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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铜宫(13) ...


  •   三世皇帝从始皇帝巨像头部的铜宫,冒雨回到曾是大秦太子官邸的东宫,大约是在机械钟走到钟盘正左位的“日落”时分,也就是旧日的酉时。

      除了安装了永远发光、用百叶罩子调节亮度的黄石灯,这座复写燕国王宫而建的中式殿宇,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也不能免俗地悬挂了一台靠上弦来驱动的机械钟。

      可在这个雨夜,三世皇帝忽然越看越觉得这挂钟不顺眼。
      “奇技淫巧!”他心里骂道,“跟室内古朴的陈设完全不搭!”

      自从厚实的殿门砰然合上之后,那慢吞吞移动的指针,不知不觉中划过了相当于戌时的“黄昏”和相当于亥时的“夜深”,又一次逼近了正上位的“午夜”。

      已经在大殿呆了将近三个时辰的陛下,继续在东宫大殿里一边踱着步子,一边眉头紧锁。

      “在大秦帝国重新复兴华夏文化,”陛下思忖,“说得容易,做起来难。”

      “因为,”皇帝继续想,“四书五经、六艺经传,已经荒废了将近三十年。旧时代的读书人,早就后继无人了!”

      “唯一的例外,”陛下接着想,“就是那个所谓的‘大公国’。在那神秘的息壁围在旧齐之地,华夏文化的火种至今仍在延续。”

      “五年前,”他继续回忆着,“高空通风器被安装在了维摩纳上面,朕立即组织了对大公国的高空侦察。两架维摩纳飞跃五哩之高的息壁之际突然失联,但传回来的最后影像里,丘陵半岛,村镇相望,田连阡陌。”

      这时候,陛下猛地睁开了棕色的睛瞳。
      “更重要的是,”他说出声来,“前往大公国的那群月氏奴,还带走了我母亲的遗骨,煞有介事地供奉为圣物!”

      想到这里,扶苏从席子上站起身,在大殿里来回踱起步来;
      举手投足透出来的焦虑与躁动,仿佛他还处在那个根本睡不着觉的年纪里,彻夜跟侍卫罗穆斯长谈。

      “要入侵大公国,”陛下寻思着,“就必须推倒息壁巨墙。要推倒息壁,就必须铲除天柱峰之中的‘息壤’。”

      泰山主峰天柱峰的山体之中,埋藏着一根无比高耸的“天柱”;
      “鲧”所获取的能够自我繁殖的息壤,就被“禹”用来封住天柱。

      后来,当扶苏抗拒了始皇帝事出反常的遗诏,躲过了陆克山匪夷所思的行刺,并且按部就班地实现那前无古人的大秦帝国,便有一群半人半鱼的“人鳐”,依照它们的某种顽固信条,试图阻挠三世皇帝的计划。

      就比如,当大秦铁蹄即将踏平大公国的时候,那些制造了高耸入云的息壁,用来保护齐地的儒生和月氏人。

      上面这些消息,都是熟悉《喀巴拉》的胡亥在白天的时候透露给他的皇兄的。

      但是陛下接下来所思考的,则是他自己掌握的机密。就算消息灵通的胡亥,也要向皇兄询问。

      “如果要清除天柱峰之中的息壤,”扶苏寻思,“就必须动用‘高鼎’,召唤不死万人军,且将其维持数日之久!”

      “不死万人军”,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五个字,已经不止一人当面向陛下询问过。

      回想一下傀儡秦王嬴政从吕不韦手中夺回政权的过程。
      时年二十一岁的嬴政,身边只有陆克山一个伙伴。
      之所以能打败权倾天下的吕相邦,是因为这两个嘴巴没毛的小伙子用万能的玉枝进入了大秦国库,然后从中召唤出一支使用闪电的部队!

      同样地,在殷墟之下用了半天时间全歼项羽反秦武装的,也是由扶苏召唤而来的闪电部队!

