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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海村(4) ...


  •   希腊医生起床后,听说病人出现好转后又猝然死亡,也惊讶得说不出话。

      这位说希腊语的客民建议刘家人授权他对尸体进行解剖,以确定真正的死因。

      这句话,刘恒压根没翻译给家人们。
      作为死者的独子,他就有拒绝的权力。

      “对我们来说,”恒儿看向外族医生,“‘保留全尸’是人生最后的体面。”

      “你的话里有个逻辑矛盾,”医生皱眉回道,“‘病人’已经不在了,她的人生已经终结了,因此也就根本感受不到你所说的体面了!”

      刘恒听了,便拿出在库斯县的希腊文学校里课堂辩论的架势,想跟这个开口“逻辑”、闭口“矛盾”的老外好好犟上一犟。
      小伙子本想回嘴说:“即便逝者本人感受不到,但是我的先妣仍然活在周围亲朋的心中,故而依旧需要一份体面。”

      可还没等小刘小刘开口,大他好几十岁的审食其便抢先用同样流利的希腊语,做出了更有利的辩驳。

      “严格说,大夫,”审叔对希腊医生说,“薄夫人并没有完全离开这个现实世界!”

      这话让老外和刘恒双双语塞,便都眯起眼睛,看向人老识多的审食其。

      “按照中原人的说法,”审叔道,“人死之后,‘三魂七魄’之中的‘灵魂’飞升而去,而‘觉魂’、‘生魂’、以及‘七魄’都会停留在遗体内很长时间。故而即便断气之后,也要停棺七日,然后头七出殡,入土为安,而后适时祭奠。”

      “无稽之谈!”希腊医生摇头说。

      “先生如若不信,”审食其也不恼怒,继续解释,“可以试着用小锤敲击尸体的膝盖,只要死亡在七日之内的,那软弱无力的小腿多少会弹跳起来。”

      “也就是说,”刘恒在旁听得仔细,用中文自语道:“即便在断气之后,人的精气神,尚有一部分残留在遗体之内——哪怕只是那些低级的部分。‘保留全尸’、‘入土为安’这些信条的依据,恰在于此。”

      客民医生仍然没有被说服,但也没时间争辩了。

      “我没有一整天的时间,”外族人耸了耸宽阔的肩,“咱们只好求同存异了。”

      外人走后,吕雉和刘恒把薄氏昨晚趟过的长桌搬到户外,要用它改造成简易的棺材。
      那个美男子审食其又来帮忙了。
      刘恒清楚,这跟他母亲无关,审叔是为吕雉而来的。

      薄夫人生前小声跟儿子提过:当年刘邦和兄弟们反抗秦朝的时候,二十来岁的吕雉独自在老家照顾全家老小。

      那时候,同样年轻的审食其就经常到吕雉哪儿去帮衬。

      一边帮着干活,他还一边唱着《诗经》里的民歌:
      ~何有何无,黾勉求之~
      ~凡民有丧,匍匐救之~
      大意就是“你吕雉有事,就是我审食其有事。”

      而且,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发不出轻唇音/f/开头的音节;一如“扶苏”的“扶”字,上面唱词里“匍匐”(全力的意思)二字跟上联对仗的“黾勉”(勉力的意思)一样都是双声词,辅音都是某个双唇音。

      好几次,官府的人找过来,都是依赖审食其的全力保护才化险为夷。

      当时就有传闻:审食其跟吕雉有奸情。
      就算这个旧闻不实,刘恒小时候亲眼撞见,吕姨衣衫不整地从审叔的木屋里出来。

      刘邦成天醉醺醺的,连老婆偷汉子也不闻不问——
      或者,他其实是装糊涂。

      有了审叔帮忙,长条木桌很快被改造成三长两短的木棺。
      然后,小刘跟吕姨一起,把薄夫人从卧室抬出来。
      血和汗浸湿的衣裙已经被剥掉,入殓之前需要将尸体清洗干净。

      刘恒呆呆地旁观者那具自己曾经寄居十月的蜡黄身体,第一次发现那双软趴趴的苍白腿脚上,除了那道无法解释的致命伤以外,还有这数不清的陈年疤痕,记录着薄氏赤着脚、空着手、在布满锋利石礁的浅滩采贝的二十余年:
      其中一道疤痕,付了刘恒的学费;
      另一道,买了饭食;
      还有一道换来了穿戴;
      而第二天又要从新来过……

