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草为萤》鹤栖雪

263、小友

　　那天在雪山上接住裴怜尘的人是青梧崔氏的内门弟子，崔瑾知。
　　崔氏前些年出了一件大事，族中很被看好的、有望继任家主的斩玉，暗中被魔物顶替了许多年。
　　按理说这事本应很快就会暴露，可偏偏那斩玉从小就没有双亲、又是个只知道自己闷头修行的性子，因此从来没有人发现他不对。
　　当初斩玉的事暴露之后，崔氏家主倒也没有掩盖此事，反而大大方方地、召集仙门众人开了一场自讨会，将自己的疏忽失职一一细数，十分诚恳地表明要与邪魔外道划清界限，又表明自己年迈力衰，打算引咎辞去家主之位，擢选族中的新秀弟子继任。
　　此事崔氏处理得及时、态度也坚决，因此一个魔物并没有影响崔氏的声望，反倒让他们又有了机会表明立场，绝不与邪道同流合污，又获得了一番拥簇，名声反而更好了些。
　　至于新任的家主，老家主也明确放了话，二十年为期，内门修为在金丹以上的弟子们各自表现争取，由内外门一同表决。因此崔氏内门金丹以上的弟子们，都争着去外头历练，积累自己的经验和声望，崔瑾知正是其中一个。
　　那天在落日川的无终雪山上，云无囿逃走之后，裴怜尘故意自伤，又拉着那些追来的人哭诉，想要拖慢这些人的脚步，想多少给云无囿争取些休息的时间。
　　没想到，这一大群人听他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后，都嚷嚷着要去帮他把逆徒抓住，一起押送往仙诫台，裴怜尘想拦都拦不住，只有崔瑾知一个决定先放弃追云无囿，带着裴怜尘去了附近城中暂为照看，落脚在灵道会馆中。
　　眼下已经是春夏之交，落日川的天气比中原凉些，桃花还开着。
　　“他们都去追了，你怎么不去，不怕他被人抓住么？”裴怜尘也颇为好奇，“那风头可就被抢走了。”
　　崔瑾知却说：“我本也不是来捉他的。”
　　“那你？”
　　崔瑾知在院子里慢慢地扫落花，扫了一会儿，一阵风吹来，又吹得满地都是，他发了一会呆，终于放弃了，将扫帚靠墙放好，说：“我是在追查开天会，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一路跟来这里，没想到刚好撞上了。”
　　果然如此，裴怜尘倒不太意外，开天会一定也在暗中跟着云无囿，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奇怪：“你为什么要追查开天会？”
　　天谨司虽然一直要剿灭开天会，可这开天会说到底既不属于仙门也不属于魔门，人们对它的态度一直没有定论，有人觉得他们是邪魔外道，也有人觉得他们只是在做一些新的尝试，不必太过抗拒。
　　毕竟，去往灵气充盈的新世界、突破桎梏羽化成神的诱惑，无论对仙门还是魔门来说，都太大了。
　　就算是天谨司发布公文，说了一百次他们是作恶多端、应当铲除的异教，世上也总有许多不同的声音，毕竟“恶”没作到自己头上，而“利”却是可能落到自己手中的。在合墟白氏表示举族支持开天会之后，这样的争论便更加激烈了。
　　崔瑾知沉默得更久了些，问：“前辈，你觉得开天会是对的吗？”
　　“不是。”裴怜尘不假思索地说。
　　崔瑾知笑了笑：“我也觉得不是，我其实······”
　　裴怜尘静静地看着他，等他接着说下去，可崔瑾知却又不说了，大约是觉得没有必要同一个不太相熟的人说太多。
　　他不说，裴怜尘也很识趣地不问了。
　　过了三四日，裴怜尘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崔瑾知便要告辞。
　　这几日相处下来，崔瑾知虽然有些沉闷少言，但做事还算细心周到，裴怜尘对他印象颇好，有意想帮他一把，因此还是多嘴问了他一句：“既然你要查开天会，何不往玉京去，试着考入天谨司呢？”
　　崔瑾知抿着嘴唇沉默了半晌，才说：“天谨司要秉持公理剿灭开天会，而我并不想，我只为私情。”
　　“你为私情？”裴怜尘略一沉吟，有些意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为了斩玉？听说它前段时间从天谨司的暗牢中逃走，投奔了开天会。”
　　崔瑾知又不说话了。
　　这几日裴怜尘早习惯了崔瑾知的说话方式，就是慢，这孩子心里藏着事，脑子转的没有那么快，嘴皮子也没那么灵活，因此一旦提及他不想与外人道的那些事，说一句要斟酌好久。
　　裴怜尘也不催他，只是说：“若是不想说，便不用告诉我，不过，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崔瑾知这下倒是应得快。
　　“道友能否帮我，一同将我那孽徒捉住，送往仙诫台。”裴怜尘故意做出一副痛心的、凄惨的神色来，“那日在无终雪山上，你也瞧见了，如今我一个人，怕是捉不住他。”
　　“好。”崔瑾知不假思索地说。
　　裴怜尘一顿，觉得有些好笑，问：“这么爽快，不是忙着要去追查开天会么？”