      在内心深处,陛下盘算着只有他自己知晓的机密。

      “事以秘成”这个道理,对于民间事务来说成立,对于军国大事来说尤其在理。

      此时此刻,三世皇帝就是一名十足的“面壁者”,能够调动大秦帝国的任何资源,但是只有他隔着肚皮的内心,才知晓自己的全盘计划。

      “这两次部署,”扶苏深思道,“父皇将不死万人军维持了了一天,而我呢,只挺了半天。好在,都完成了目的。”
      “但是若要摧毁息壁,”陛下接着思考,“朕需要将不死万人军维持数天之久!”
      “朕,”男人深吸一口气,“做得到么?”

      人紧张时最容易产生便意。

      陛下便又绕到写满篆字的屏风后面,进了寝殿之中的厕室。
      蹲坐下去,便随后掀开帘子,开启了一扇玻璃窗。
      立马,一股杂着细雨、寒意、泥土芬芳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扶苏顿感清爽,倦意全无。

      在这个雨夜,无法入眠的皇帝并不孤独。

      就见不远处的台阶下,黄石路灯将不绝如缕的雨滴映衬出来。
      一名穿蓑戴笠、身材高大的仆人正用一把大帚清扫落叶。

      望着那一坨黑乎乎的背影,嬴扶苏并没有介意底下人背对御座的无礼,而是有那么一刹那,跟这些跟帝王之种天差地别的老百姓通了悲欢。

      “那个人,”扶苏心想,“都跟我一样不眠不休。”
      “不同之处,”陛下坐在马桶上苦笑,“他只需在身体上劳苦,而朕,则是心力交瘁啊!”

      忽然,三世皇帝想到了一条出路。
      按照希腊人的说法,某个掌管什么什么的神将这个灵光乍现的想法放在了陛下脑袋里。

      “父皇当年,”扶苏回忆,“带我去了渭水南岸新都的奠基仪式。”

      “在现场,”五十七岁的老人继续回忆着四十多年前的事情,“子车奉常按照始皇帝的意思用《周易》卜问了天意。”
      具体的做法时,找三枚方孔圆钱,攥在手心里,默念自己想要卜卦的事由。

      然后,将三枚铜钱抛掷到空中,落下后就呈现出不同的正反面:
      假如某一次,三枚铜钱全是正面,那就得到了一个单纯的“阳爻”;
      全是反面,则得到一个单纯的“阴爻”;
      若是两个正面,一个反面,那就表示这是一个有待变为阴爻的阳爻;
      若是两个反面,一个正面,那就表示这是一个有待变为阳爻的阴爻。

      如此重复六次,那就得到了六爻,自下而上构建起来一个卦象,称为“本卦”;
      如果存在若干有待转变为对立面的爻,那么就在本卦之外,形成了一个新的卦象,称为“变卦”。

      然后,翻开周文王被纣王囚禁在羑里城的时候所领悟出来的《周易》,找到刚刚得出的本卦和变卦,阅读卦象的下面由文子写下的卦辞,从中得到上天的指引。

      当然,之前跟胡亥谈论“先知”和“占卜师”的不同之处:先知是能够看到未来的情形,占卜只能给出模糊的预示。
      但在日常之中,哪里去找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先知呢?
      流传了千百年的《易经》,就是凡夫俗子预测吉凶的最佳途径了。

      “朕记得,”嬴扶苏继续回忆幼时见到的占卜场景,“新都奠基仪式上得出的卦辞非常神奇。”

      “首先得到了‘丰’卦,”他继续想道,“并且变动为‘豫’卦。丰的卦辞是:‘亨,王假之;勿忧,宜日中’。而豫的卦辞是:‘大有得,恒不死’。这都预示着大秦的国运蒸蒸日上!”

      天意不可违。
      始皇帝于是拍板,用丰卦和豫卦给大秦帝国的两项事业命名。

      在阿房宫地宫只用研究如何用“无竭轮”获求丰富能量的计划,被命名为“丰亨之业”。

      而在祖龙父亲庄襄王的祭庙地下,在从地下两层下挖至地下五层的大秦国库之中,那利用厉龙遗骸研制兵器、豫备战事的计划,则被命名为“豫大之业”。

      “现在,”陛下想道,“朕不确定自己能否将‘不死万人军’维持足够久,从而清除山体中全部的‘息壤’,推翻息壁,入侵大公国,把那群儒生全都抓回来,帮助大秦重新恢复华夏文化。”

      “那么,”嬴扶苏心里决定,“不妨用周易卜上一卦!”

