发生了什么事?”叶成泽打着圆场,笑眯眯地问身侧的儿子。
叶闻西冷笑道:“南风苑的丫鬟冲撞主子,可惜大小姐似乎有意为难。”
晚晴红着眼睛:“你胡说,小姐,是他出言侮辱于你。”
叶安忧沉声道:“晚晴,你退下。”一旁的墨兰连忙将有些激动地晚晴拉在身边。晚晴闷闷地喘着气,倒像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晚晴是我南风苑的人,有什么事,也是我来教训,轮得到你嘛?”话音淡淡,却字字落在人心。
“安忧,明儿我让闻西给你送几个丫头过去,大家继续吃饭吧。”
“四叔,我刚刚进院子的时候好像听到了一些关于我的话。没听清楚,可否请你儿子再说一遍呢?”她的声音不紧不慢,好像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一般,只是每个人都知道,叶安忧要么不说话,要么说的话字字都让人不敢小觑。
不待叶成泽接口,叶闻西便大声道:“我叶闻西再说一遍又如何,你不过就是一个死了未婚夫只敢躲在江南的可怜女人。”
叶安忧忽然笑了笑,那笑容中三分苦涩,三分愤恨。夕照突然上前一步,右手出手如电,众人只听“咔嚓”一声,叶闻西的脸色煞白,嘴唇发青,一滴冷汗瞬间流了下来。
叶安忧挥挥手:“夕照。”夕照又退后一步,跟在了她的后面。
“四叔,他说得没错,我是一个可怜的女子,只是,我不喜欢别人说这句话,所以,卸下他的一只手臂,应该没什么关系吧?”叶安忧靠近叶闻西,又是一声“咔嚓”的声音,叶闻西差点没有站稳,脸色惨白,眼神像要喷火,却不敢再说一句话。倘若那个人出手如电他躲避不了,那么叶安忧在谈笑间又将他的手臂接了回去,他已经有些后怕了。
“今日我只是将她的手臂脱臼了下,若果我再听到什么,可不就是这么简单了,也许哪天,他那条手臂就此废了。”此时此刻谁都不敢出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叶成泽面了冷峻,却不再说什么。
叶安忧转身离开,众人自动让开一条路,十二月的夜色凄凄冷冷,好像预示着这一年注定不是平静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