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坠落的星 ...
-
路南星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水泥地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裤子侵入骨髓,却远不及他心底那份砭骨的冰冷。
他紧攥着那把黄铜钥匙,坚硬的金属棱角深深硌进掌心,留下清晰的印记,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感是真实的,仿佛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用以抵抗那席卷而来的、灭顶般的绝望和无措。
魏南哲比出的那个数字,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那笔钱……那笔钱能让母亲得到喘息,能让她有尊严地、不那么痛苦地继续吃药,甚至可能……带来一点微弱的希望。
可是代价呢?
是放弃自己仅存的骄傲。是成为一个随时可以被魏南哲召唤的玩物,成为他打赌游戏里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是把灵魂典当给那个在清晨阳光里,用最平静的语气、最冰冷的视线,将他剥皮拆骨、审视价值的恶魔。
“别迟到。”
魏南哲最后那句话,带着惯有的、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像一条毒蛇,缠绕着他的脖颈,让他窒息。昨夜药袋传递时那微不足道的、几近错觉的“温度”,彻底被这冰冷的命令所冻结、碾碎。
路南星将额头深深抵在屈起的膝盖上,身体难以抑制地轻微颤抖。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一种灵魂被掏空的乏力。他好像站在悬崖边上,背后是母亲需要救治的、沉疴的病体,面前是魏南哲张开的地狱之门。无论迈出哪一步,都是万丈深渊。
窗外灰蒙的天色渐渐亮了些许,却透不进一丝暖意。屋内依旧弥漫着药味和死寂。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又传来一阵急促而粗暴的拍门声,伴随着一个女人粗砺的嗓音:
“路南星!开门!我知道你在家!这个月的房租拖了多少天了?还想赖到什么时候?!”
是房东王婶!
路南星猛地一惊,几乎是弹跳着站起来,心脏狂跳。他急忙抹了一把脸,试图掩饰一夜的疲惫和泪痕,颤抖着手再次拧开门锁。
门刚开一条缝,王婶肥胖的身体就挤了进来,浓郁的廉价香水味瞬间压过了屋里的药味。她叉着腰,那双刻薄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屋内,看到床上昏睡的路母时撇了撇嘴,最后将尖利的目光钉在路南星苍白的脸上。
“哟,你妈还没死呢?”王婶的声音又尖又高,“没死就不用交房租了?你看看,你看看这拖的!”她从随身的小包里粗暴地翻出一张揉皱的欠条,几乎要戳到路南星的鼻子,“拖了快三个月了!真当老娘开善堂的啊!今天不把钱给我补上,就带着你这半死不活的娘,立马给我滚蛋!”
滚蛋。
这两个字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路南星本就摇摇欲坠的神经上。他可以忍受屈辱,可以在风雨中奔波,但母亲……病成这样,一旦离开这遮风挡雨的地方……
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试图发出声音解释:“王婶……我妈昨天差点……我,我一直在打工,求您再宽限几天……月底,月底我一定……”
“几天?我等了你多少个几天了?”王婶不耐烦地打断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少废话!今天拿不出钱来,就立刻给我收拾东西!我告诉你,想租我这破房子的人多了去了!有的是人排队等着呢!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她尖酸刻薄的话语如同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进路南星的心口。他看着母亲在睡梦中因咳嗽而痛苦皱起的眉头,胸腔里那点刚刚被魏南哲的冷酷冻结的屈辱感,混合着此刻更深的绝望与愤怒,如同滚烫的岩浆骤然喷发!
一股极其尖锐的刺痛瞬间贯穿了心脏,伴随着一阵强烈的眩晕,他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扶住门框,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他死死地盯着王婶那张充满鄙夷和不耐烦的脸,又猛地想起了清晨站在同一位置,那个矜贵冰冷、看着他如同评估一件商品的魏南哲。
两张脸似乎在他眩晕的视线里重叠起来,充满了同样的冷漠、同样的残忍、同样的将他与母亲视作尘埃与垃圾的轻贱。
不!
他不是垃圾!他路南星,宁可被生活碾碎脊梁,也绝不能把最后一点骨头也打折,跪着卖给那个恶魔!他宁可带着母亲流浪街头,也绝不能成为魏南哲赌桌上的玩物!
一股极其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反叛和孤绝的勇气,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冲毁了他的理智!