      想到这里,老男人快速结束如厕,然后用自己的勾玉叫来了仆人。

      “取三枚铜钱来!”皇帝当面吩咐道。
      内侍连忙递上了三枚奥卜儿,也就是帝国颁发的机器冲压而成的铜币。
      “不是这个!”陛下没好气说,“朕要旧时的钱!再找一部《周易》过来!”

      是啊,三世皇帝现在不是前往古希腊的德尔菲神庙,向神通广大的女先知西比尔卜问吉凶;
      也不是像古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那样,不合时宜地用烤乳猪来宴请被俘的犹大国先知但以理,询问王朝的兴衰。

      现在,扶苏需要用华夏先祖的方式,占卜关于神州的前途和命运。
      新铸的希腊式钱币就不能用了,中原的问题还是需用中式货币来解决。

      东宫的仆役不敢怠慢,连忙开始奉旨行动。
      好在,咸阳北坂上的故宫都是修旧如旧,能够从完全掉漆的一方木箧里摸出三枚生锈落灰的半两钱。
      然后,由从犄角旮旯的书架上,取下一卷仿佛马上就要散架的竹简。
      那是篆字抄写的《易经》,差役们小心拂去了上面的蛛网。

      拿到了占卜工具,三世皇帝让奴仆们退下、关严门,然后回到正席的几案旁,一把将那些连篇累牍的公文推开,让案头上仅剩下了希腊文《塔纳赫》二十二卷。

      腋下夹着《周易》卷轴,三世皇帝将三枚孔方兄攥在手心,双掌抱拳,低头闭目,用内心最深处的心音叩问在上之灵:

      “我,扶苏,再消耗一颗生命树之种,
      “启动那里外里雕满蛇形的‘高鼎’,
      “召唤那挥舞闪电的‘万人不死军’,
      “能否成功摧毁高耸入云、环绕齐地的息壁,
      “进而入侵齐地的大公国,抓回诗书传家的儒生们为恢复华夏文化效力?”

      一睁眼,陛下将三枚半两钱掷到了希伯来圣经的卷轴之上——
      三枚铜钱落下,竟然都是印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篆字的正面!

      扶苏在心里记下结果,然后将上述过程重复了一遍。
      这回,落在神圣卷轴上的三枚旧式铜钱,竟然依旧全是阳面!

      “神了!”陛下心想。
      然后,又抛了第三次。
      结果,三枚铜钱仍然全是正面!

      有点难以置信,扶苏愣愣地抛了第四次。
      结果,得到了第四条阳爻!

      “如果六次都是阳爻,”陛下心想,“那么就会得到《易经》六十四卦之中的第一卦,乾卦。那可了不得了!”

      想着,他抛掷了第五次。
      三枚铜钱落下之后,竟然依旧保持着一致的面貌——
      可这回,全都是刻有云龙纹的背面。
      于是,得到了一个没有变卦的阴爻。

      最后,扶苏第六次在心中问出问题,将三枚锈迹斑斑的铜钱抛向空中,落在《塔纳赫》的卷轴上——
      全是铜钱背面!

      这样,从下往上,就是阳爻、阳爻、阳爻、阳爻、阴爻、阴爻,构成了四条实线、两条虚线构成的一个本卦。
      并且,没有任何变卦!

      陛下翻开《易经》竹简,找到这个卦象,六十四卦中的“大壮”。
      周文王为这个卦写下的卦辞只有两个字: “利贞”,坚贞则有利。

      “大壮”。“利贞”。
      但看这些字眼,扶苏就隐约感到算出来的这个卦,不仅跟自己的问题强相关,而且做出了积极预示。

      但是具体的预示,还需要看《易经》中对六爻分别做出的爻辞。

      自下而上第一阳爻,爻辞大意是:卜问者的强壮体现了在脚趾上,是凶险的征兆。

      “真准啊,”扶苏心想,“大秦帝国现在不就是盛极而衰,亟需改革了吗?”

