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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无声的围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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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私高的校园,秋意渐浓。银杏叶的边缘染上金黄,在阳光和煦的午后闪闪发光,衬得这座学费高昂的学府愈发典雅宁静。学生们三两成群,说笑着穿过洁净的走廊,或在草坪边的长椅上休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忧无虑的、属于青春和优渥生活的气息。
这气息,与路南星格格不入。
他抱着一摞刚从图书馆借来的旧参考书,贴着走廊边缘,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快速向教室移动。身上的校服洗得有些发白,但干净整洁。他低垂着眼,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只想快点回到座位,沉浸到题海里去。母亲的药快吃完了,咖啡馆的排班还没下来,房租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他必须更拼命,才能在这摇摇欲坠的钢丝上保持平衡。
然而,就在经过教学楼中庭那棵最大的银杏树时,一个篮球毫无预兆地、挟着风声,猛地朝他砸来!
路南星悚然一惊,几乎是凭借本能向旁边闪避。沉重的篮球擦着他的手臂飞过,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然后弹开。他怀里抱着的书散落一地,有几本甚至滑进了旁边尚未完全干涸的洒水区边缘,封皮立刻染上了脏污的水渍。
“哎呀!不好意思啊路同学!手滑了!”一个略显夸张的道歉声响起。
路南星抬起头,看见几个穿着名牌篮球服的男生勾肩搭背地站在那里,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轻佻的笑意。为首的那个,是校篮球队的,经常跟在魏南哲身后。他们的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的书本,又落回路南星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戏谑。
路南星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发白。他没有看那几个男生,只是沉默地蹲下身,一本一本地捡起散落的书,用袖子小心擦拭着封皮上的污渍。那污渍却像渗了进去,留下难看的痕迹。
“啧,这么用功啊?不愧是……特招生。”另一个男生怪腔怪调地补充,刻意强调了“特招生”三个字,引来同伴一阵心照不宣的低笑。
路南星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他快速收拾好书本,抱在怀里,沾湿的袖口贴在手臂上,冰凉一片。他转身,打算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等等,”先前道歉的那个男生却跨前一步,挡在了他面前,脸上依然带着笑,眼神却没那么友善了,“路同学,我们哲哥说了,最近体育馆后面那条路在翻修,灰尘大。哲哥嫌脏,让你以后……绕道走。懂吗?”
体育馆后面,是他从教室去学校最便宜的第二食堂的必经之路,也是他去后门打工最近的路径。
路南星的脚步顿住了。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那个男生,又仿佛透过他,看向了更远处。银杏树的枝叶缝隙间,阳光刺眼。他没有在那群嬉笑的男生中看到魏南哲的身影,但他知道,这是谁的意思。
一种冰冷的、粘稠的东西,缓慢地从心底渗透出来。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寒意。魏南哲甚至不需要亲自出面,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自然有人替他传达,替他执行这种不动声色的驱逐和羞辱。
“……知道了。”路南星听到自己用平板无波的声音回答。然后,他侧身,从男生身边绕了过去,抱着他脏了的书,走向另一条更远、更绕的路。
他能感觉到背后那几道玩味又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
这只是开始。
下午的生物实验课,两人一组。老师按照学号随机分配,路南星的搭档,恰好是上次“不小心”把饮料洒在他作业本上的一个女生。女生见到分组结果,当即就高高举起了手,声音又尖又亮:“老师!我申请换组!我过敏,闻不了某些人身上穷酸的味道!”
