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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天洪(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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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发生在展洵和邬月行正式成为法定伴侣这一天。
天空阴云密布,潮湿的空气锁住人的脖颈,鸟雀在小路上蹦跳,低低掠过灌木。他们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手中捏着刚领的结婚证。展洵抬眼望见黑压压的乌云,伸手探向腰侧,去摸包里的伞,却在半途被截停——一只温暖的手掌包裹住他冰凉的指节,还隐隐有越攥越紧的趋势。
他回过头,刚要出言,便被那双熟悉眼眸中的陌生情绪定住了唇舌。
邬月行比他高出半个脑袋,那双尾部微微下垂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亮晶晶的。
展洵熟悉这位朋友,说好领证糊弄家里催婚的长辈,就绝不会越界,所以他有些疑惑地问:“有事吗?”
“心情不好?”邬月行摆出一副对他了如指掌的表情:“刚才你还挽着我呢,怎么一下变这么冷漠。”
展洵目瞪口呆,心说天地良心这简直是毁谤我什么时候碰过你,半晌才道:“这也是表演社社长的即兴创作?”
“你生气了?就因为我刚才在相机前说你的红衣服掉色把衬衫染粉了……”见对方一脸茫然,邬月行越说越没有底气,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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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晚霞红艳艳地烧在天边,为白月披上嫁衣。
屋里,电热水壶吞云吐雾,把墙壁上的黑格子涂抹成一团。
“你穿越了。”展洵从电脑前起身,摘下黑框眼镜,一边撕开速溶咖啡的包装袋,一边笃定地说。
“邬月行”的眼神黏在他身上,神思恍惚。上帝啊,他追了人三年才领到结婚证,居然一朝回到解放前——现在两人之间就剩这张证了。
“你回忆一下,去民政局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感觉特别开心。”“邬月行”如实回答。
“那你再开心一下。”
“嘿嘿。”“邬月行”假笑着棒读。
展洵面无表情,拿起杯子灌了几口咖啡,回身取下衣架上的外套。
“你要去干嘛?”
“离个婚试试。”
“邬月行”如遭雷劈,以一个扭曲的姿势从椅子上弹起,抱住他的腰:“不要!为什么离婚?日子不过了?”
展洵挣了一下没挣开,伸手把那个脑袋往外推:“你应该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在这儿跟我过什么日子?”
“邬月行”一个劲地嘟嘟囔囔,展洵侧耳去听,他反倒闭上嘴,手臂圈得更紧。
展洵无奈:“行,不去了。”不是被打动,而是想起还有离婚冷静期这回事。
“邬月行”得寸进尺:“我想喝汽水!”
展洵感觉自己脸上爬出了皱纹:“冰柜在阳台。”
目送“邬月行”迫不及待地冲进厨房,展洵摇摇头,扭头继续研究屏幕上的论坛内容。自称有穿越经历的人很多,奈何大家都不愿意讲点实用的,多数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周围一片漆黑,欣喜若狂以为卡了地球bug成功穿进异世界,直到摘下新买的眼罩”这种段子。
正入神,眼前忽而降下一片阴影,背后吹来寒意,冷得他头皮发麻。
“看电脑记得戴眼镜。”
展洵胡乱应了一声,迟半拍才转头,“邬月行”在一旁坐下,把手搭在他的椅背上,笑意盈盈。展洵不为所动,上下打量一番:“你刚刚穿的是这件吗?”
“想看我穿别的?”“邬月行”剑眉一挑,矫揉造作地抛媚眼。他的眼眸像某种金属,虽然为呼应嘴角的弧度轻轻弯起,却隐隐泛着冷冽的光,让人觉得那对虹膜中央镶嵌的本该是两枚竖瞳。
这下展洵看懂了:“你又是哪个‘邬月行’?”
只听一声脆响,椅背的横木折了一根。“邬月行”的脸上还挂着笑,却好似结了层寒霜。
展洵不动声色地把电脑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几乎是护在怀里。
出乎意料的是,“邬月行”的脸色阴晴转了几轮,竟然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坐过来点。我什么时候动过你一根指头?只是此地阴气太重,我凝神探察,手上一时失了分寸。”
展洵直言:“你刚刚如果把我脖子拧断了是不是也会这么说。”
“邬月行”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展洵把当下的情况解释完,已经入夜了。年迈吊灯的光线不算亮,整个客厅呈暖黄色,像一杯热姜茶。
“你的意思是,”沙发上,迎着展洵期待的眼神,“邬月行”深吸一口气:“‘我’和你不仅是结了婚的好朋友,还是平辈?”