　　崔瑾知奇怪的看着他：“不是你喊我跟你一起吗？”
　　裴怜尘无言以对，觉得崔瑾知这个人性子有些奇怪，却又挑不出什么毛病。以他俩的交情，崔瑾知也不会同他多说什么，因此裴怜尘也没有再多问，反正，等到了仙诫台上，开天会早晚会出手，也算是小小帮了崔瑾知一把，各取所需。
　　没过几日，云无囿再度现身的消息传来，他竟然日行千里，从落日川跑到了东南边，这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连李无错都传讯过来，问裴怜尘能不能让云无囿悠着点儿跑，灵舆传送阵还没投入使用，大家追起来劳民伤财的。
　　裴怜尘除了苦笑也没有什么办法，他哪知道，云无囿自己使一个小传送阵，能传出那么远呢？
　　“唉。”李无错长吁短叹，“说真的，他小时候要是这么争气，我一定将他捧在手心里，咱们俩哪里至于走到这一步呢？”
　　裴怜尘没有说话，便听李无错又说：“我是真的后悔，要是早知道他这么能耐，一见面我就认他当亲儿子，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他弄来，当初学宫考核，我派一百个人去保护他，哪里用你舍命去救——不，不对，我一见你就应该先把你保护起来，叫人寻访天下名医，什么灵丹妙药都给你弄来，把你养得白白胖胖长命千岁，让他心甘情愿安安稳稳地给我干活多好。”
　　裴怜尘被他的话给气笑了，有点想发火却又无处可发，哭笑不得地说：“当初我求你去恶渊下救他的时候，你分明盼着他死了，好让开天会安分下来。”
　　“千金难买早知道。”李无错悔不当初，“我那时哪里想得到，他后来这么肯上进呢？”
　　裴怜尘安静了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声：“别说是你，我也没想到······那个时候，看着小宋姑娘带着他们飞出去的时候，”裴怜尘微微笑了笑，“我最后一个念头是，没了我逼他，他终于可以离开他不喜欢的地方，回家去了。”
　　李无错在传讯符那边沉默了半晌，才说：“对不起。”
　　裴怜尘知道李无错在为什么而抱歉，可是他如今也懒得再去追究，云无囿和小桥村的缘分已经断了，无论如何都不存在了，恨李无错没有用，唯有尘埃落定之后，找机会陪着云无囿回去，或许长住下来，试试看能不能水滴石穿似的、将新的缘分续起来。
　　“——刚刚查过了贯月槎的日期，我们三日后乘贯月槎从落日川到繁川，再从繁川转去千越，中间得等半个月。”崔瑾知推门进来，“你着急的话，我们可以落地繁川之后自行飞过去。”
　　“谁啊？”李无错在对面听见了陌生的声音，警觉地竖起了耳朵，“你跟谁在一起？听着是个年轻的男人！云驰知道吗？”
　　裴怜尘：“······李有病，你正常一点。”
　　“你在同旁人传讯？”崔瑾知一愣，“抱歉，我先出去。”
　　“你出哪里去？这是院子里，你要去大街上站着不成？”裴怜尘愈发觉得崔瑾知奇怪了，按理说，他是崔氏这样大家族的直系弟子，灵力修为不低，生得又一表人才，不应当是这种拘谨又有点不自觉讨好别人的性子。
　　裴怜尘掐了传讯符，看向崔瑾知，说：“小崔道友，你拿着什么？”
　　“哦，这个。”崔瑾知走过来，将一盒丹药递过来，“我想着要赶路，你先前受过伤，所以买了些恢复灵力的丹药备着。”
　　“多谢了。”裴怜尘将丹药收下，示意崔瑾知在自己旁边坐下，崔瑾知乖乖照做。
　　裴怜尘歪头看了他一会儿，问：“小崔道友，你先前上无终雪山，其实不是因为发现了开天会的踪迹对吧？”
　　崔瑾知一愣：“你怎么知道？”
　　“是有人同你说要捉拿云无囿，邀请你同去，所以你就去了？”裴怜尘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崔瑾知点点头。
　　裴怜尘微微蹙眉：“小崔道友，你从来不拒绝别人吗？”
　　“我能做的事，为什么要拒绝？”崔瑾知不解地问。
　　“你能做的？”裴怜尘只想摇头，“可你不想想，自己想不想做吗？”
　　崔瑾知发了一会儿呆，说：“我不知道。”
　　裴怜尘听他这么说，心中更是无奈，将双手握起来一起举到他面前，说：“假如我的左手握着一颗糖，右手握着一块金子，你要哪个？”
　　“你给我哪个，我就要哪个。”崔瑾知老实巴交地说。
　　裴怜尘又问：“如果你因为陪我去找我的徒儿，导致你再也无法追上你要找的人，你该怎么办？”
　　崔瑾知呆得更久了一些，说：“我觉得不会这样。”
　　裴怜尘无奈：“假如，我是说假如。”
　　崔瑾知茫然地问：“你是不想让我陪你去吗，那我就不去了。”
　　裴怜尘哭笑不得：“我当然希望你陪着我，但我还是很想知道，我们刚认识不久，你为什么会答应我的请求，仅仅是因为我想？”
　　崔瑾知费劲地想了想，说：“因为你不像坏人，你需要我帮助，而我可以帮，那我就帮。”
　　“还行，还行。”裴怜尘笑着叹了口气，“还知道不能帮坏人，不是太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