      出殡时,神情恍惚的刘恒双手托着母亲棺材的头部,作为晚辈和独子,他最有力量,也最有责任。

      五十多岁的审食其和吕雉,则各抬了木棺的一角。
      至于现年七十三岁、满头白发的刘邦,垂头驼背地蹒跚在队伍最后面,象征性地护着灵柩。

      而刘盈和刘元则呆呆地跟在送葬小队的末尾。

      很多村民们从木屋里出来,围观这场出殡;不得不说,这给亡者增加了不少脸面。
      最令村里人惊讶的,主要是刘邦的出现。

      要知道,平时他都是足不出户的。
      而且,上一次刘邦亲自参加葬礼,是埋葬他一生的战友:萧何。

      就连亡妾戚夫人和儿子刘如意惨死时,刘邦都没有露面。
      刘元、刘盈姐弟俩,把装了果子草药和尸块的竹筐草草埋掉,就罢了。

      在村民们的注目下,送葬小队走下民居所在的山坡,走过小岛外滩,走上西北方的乱坟岗。
      横七竖八的木制墓碑,环绕着峰顶一个用柳条编成的巨大符号:
      看似两个“工”字纵横交叉,形成一个长了四条尾巴的巨大十字;
      这是“巫”字在华夏上古时代字形。

      大多数时候,中原女子有姓无名,因此“薄氏”是刘恒母亲牌位上的永恒称谓。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啊~~~~~~~~~
      ~君思我兮然疑作~

      望着爱妾的遗体被送入新挖的墓坑,刘邦哼着了薄夫人平日挂在嘴边的歌曲之一:屈原《九歌》中的《山鬼》。
      薄氏生前从来没跟夫君唱过这支曲子,是刘邦无意间听到,并暗自学唱的。
      而惨死的戚夫人,生前就是凭着能歌善舞博得了刘邦的欢心,以及吕雉的妒恨。
      ……

      刘恒听到父亲的哼唱,瞬间想起了自己少时跟母亲在山顶研习楚辞时学到的内容。

      “《九歌·山鬼》的歌词,”薄夫人一面用树枝在泥土上画着方块字,一面说,“唱出了某个男人对山林仙子的单恋,但是其中一联的前句在传抄过程中脱漏了。在演唱中只能代以一个拖长的‘啊’。”

      “那么,母亲,”刘恒琢磨着,“您的遗言,我又漏掉什么要旨呢?
      “您为何要用生命的最后一刻讲述争斗的神祇、夏朝的始祖、溯时的神舟?”

      从西峰顶上,能够完美俯视双峰小岛的内沙滩。

      晚上密集排列在岸边的渔舟,大半已经出海捕鱼了。

      在这日上三竿的午前时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迟迟地将自己的舢板从沙滩推入大海——就是那个行为古怪的“狂叟”。

      刘恒恍然想起:
      今天是本月十六号,望月的次日,狂叟便要趁着涨潮,泛舟东边洋面上的“秦东门”;
      待正午时分,五彩斑斓的人鳐洄游到海上石阙周边时,网住整整一船的彩鱼;
      然后,带回窝棚,当鱼肉鱼脑充饥,用彩色汁液作画。

      更多的记忆涌上了刘恒的脑海:
      在晴好日子里,怪老头会走出他那脏乱的窝棚,一边晒太阳,一边蘸着人鳐汁液,描绘无人问津的长卷。
      而在坡顶跟母亲上课的刘恒,曾好奇地瞟了瞟下坡位的那片浓彩。
      这么多年过去了,眼尖的男孩依稀记得:画卷里,巨人和怪物战天斗地;而卷尾处,一艘方形大船乘风而起,直济日心。

      想想看,狂叟画卷里的内容,跟薄夫人临终前的话语,的确贴上了点边儿……

      葬母的第二天,刘恒没有回县学,而是去了狂叟的窝棚,帮忙对加工刚刚捕来的这批人鳐。
      怪老头并未像以往那样吱吱呀呀地摆手逐客,而是大方地跟刘恒一起干了起来。