教室里瞬间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和窃窃私语。
路南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脊背挺得笔直,握着笔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没有抬头,只是死死盯着摊开的实验手册,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
讲台上的老师皱了下眉,看了一眼低着头的路南星,又看了一眼那个满脸嫌弃的女生,最终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那你跟XX换一下。”
那女生如蒙大赦,立刻抱着自己的东西,换到了教室另一头。
路南星的“新”搭档,是一个戴着厚厚眼镜、平时在班里没什么存在感的男生。他有些局促地坐过来,小声说了句“你好”,然后便埋头整理自己的器材,不敢看路南星一眼。
实验进行到一半,需要去公共材料区取一份培养皿。路南星起身过去,却发现原本摆放在那里的、他们这组编号对应的培养皿不翼而飞。他找了一圈,最后在垃圾桶旁边的角落里,看到了被不小心(或许是有意)碰落在地、已经碎裂的培养皿,旁边散落着他们这组的标签。
他沉默地看着那一地狼藉,然后转身,走向老师,平静地报告:“老师,我们组的培养皿被打碎了。”
老师正指导另一组学生,闻言头也没抬:“怎么这么不小心?公共器材要赔偿的!去器材室重新登记领取,快一点,别耽误大家时间!”
赔偿。又是钱。
路南星感觉自己的胃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没再说话,转身快步走向器材室。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他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在回荡。他能感觉到,从他走出教室的那一刻起,就有几道目光从后门或窗户追随着他,带着嘲弄和看好戏的意味。
他知道,器材室的管理员是教导主任的亲戚,对学生一向没什么好脸色,尤其对他这种“特招生”。
最后一节自习课,路南星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不苟言笑的女老师,戴着金丝边眼镜。她看着站在办公桌前、身形单薄却背脊挺直的路南星,眉头微蹙,手指敲了敲桌上摊开的一张表格。
“路南星,这是本月‘校园文化节’各班需要分摊的物料和活动经费清单。”班主任的声音公式化,没有太多情绪,“你是班里的生活委员,这份采购和费用收取的工作,就由你来负责。清单和预算在这里,要求周五前把班级同学的费用收齐,东西采购到位。这是为班级做贡献,也是锻炼你的能力,明白吗?”
路南星的目光落在清单上。上面罗列着彩带、气球、装饰物、零食饮料等,预算不菲。分摊到每个人头上,是一笔对他来说绝对不小的数目。更重要的是,向那些家境优渥、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同学收取这笔“额外”费用……他能想象会遇到多少白眼、推诿和故意刁难。这根本是个吃力不讨好、极易得罪人、甚至可能被怀疑中饱私囊的苦差。
以往这种工作,从来不会落到他头上。他只是一个挂着虚名、几乎被遗忘的生活委员。
“老师,我……”路南星想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班主任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有什么问题吗?路南星同学,作为班干部,要有担当。这也是学校对你的信任和培养。还是说,你觉得为班级服务,耽误你打工的时间了?”
最后一句,带着明显的敲打意味。路南星知道班主任了解他的一些情况,但此刻,这话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警告。
他垂下眼睫,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没有。我明白了,老师。”
班主任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但内容依旧冰冷:“明白就好。清单和预算表拿好,周五放学前,我要看到费用收齐的单据和采购发票。去吧。”
路南星拿起那几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转身离开办公室。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听到办公室里隐约传来班主任压低的声音,似乎是在接电话:“……嗯,是,按您说的安排了……魏太太您太客气了,这都是应该的……南哲少爷最近表现很稳定……”
魏太太。
路南星的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停了一瞬,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连心脏都仿佛被冻住。
原来如此。
篮球,实验课,班费……这些看似孤立、巧合的“麻烦”,此刻被一根清晰的线串联起来。线的那一头,稳稳地握在魏南哲手里。他甚至不需要亲自下场弄脏手,只需要一个眼神,一句暗示,自然有无数人,包括手握权力的老师,乐意为他效劳,用更体面、更难以反抗的方式,编织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困在其中,寸步难行。
这不是幼稚的恶作剧,而是一场精密而冷酷的围剿。目的不是让他皮肉受苦,而是要一点点磨掉他的立足之地,摧毁他仅存的自尊,让他在这个校园里举步维艰,直到他彻底屈服,或者……彻底崩溃。
路南星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地、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初秋傍晚的风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吹进来,带着凉意,吹动他额前细碎的黑发,也吹不散他周身萦绕的、沉重的疲惫和冰冷。
他知道,魏南哲的“放弃”,从来不是真正的放手。
那只是暴风雨前,更令人窒息的宁静。而现在,风暴已然降临,无声,却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