展洵抚额:“重点应该在这吗?”
“对,重点是我得赶紧回去……”“邬月行”一面自顾自絮叨,一面走进厨房,拉开橱柜翻翻找找,碰得碗盘叮当响。展洵听着动静不停,心道怪哉,推门看去,那人手里多了把水果刀。
眼见他把刀尖抵上侧颈,展洵连忙阻止:“你要干嘛?都说了等一会儿就归位了!”
“这样的平行宇宙存在多少个?我要辗转多久才能回家?”他用手势示意对方待在原地,收起笑容,郑重发问,似乎真的对将要执行的决定十分自信。
“那你现在自戕就能回家了吗?”
“只是抛却肉身、脱其桎梏罢了。不才略通道法,可保魂魄无虞。”
“你抛却的肉身我要怎么处理?”展洵眉头紧皱,说完才想起遗蜕会像之前那样自行消失。他忽而恍然:好个托运大法!
“别怕。不会腐烂的。”
对上他的目光,“邬月行”的语气倏尔变得很柔软:“我舍不得让他等。抱歉。”
言毕,刀身没入脖颈,鲜血淋漓,他却没有停下,而是攥着刀柄,又划开了半周。
展洵自认做好了心理准备,在鼻梁感受到溅落的温热时,仍然打了个激灵。只剩一层皮肉与头部缀连的尸体缓缓倒下,双眼紧闭,七窍流红。
展洵沉默片刻,环顾四周喷溅的血迹,一阵头晕目眩,赶紧退回客厅,靠在椅背上,往后一仰,又险些摔下去。
最后,他认命般地拿起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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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
这个世界终于变成了他看不懂的样子。
邬月行躲在卫生间,烦躁地抓着头发,直到他抬眼瞥向镜子,发现自己的脑袋已经乱成了鸡窝,脸颊也涨得通红。
而这都是展洵的错!
他心乱如麻,身子转过来又扭回去,最后背靠洗手台滑坐在地,皱起鼻头,下意识地叼住自己的食指关节,留下紫红的咬压痕迹,却对此浑然不觉,脑海里盘旋的全是刚刚的画面。
展洵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笑容?为什么……
高温下的大脑终于宣告停止运转,邬月行捂住脸,无声尖叫。
“你还好吗?”门外有人敲门。
“挺好的,还有心跳。”邬月行的不正经回答几乎是非条件反射。
“看来我暂时拿不到你的遗产了。”
邬月行能想象到对方垂下眼睫、微微勾起唇角的样子,那肯定很像一块被人搁在手心暖了半分钟的、刚刚开始融化的白巧。
停,停,停。
这太惊悚了。
不对,邬月行,冷静下来。你们是持证上岗的伴侣,对伴侣有特别的关照是正常的,你们可是好朋友啊……不对……
敲门声再度响起,这次邬月行破罐破摔般地拉开了门。对方的手停在半空,正对着他的心口。
上上下下扫视两遍,展洵得出结论:“你得休息一下。”
“是吗?应该……呃,我是说……”语言组织能力失效,邬月行自暴自弃地抿起嘴,不再多话,任由展洵拉着他往卧室去。
手腕好似淌了一圈铜水,把心尖烫得凹凸不平。邬月行很刻意地转移注意力,心说这过道怎么这样长。两侧墙壁上悬挂着许多相框,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皮质的实木的合金的树脂的,五颜六色,琳琅满目。刚入住不久,邬月行还没来得及布置这些,所以大概都是展洵安排的。
是自画像还是风景照?此类疑问催促他凝神去看。
然后,他定在了原地。
眼睛里、脑袋里密密麻麻震荡着的,都是相框中的内容——
斑斓的极光,黄昏的村落,泼天的夜雪,浓绿的树荫……在这些背景上,两张依偎的人面,如病毒一般复制粘贴,铺满他目之所及。
邬月行想过展洵可能会做一些伪装工作,却没想到做得这么到位,是故油然起敬:“科技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吗?”
