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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山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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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涟清悄摸捏了一块茯苓糕,入口即化,丝毫不噎人。
她想,这样的阿湘,合该步青云。
小娘子的吃相斯文,身边同样围了不少人,问她味道如何,她亦会耐心评价,白皙的面颊透着羞红,稍显局促。
颜令闻发笑,递了杯茶为她解围,“民女颜氏令闻,若不嫌弃,两位大人今日下榻寒舍,令闻愿倾囊相待。”
向为山客套附和着:“下官已命人收拾县衙客馆,随时恭候两位大人光临。”
秦湘瞥见他眼底的恐慌,淡淡道:“本官与颜东家有要事商议,便不叨扰向大人,后续若有必要流程行进,还望向大人配合。”
两尊大佛亲自离去,向为山暗暗松了好大口气,赔着笑:“下官定鼎力相助!”
银子养人,颜令闻如今二十又七,珠圆玉润,上着方领宝蓝比甲,两袖淡蓝,下着涧石蓝鹤绣马面裙,越发雍容贵气。
一双乖巧儿女候在朱红门前迎接,兄妹俩头回见女娘子大人,没有半分失态,端正行礼,教养极好。
颜令闻揉了揉他们的发顶,侧身招呼着:“两位大人,里面请。”
“颜东家请。”
秦湘抄郭家那日,宋涟清陪同着,五进五出的大宅院,各处镶金涂银,堪比土皇帝。
颜家却朴雅许多,每个院落各植着海棠、玉兰、文冠等花木,前厅连着正房有两道姝色游廊,爬满了凌霄与铁线莲,这个季节败了些,依然不减活泼生气。
宋涟清不由赞道:“颜东家妙人儿,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颜令闻受宠若惊,心头一涩,“宋大人谬赞了。”
她就道无人懂她罢了,那劳什子明珏还说她附庸风雅,真该死!
晌午用完膳,三人在后花园吃茶谈合作,宋涟清善谈,颜令闻本就是个爽快娘子,念着朝廷恩情,让了两分利,不仅如此,主动引荐承县靠谱纺织作坊。
末了,她道:“周边两县的棉花几数压在库房,今岁咱们承县收成晚,这两日才陆续摘收,两位大人可有兴趣与我一道催收?”
秦湘笑着推辞:“罢了,我去找那几个作坊谈谈,我这小徒儿便随你去吧。”
“好……何时,何时去?”
小徒儿宋涟清怔怔扔下茶糕,两腮酡红,活像偷啃坚果被抓包的小松鼠。
“未时。”
颜令闻觉着她好生有趣,一路与她搭话,宋涟清也不恼,挺欢喜随时逍遥如风般的生活,忽然听她道:“宋大人还未成亲吧?”
“并未,颜东家怎知?”
颜令闻暗道果然,盯着那双清亮的星眸,道:“宋大人的眼睛有炽阳星辰,有山峦原野,唯独没有俗事纠缠。”
叫人好生羡慕。
宋涟清薄唇微抿,没由来的,忽忆及花墙下汹涌热烈的吻,脑海转瞬又回荡那句“他有七卷暗恋手札”,心尖短暂忘却的酸痛再度袭来。
她悄声自言道:“非圣人,怎会没有俗事纠缠?”
村野路不平,轱辘声响,颜令闻没听清她的嘀咕,“什么?”
宋涟清恬淡笑道:“无事,可快到了?”
“再往前走走,咱们从桃溪山脚下往回催。”
颜令闻的话音刚落,马车陡然停了,马嘶长鸣,马夫仓惶喊道:“东家!火!起火了!”
两位娘子呼吸凝滞一瞬,麻利跳下车。
*
浓烟滚滚,通红的火舌一路舔舐着,潜火兵察觉火情,背着水囊将将到。
山脚下至少三十亩棉花未来得及采摘,若山火燃至棉花地,必然烧个干净,百姓人心惶惶,乱成一窝蜂。
两位娘子飞奔而至,百姓瞧清青袍娘子,齐齐跪下哀求道:“求大人,求大人救救我们地里的棉花!”
百姓许不知为何娘子做了官,但他们识得乌纱帽与这身官袍。
一双、两双、三双……
跪了一地的百姓,宋涟清微喘着气,数不清多少双眼睛含着热泪,分不清他们麦黄脸的沟壑与衣裳褶皱。
左手蓦地围了圈湿热,她对上颜令闻恳切的目光。
“您是工部的大人,可有法子快速阻滞山火蔓延?”
大灾大难面需得有人站出控场,既入朝为官,宋涟清便有这份责任。
她迫使自己稳住心神,拍了拍颜令闻颤着的一双素手,宽慰众人:“诸位请起,稍安勿躁,当务之急,先看风向,疏通潜火兵灭火。”
女娘子大人晏然自若,连眉梢都未动分毫,众人寻到了主心骨,逐渐冷静。
承县的潜火兵爬高落低训练有素,但很快暴露他们不擅灭山火,只一味的登山输水,再下来换水囊上山,极为耗费人力。
好在桃溪山植被稀疏,火势蔓延速度并没有宋涟清想象中那般快。
她捡起一截枝桠,绑了条轻薄的帕子举在半空中,帕子有一搭没一搭飘向西南,今日刮西南风。
宋涟清拿着牙牌去寻潜火兵的领队。
韦克定正原地薅胡子,满脸愁容,见着她半点不惊讶,据说东厂提督都换成了女娘子,前两日搅动整个顺宁府衙。
他焦灼道:“不知宋大人有何高见?”