      第二阳爻,爻辞意思是:只有坚贞不屈,方可逢凶化吉。
      “很赞同,”陛下心里评道。

      第三阳爻指出:小人用尽强力,君子则不这样,因为坚持的状态,就像是一头公羊撞向藩篱,羊角被卡,不能进退。

      “羝羊触藩,”扶苏心想,“这四个字,用来形容朕用意念连结万人时的感受,再恰切不过了。”

      第四阳爻强调:如果坚持到底,公羊必定脱身,强大的力量就像车轮一样滚滚而前。
      “对哦,”陛下心想,“通过高鼎召唤出来的军团,发射闪电为武器,的确是不可阻挡的。”

      第五阴爻:问题解决,卜者会丧失羝羊般的力量,但是无需后悔。

      “每次动用高鼎,”三世皇帝感慨,“都会消耗一枚生命树之种,或者干脆称为‘扶苏’之种。但若能取得胜利,那是完全值得的!”

      最顶部的阴爻:公羊又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但如果能认识到时局之艰,那么也能有吉。

      这最后的爻辞,倒是让扶苏感到意外和费解。
      “这似乎在说,”陛下说,“胜利之后,新的问题会出现。必须及时发现问题,才能逢凶化吉。”
      “究竟是什么新问题呢?”他陷入了沉思。
      但很快,陛下觉得自己想多了。
      “管那么远的事情做什么?”扶苏一拍大腿,“朕,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啊!”

      壁挂机械钟的指针,趁着陛下冥思和占卜的时候,鸟悄悄地又从正上位置的“午夜”,移动到了希腊文刻度“鸡鸣”,然后到了“黎明”。
      现在,指针接近了正右位,大约位于“日出前二刻”的位置。
      换算成旧式时辰,就是“卯正前二刻”。

      昨天这个钟点,皇帝陛下还在铜宫里与囚徒攀谈。大眼睛落地窗外,黑压压的乌云遮住了阳光。
      但今天,冉冉升起的夏日,已经早早从东方露出了光芒。

      “来人!”陛下用勾玉吩咐外面的差役,“朕要用膳、换衣!”

      劳思了整整一晚上,三世皇帝的确也饿了。
      对于进上来的鱼子酱、白面包、无花果和新鲜羊奶,破天荒地照单全收了。

      要知道,扶苏在吃的问题上,总觉得每日的御膳不对自己胃口,但是尝遍了宫里宫外的各种美食,全都让他感到略有反胃。
      以至于,原本八岁之前明明是个小胖子的扶苏,在之后的岁月里往往吃几口饭菜就不想再吃了,一直是个瘦巴巴的老爷们。
      这个怪现象,三世皇帝一直也都无法解释。

      早膳之外,陛下对于仆役进上来的新衣也不满意。
      “朕今天不穿这种露胳膊露腿的希腊服饰!”三世皇帝不悦道,“给朕找一身始皇帝时代的深衣来!”

      旧宫的差役全都穿着中原传统的黑色皂衣,但这当然不能给万乘之尊穿上。
      铜宫里的那个肥硕的囚徒倒是穿着华丽的交领袍子,但瘦巴巴的扶苏显然撑不起来。

      找来找去,差役们在东宫寝殿找到了一套始皇帝时代的戎服,也就是官兵穿的作战服。
      扶苏一看,竟然是自己三十多年前督云中军时的袍服,并且穿上去十分合身!

      很满意,皇帝陛下痛快地洗了个澡,然后换上了这身戎服。

      这时候,他那棕白色的卷发已经长到能够盖住耳廓。
      倘若再长一点,扶苏就把头发扎成发髻了,一如旧时中原男子的发式。

      如此打扮的三世皇帝陛下,迎着日出之光,步出东宫大殿,又一次启动了停在台阶下的御用维摩纳。
      收缩顶蓬,踏入座舱,扶苏驾驶着天外载具,从大雨冲刷的石砖上腾空飞起,往渭南新都的阿房宫方向飞回去。

      晴空初霁,气息如泥。
      大秦的旧都新都,已然开始在金灿灿的旭日下忙碌。

      纵横交错的道路上,穿梭着无数早起的百姓,不少还会仰头朝空中划过的紫色维摩纳投来注目礼。

      但他们无从知晓,自己的命,已被三世皇帝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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