他猛地抬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竟射出骇人的、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剩下的只有一种近乎毁灭的苍白和冰冷。
“滚!” 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王婶低吼道,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王婶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和那疯狂的眼神惊得后退了一步,脸上鄙夷的神色凝固了,转为一丝错愕。
路南星没再看她,猛地转身,“砰”地一声狠狠甩上了门!巨大的声响震得门框都在颤抖,也彻底隔绝了王婶的叫骂和这令人作呕的闹剧。
他背靠着门剧烈地喘息,胸口剧烈起伏,刚刚那股爆发的力量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力。眩晕感和胸口的剧痛再次袭来,比刚才更猛烈。
但他眼中那疯狂的光芒尚未褪去。他猛地低下头,死死地看着手里那把被捂得滚烫的黄铜钥匙。那冰冷坚硬的金属,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
不。
他不能。
绝不做摇尾乞怜、任人摆布的狗!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那把钥匙,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剧烈颤抖。他用一种近乎自残般的决绝,将钥匙狠狠地、朝着自己房间冰冷的角落——那个堆放着废弃杂物、象征着尘埃和黑暗的角落——扔了过去!
“叮——当啷——”
钥匙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眼的金属亮光,然后重重地跌落在地面散落的旧报纸和空药瓶上,发出一声清脆而凄凉的声响。那象征着仰望星空的钥匙,那昨夜还仿佛通往唯一净土的信物,此刻却被他亲手弃如敝履,坠入尘埃。
他像一尊彻底被抽空血液的石膏像,靠着门板,缓缓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万念俱灰的绝望彻底吞噬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干,眼前阵阵发黑。
他靠在门上,缓缓闭上眼。
傍晚放学后。
魏南哲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准时出现在了废弃天文台那扇沉重的铁门外。
夕阳的金色余晖透过高窗斑驳地洒落在布满灰尘的控制台上,空气里漂浮着静谧与时间的尘埃。这里远离校园的喧嚣,只有他一个人清晰的脚步声。
他等了一会儿。
然而铁门外,始终静悄悄的,连一丝路人的脚步声也无。夕阳投下的光影,从狭长缓慢地拉长,最终暗淡下去,只留下灰蓝色的暮色和愈渐深重的阴影。
空旷而寂静的房间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魏南哲靠在冰冷的控制台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放在口袋里、印着星空图案的书签——那是路南星之前“遗落”的。他的目光落在铁门上,起初是漫不经心的等待,带着一丝掌控一切的笃定。
渐渐地,他挺拔的身姿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僵硬。
太阳彻底落山,暮色吞噬了最后一缕光线。废弃天文台内部陷入一片幽深的昏暗中。
吱呀——
魏南哲终于站直了身体,迈步走向紧闭的铁门。他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他伸手握住冰冷的门把手,却没有立即拉开。
他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在门外那浓重如墨的暮色与门内幽暗的阴影交汇处,他那张一贯平静无波的、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东西。那既非被爽约的愠怒,也非意料之中的嘲弄,更像是一种微微的…失焦?像是精心布置的棋局里,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突然脱离了掌控,掉进了不可预知的深渊,让他难得地出现了一瞬间的困惑和……一丝极其细微的焦躁?
但这异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琥珀色的眼底漾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转瞬便沉入那深不可测的平静之中。
呼——
他最终还是平静地拉开了沉重的铁门。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初秋夜晚微凉的风,夹杂着远处操场隐约的喧闹声,卷着几片枯黄的落叶,从他面前寂寥地吹过。
那冰冷的、命令般的“别迟到”,此刻被空旷回应的,只有一片虚无的暮色和晚风呜咽的哨音。
魏南哲的目光扫过空荡的走廊尽头,那里只有一片吞噬光线的黑暗。他的神色彻底恢复了那种近乎漠然的平静,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没有再等待,也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他随意地关上了铁门,那声沉闷的“哐当”在寂静的楼梯间里回荡了几下,也最终归于死寂。
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扇门,径直转身,迈着长腿,步履从容地踏下台阶。身影很快融入下方走廊更为浓重的昏暗光影里,消失不见。
仿佛那个约定,连同那个倔强又脆弱的少年,从未在他的计划里存在过。
而在那个散发着霉味和廉价香水味、被房东追债的冰冷出租屋里。
路南星靠坐在地上,背抵着那扇隔绝了所有“救援”和“施舍”的门,身体因长时间的冰冷和虚弱而变得麻木。他没有睁眼,沉重的眼皮仿佛被黏住。
只是在意识沉入无边黑暗之前,他听到了自己口袋深处,极其微弱的一声硬币碰撞的脆响——那是他在咖啡店工作,收到的最微薄的日薪硬币。不多,但足够暂时平息王婶的怒火,买下一天的苟延残喘。
与那张被唾沫星子喷过的、魏南哲递来的、印着银行冰冷水印的支票相比,这金属的冰冷,竟让他感到一丝绝望后的解脱。
他终于,可以不再欠那个“星辰”分毫了。
代价是,星空彻底坠落,沉没于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