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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天洪(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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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没有鸟鸣、没有人声,只有皑皑白雪纷纷落下,仿佛要把整座城市埋葬。
展洵顶着刚离开枕头的乱糟糟的头发,沉默注视床头,半晌,缓缓伸出手,一遍遍触摸。指尖冰冷,痛感神经被麻痹,直到刻痕棱角染上鲜红,他才如梦初醒,踉跄起身去客厅翻找创可贴。
在他身后,窗外纸钱般的雪絮映亮他刚刚摩挲的篆体字——“天洪”。
他正研究药箱中碘伏的有效期限,另一间卧室的门也打开了,邬月行眼下挂着两个黑眼圈,好像一晚未眠,嗅到空气里弥漫的药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你受伤了?”
展洵摇头示意没事,领他去看凭空出现的刻字,邬月行茫然不解:“‘天洪’……这是人名吗?你朋友?”
“今早醒来看到的,昨晚还没有呢。”展洵用平静的语气回答。
“我没有,不是我。”邬月行条件反射似的举起双手。
展洵终于露出了一个不算死气沉沉的表情,凝视对方片刻,好像有许多话想说,最后叹了一口气。
他上次见展洵露出这种眼神,还是在高二。
英语课,他打瞌睡被点名起来翻译文段,有惊无险地答了两句,却绊在第三句,死活说不出口。老师恨铁不成钢地叫他坐下,抖了抖卷子:“这句多简单啊,‘一句谎话救了他的世界’,哪个词你不会?”他大气不敢喘,把头埋进书桌膛,装鸵鸟。旁边的展洵大发慈悲帮他把桌面摆的作业卷翻了一面,本意是提醒他听课,他却哀怨地低声说:“我以为是谚语呢,还在脑子里搜罗沾边的……原来没有一点隐喻吗?”
展洵别过头去,似乎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刚好下课铃响起,邬月行索性松开书,趴在桌面,用手指画圈:“主人公用一个谎‘救赎’一个人,我初中记叙文都不敢这么写。”没人搭腔,他想到哪说到哪:“不过这个灵感可以给周怿和窦望舒用,我觉得他俩不管做出什么事都很合理……”
那时候展洵就用这种复杂的目光看向他,其中三分是因对方牵挂自己所写故事而生发的动容,另外七分则是:“他俩都死了一年了你怎么忽然开始鞭尸。”
话虽如此,展洵还是兢兢业业地在稿纸本上记录了这个想法。
就像现在,尽管看起来神情很怪异,展洵还是平和地说:“对,我刚才就是在怀疑你会连夜撬开我的房门往我床头刻字且全程没发出一点响动。”
“啊这……你怎么抢我词。”邬月行心里其实安定了一些——至少展洵还能跟他开玩笑。“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咱们被关进了虚拟世界,而‘天洪’是背后操控的公司名称?”
“最近开始看科幻电影了?”
“没有,最近在看爱情向。”
“那不巧了,我看的是末世题材。”展洵抬手,漫不经心地拨弄书桌上的地球仪,把他们所在的Z市标记转到背面去。此刻展现在二人眼前的,赫然是一片纯蓝色。看起来就像世界上只有一座孤岛与无边汪洋一样。
“伪劣产品?哪家店?求指路,我避雷。”
“店是天地逆旅,路在俯仰之间。”
展洵说出这句话,原以为对方会懂,但邬月行只是坐在床边,眨着眼睛卖萌:“哇,可以再说一遍吗?文绉绉的,又装又帅。”
展洵深呼吸。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他面无表情,盯得对方心里发毛,又猛然出手,掐住邬月行的肩,使尽全力去晃,试图把他脑袋里的水晃出去,一面晃一面喊:“你能不能清醒一点!天洪!女娲补天啊!诺亚方舟啊!”
邬月行被摇得神志不清,却终于抓住重点:“世界要毁灭啦?”在展洵期待的目光中,他慢悠悠地抬起小臂,比了个剪刀手:“耶……嗷,痛。”
展洵收回拳头,冷酷无情地——至少邬月行这样认为——打了地球仪一巴掌,把它抽得连转好几圈。在这等转速下,孤零陆地好像溶解在了蔚蓝汪洋中,颜色形状近乎不可见,整颗星球仿佛真的成了一颗水球。
刻痕的含义水落石出,但刻者身份仍未可知。此人有感应天地之能,且来去自如,悄无声息,或许没有实体。抛却肉身,略通道法……展洵心中已有人选。
邬月行听后,故作高深地点点头,脸颊的红印让这位高人看上去有些滑稽:“有理。”
展洵怀疑不管自己怎么讲,邬月行都会这样说。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果然,下一秒,邬月行就兴高采烈地抓着他去零元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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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元购计划失败。这个世界打算维持秩序到死吗?
拎着大包小包尝试突围却被空气墙拦截最后只能乖乖付钱的邬月行忿忿地想。
展洵倒是早有预料,看到好友吃瘪,心情颇佳:“别跺脚了,当心穿模。”
邬月行想象他话中情景,打了个寒颤:“你一定会把我挖出来的,对吧?”