“科技发展?”展洵被逗得笑出声:“这就是基础款的啊。”
“基础款都这么逼真!”邬月行更为震惊,凑上前端详。要知道,他手上与展洵的合照只有一张,还是几年前在伊蜀湾用拍立得照的。
这回展洵意识到不对劲了:“你在说什么呀?这不是上个月咱们去博物馆的照片吗?还是你选的相框,基础款K418。”
邬月行以为他还没出戏,调侃道:“不是早就‘下班’了吗?”
迎着展洵担忧的目光且考虑到根本不会有外人变态到在他们家里安装针孔摄像头,邬月行的笑容渐渐僵化碎裂:“好吧,看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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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发现脑部疾病或损伤。”医生没有分来眼神,一面交代,一面挪动鼠标、敲击键盘:“患者是否曾处于心理压力较大的状态?”
“展洵”答:“是有一点。”
“压力过大也有造成失忆的风险。”医生露出了然的神色:“考虑一下心理咨询吧。”
报告单上,除却患者信息,只有寥寥几字。“展洵”反反复复读了一遍又一遍,诊室的门在身后关闭,才如梦初醒,抬眼,邬月行就坐在窗台下的座椅处。午后的阳光为他的发梢点涂金粉,还是“展洵”熟悉的样子。可是当他也望过来,那种目光就会分明地宣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邬月行同样有种恍惚感。方才他随便扯了个借口后,就在诊室外翻看自己的手机。密码没问题,日期没问题,余额没问题。但是锁屏变成了他和“展洵”的合照。相册里有上千张照片,最引人注意的是两年前毕业典礼上的大合照。被抛到空中的博士帽像一朵乌云,刚好把石台上的金属字“B大”笼罩在下方。
B大是展洵高中入学时就填下的心仪院校,但他高考时没发挥好,最后和邬月行一起上了Z大。
难道说……
邬月行把手机放回衣兜,正撞上“展洵”的视线,其中的失落震得他浑身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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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入夜,头顶星光寥寥,弯月钩住薄云充当帐帘,初秋的风在阳台懒散地滚了一周。邬月行仰倒在躺椅上小憩,冷得浑身僵硬,也不愿意回到客厅或卧室。那里有太多不属于他的东西。
这时,身侧忽然传来响动。睁眼一看,“展洵”正靠在玻璃门边,垂眸注视着他。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无论如何也窥不清躯壳下迥异的灵魂,“展洵”转开视线,俯身捞过一把折叠椅,坐下:“从这里望出去,视野还是很开阔的。”
“嗯。”邬月行知道他意不在此:“有什么要问的吗?”
“展洵”犹豫了几秒,还是开口:“你还记得多少事情?有关学业、工作、交友……所有都算。”
“我全部记得。”邬月行耸耸肩:“我想,它们不是消失了,而是出现了一些……错误。”说罢,他灌下一口荔枝汽水,咂咂嘴。
“比如?”
“比如,我们结婚了,但不是因为相爱。”
“不爱为什么结婚?”“展洵”以为对方在讲笑话。
“有很多可能的原因啊。”胡扯是邬月行的爱好。他一拍扶手,坐直,伸出手指计数:“可能你发现了我成为亿万富豪的潜力,于是决定入股,提前备好养老本;可能你看中了一个福利院的孩子,想要领养他,但是年龄不够,不得不用一段合法婚姻来凑;可能你一直暗恋我……”
“你刚刚不是说‘不爱’吗?”
“是‘不相爱’。”邬月行煞有介事地纠正。
“好吧。”“展洵”复向天空看去。
邬月行一直觉得,展洵的眉眼是一幅水墨画,月光又把他刻成雕塑,像冰棱抱成的玫瑰。
“但我觉得……”
好像下定了决心一样,“展洵”说:“但我觉得,不管在怎样的世界,我都会很喜欢你的。无论哪种喜欢。”
邬月行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张张合合,而语言都变成长夜的银河,与他眸中星光共同闪烁。
半晌,他才低低一笑,用谁也听不清的音量说:“你当然很喜欢我。”
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