“桃溪山植被稀疏,火势并不猛烈,韦大人可派兵绕山腰切割植被,将两边植被空出一长段安全距离,越宽越好。
今日刮西南风,风力不大,重中之重,起火的半座山靠着安全地带,从底部倒点火,下面植被烧尽,上方火向下蔓延,火遇火自然熄灭……”[1]
宋涟清怕他难以领会倒点火,蹲下身,就着块石头在田埂上比划,“切记切记,这安全地带之间覆上湿土,不得出现半片树叶,火一旦遇着可燃物便全完了,预防万一,同时兵分几路,不断输水……”
“以火攻火,宋大人真乃女中诸葛!”
韦克定不吝啬夸赞,激动得两手一拍,轰走身边几位亲信,“可听懂了?快快快,按照宋大人的法子灭火!”
许多百姓自行加入灭火阵营,其余的涌进山脚棉地采摘棉花。
宋涟清负手而立,盯着火势,弯月眉愈蹙愈深,捏紧拳,若再多些人便好了。
听到了她心声似的,身后马蹄声阵阵,她惊愕回眸,车骑奔驰而来,浩浩荡荡。
带队的郎君跨坐在高头骏马上,鲜丽的红衣猎猎翻飞,勒住缰绳喝令:“下马步行,切勿踩踏棉地!”
是孟钧。
宋涟清长舒一口气,山火与棉花地皆有救了。
孟钧带兵与潜火兵汇合,韦克定与他交代灭火事宜,军队疾速投入灭山火。
郎君的眉眼不似以往恣肆,神色凝重,覆了层霜,叫住两队人:“你们负责搜寻裴侍郎的下落……”
搜寻裴……裴侍郎?
宋涟清离他们有些远,零散听清这几个字,脑海中登时炸出一阵轰鸣声,她快步上前,“小均,裴思淼失踪了?!”
孟钧一怔,抬眼与她四目相对,没料到在此处遇上,斟酌她的问题,委婉道:“朱遇正与他负隅顽抗。”
“可这火……”
宋涟清思索蛛丝马迹,很快串起前因后果,“朱遇放了山火是想与他同归于尽啊!”
她的神情变了又变,孟钧不忍道:“涟清阿姊放心,我定然……”
余下的话卡进了嗓子,他惊呼:“阿姊!”
宋涟清摘了乌纱帽,拆开两只大水囊,从头浇淋,冲进桃溪山。
浑身湿透,一团团不甘却将她的心口包裹得密不透风。
裴思淼是否另有心悦的娘子,该她亲自质问!
*
枯草焦木直冒黑烟,火焰肆意蹿着,跳着。
两道剑光交织,僵持许久,谁也没捞到半点好处。
顶上焦木喷出“噼啪”一声,裴照林轻哂,跃起躲过飞来的剑锋,狠狠劈断粗壮的虬枝。
底下的朱遇慢了小步,被砸得半跪于地。
裴照林没给他半分回神的机会,一脚将他踩在地上,嗤笑道:“成王败寇,昔日的晏王殿下,为何执迷不悟?陛下仁善,念着大邺律令,带你回去,要给天下人交代……”
朱遇后脊生疼,胸腔滞闷,袖中的左手摩挲着瓷瓶。
裴照林手肘撑在膝前,肃清剑竖立压制朱遇的剑,可惜道:“但你偏偏落在我手里。”
朱遇忽而畅快笑了,阴柔的面上多出几分邪肆,“他朱屹心机深沉,你做他的狗,不怕有一日落得'走狗烹'下场?”
裴照林眸中闪过嗤嘲,剑锋偏转,脚下皮肉绽开,“做你的狗,我可活不到今日。”
朱遇心口直直中了一剑,吊着仅剩的几口气,猛地挥洒药粉。
裴照林旋即抬袖遮蔽,岂料,天旋地转,周遭火焰闪出重影。
朱遇笑得越发邪肆,“为你特制的迷药,裴侍郎,下来陪我吧!”
他心口源源不断涌出鲜血,却恍惚浑身热血沸腾。
混沌之际,他依然认定,朱屹只是运气好罢了,连他的阿湘待朱屹也忠心耿耿,弃他而去。
浓烟熏人,裴照林踉跄着有些喘不过气,抬剑想再补他一剑,颀长的身形不受控制倒地。
“你这个朋友,我宋涟清交定了!”
“裴思淼不可怕,我可怕。”
“裴思淼,你与我成婚吧。”
……
小娘子的音容笑貌浮现,裴照林从不信鬼神,可他们说,人临死前会走马观花此生最美好的记忆。
眼皮千斤重,他不能睡,他还没准备三媒六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