“一试便知。”
“不要啊……”
到家后,一路担惊受怕的邬月行总算安下心,开始整理物资。以前想买却嫌贵不敢买的东西此刻都躺在了桌上,机甲模型炫耀着金属肌肉,最新款游戏机仿佛正发出金光。最显眼的莫过于那一大袋子酒水,啤酒白酒红酒一应俱全。
展洵叼着哈密瓜味冰棒路过,见状眉头一跳,连美食都顾不得了:“这么着急投胎?”
“我又不一起喝!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说完这句话,客厅又一次安静下来。
以前忙碌的时候,总想着哪天照着愿望清单狠狠疯玩一通,可这个机会真的摆在眼前时,又显得格外廉价。或许等到假期结束,人们会后悔浪费了时间,但他俩没有这个机会,所以大可任性地消磨时光。
早晨还风雪大作,中午气温就骤然上升。干燥的气息藏在阳光里,被窗帘兜住,只在薄布下沿画出一条柔软的金线。展洵坐在沙发上,邬月行枕着他的腿,任由他把自己蓄长的头发绕在指尖把玩。两个人一言不发,默默地刷手机,尽管已经没什么新东西能看了。
挂钟时针在静止的世界兀自行走,光线为它画下的影子不断推移。
电视上的紫色小人惜败倒地,蓝色小人耀武扬威地举起胜利旗帜。
展洵不服:“再来一局!”
邬月行撞了下他肩膀:“上次说小蓝人颜色晃眼看不清动作要和我换角色,上上次说坐的位置风水不好,这次有何高见啊?”
展洵白他一眼:“没有高见。你打不打?”
“歇会儿,歇会儿。对手太厉害,打得我好累。”邬月行作势讨饶,把冰过的罐装啤酒往他脸上贴:“降降温。”
展洵被凉得一抖,本能后退,这家伙还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一个劲地捉弄他,他反应过来,不甘示弱,一时间两人闹作一团,双双滚下沙发。
最后,展洵压在邬月行身上,控制住了他的双腿。邬月行怕他掉下去磕伤,将两手虚扶在他腰侧,他却不领情——或者根本没意识到,只一味去捉对方的手腕,并在一起扣到地上:“服不服?”
“服了,服了……大侠好身手!我等甘拜下风……”
“哼。”展洵探手拾起不知何时滚落的啤酒,打算享用战利品。一扯拉环,被喷了满手泡沫,赶紧起身去抽纸巾。
邬月行顺势坐直,捞过一瓶鸡尾酒,拧开盖子,听见“呲”的一声,像汽车点火瞬间的响动。他灌了一大口,咂咂嘴,酸甜的,味道和汽水差不多。
一开始,他们还插科打诨,把冷笑话当成下酒菜,不知到哪一刻,忽然没人再说话了。
邬月行举着空罐子的手有点抖,但他还是把它放在腿边,去摸下一瓶,同时偏头瞥向沙发上的展洵。
天是什么时候黑下来的?可能是在他喝下第一口葡萄味的酒精饮料之后。也可能是在他发现展洵的眼睛好亮好亮……这一瞬间。
展洵坐在沙发上,两手分别撑在腿侧,脸颊红透,嘴唇既没抿着,也没弯起。窗外,深蓝色的浓云遮蔽天空,于是那些不必再为旅者指路的星星,都跑到他眼睛里了。
“又在担心?”
邬月行凑近等待他的答复。
“这个世界要死掉了,邬月行。”展洵垂下眼帘,尝到了草莓里的苦涩:“没有其他的‘你’来到这里,是因为那些世界已经消失了吧。”他一贯如相信逻辑那样相信直觉。
邬月行在他开口的刹那间就明白了他的所思所想,却没出声,静静地倾听。
“这么多、这么多的,完全不一样的‘我们’,生活在不同的宇宙,有各自的经历。”展洵话中的情绪开始褪色,他的灵魂好像已经脱离了身体,在半空中操纵唇舌,挤压出无意义的字符:“……周怿和窦望舒的故事,我改了十一版。我的草稿本里装满了他们的尸体。昨晚,我忽然发觉,在我的记忆里,那些情节已经混淆了。”
“所以你上错坟了?”
展洵很反常地没有揍他。可能是醉得太深。
邬月行毫无预兆地闷笑一声:“你学过的知识是真的,看过的风景是真的。”他坐在地毯上,一转身就搂住展洵的腰:“我是真实的,你也是真实的。这就够了。”
“但是,哪怕全世界只剩你和我,也还有虚假的东西存在。”
“你希望它是真实的吗?”
展洵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说出答案,他的眼前有一万只蝴蝶在扇动翅膀,斑斓的花纹争相绽放,灿烂得不真实。他甚至觉得面前的邬月行也只是他的想象,是镜湖畔的泡影。可是这个幻像稳稳托住他的手,明亮的眼眸里仿佛有两排细小尖利的牙齿,把酩酊醉意嚼碎,咽进心里,像吞掉琥珀糖的外壳。
他注视那只手取下他的素戒,银白色圆环消失了一会儿,又出现在指尖,慢慢地走过指甲和关节,似乎走了八年那么久。
盯着戒指发了会儿呆,他霍地站起身,摸进卧室翻箱倒柜,片刻后拿出稿纸本,在茶几上摊开。
——那是剧本的第一页。两位主角在毁天灭地的暴雨中,把油门踩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