      那之后,刘恒每天从自己房间爬起来,别的都不做,第一件事就是穿好衣服,前往狂叟同在山腰上的住处。

      到了那里,聋哑老头肯定醒了,已经开始作画,或者为作画做准备,而刘恒就在一旁观摩。
      狂叟休息和方便,他才跟着休息和方便。
      薄氏留下的一千五百德拉克马的遗产,刘恒每日花三四个奥卜尔马买饭,跟狂叟一起吃。

      每月十六,望月的次日,刘恒就驾着前辈的舢板前往秦东门,捕捉人鳐,从鱼体内沥出颜料,鱼肉和鱼脑就丢弃掉了。

      村里人很快认定,小刘经不住丧母之痛,也傻掉了。
      而每当刘恒走过村里三五成群的姑娘们时,她们总是对他指指点点,一边窃笑私语,一边面露鄙夷,让自以为帅的小伙子心里哇凉……

      三年过去,狂叟作了三幅内容相同的怪画,各包含四个部分,大体对应作画的季节。

      刘恒愿意称之为《春》、《夏》、《秋》、《冬》四章。

      漫天星斗的画面上,《春》刻画了一位白须的王者,和一名挥斧的金色武士。

      前者被后者抢走了星空王座,但很快,一个以火为兵的红色青年又来挑战星际新王。

      金身武士制服热血小子,把他囚禁在一汪蓝色的泉眼中。

      突然,一头黑色的恶龙从虚空中跃出,人挡吃人,神挡杀神,眼看就要把一切都吞噬了。
      危急时刻,赤身青年在蓝泉里招了招手。
      然后,他的枷锁被取下,舒展开修长的身躯,从篮泉中一跃而出,纵身扑向恶龙,将其紧紧包裹起来。
      很快,青年和恶龙双双化为烈焰,烧成了灰烬。

      当短暂的《春》结束时,画幅上徒余一团赭色的云。

      漫长的《夏》,卷面华丽得有些油腻。
      金色武士将战斧伸入红褐云雾,强光顿时从中迸射出来。
      狂搜将人鳐的反光鳞片磨成粉末,与其他颜色的鱼体.液混合,就得到了熠熠放光的彩色颜料。

      接下来的连环画,都发生在日月所照的大地。

      这个时候,地面是熔化流动的。灰黑天空,下起了陨石之雨。
      然后,大海倒灌过来,凝固了岩浆,形成了坚实的地面。
      而海中出现了无数圆黑的小物,蠢蠢欲动。

      不知过了多久,海里的草木鱼虫登上蛮荒的陆地,但旋即灭绝于一场野火。

      暖风吹拂,死而又育。

      形态各异的巨大蜥蜴,以矫健之姿踏地而行,很快占领了海陆空的每一个角落。

      下一帧画面,似乎是这个世界的地图:图中央,是一方蔚蓝色的海域;海的东临,是一片辽阔的大陆;它的南界,是一个三角形的陆块;它的西滨,则是一条狭长的陆地;而北面,则是群岛点点,并未形成陆地。

      上过希腊文学校的刘恒,便贴切地把陆块围成的海域称之为“地中海”了。

      但画卷中的地中海却是无比魔幻的。

      只见海面上,丛生着一种怪树;它根扎海底,却将奇异的枝叶浮出海面。
      东方大陆的西岸,矗立着一座威严的城堡,里面住着创造这个世界的金光武士。

      而城堡顶上,飞腾着一头怪蟒;在满是鳞片的腹部,突兀生出一只孤零零的大爪。

      当天气稍稍凉快,长卷进入了《秋》。

      遍布世界的巨蜥全都升级了模样,开始用后肢着地,直立行走起来;
      不仅如此,它们的背部还长出三对巨翅,能够怒而高飞。
      群兽中有着最大的一只异兽,只见它挥舞着权杖,发动同类,群起反叛金色武士。

      很快主人和仆人的身份对调了。

      六翼怪兽们奴役前主人,在东方大陆的东岸竖起一座黑白相间的高塔,然后绕塔而行,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七只特别的蜥蜴置身事外。

      它们用爪子握住长杖,行走四方,从各种生物体上采集“蠃、鳞、毛、羽、昆”等部位。

      完工后,七兽聚首在东方大陆的一处深谷,将手中的神杖合在一处,形成一根粗大桅杆,进而从中扩展出一架方形巨舟。

      但方舟尚不能起飞——必需要等单足腾蛇的到来,才能将方舟启动。

      可是,腾蛇的行踪已经被叛乱者们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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