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随遇而安 ...

  •   1.
      随姓在李家村中算小姓,随十二从村东边出来时,正看见李顺财的大儿子在他家柳树下刨坑,他远远喊了一声,小孩听见声音,挂着一串清鼻涕抬头来应:“十二哥!”

      “平安,你爹呢?”随十二走上前摸了摸站起来才到他腰的脑袋瓜,臭小子不知道刚刚去哪儿玩了,一脑门子的汗。

      “爹去套车了,要去赶集,十二哥,你也要去镇上吗?”平安抹了把挂着的鼻水,还在仰着脑袋看他。

      “嗯,想来搭个车。”随十二掏了把口袋蹲下,递给平安一块儿饴糖:“上次去官地镇买的,吃。”

      “嘿嘿。”平安用舌头卷了糖,转身跑着去找他爹。

      不一会儿,李顺财赶着牛车出来,看见早早站在路边等着的随十二,抬抬鞭子算是打招呼:“上来坐着,十二小子。”

      “不用李叔,帮我带着案板和锅就成。”随十二手脚麻利的把自己的炊具往车上放,黄牛金贵,他就不上去压车了。

      见他拾掇完事,李顺财扬起牛鞭抽出声空响,壮实的黄牛慢悠悠的重新迈起步来,车轱辘吱呀吱呀的一路响到官地镇。

      镇子不大,平时常驻人口不足两千,地处大夏东北部,四面环山,下面村落里的农户们逢年过节都会来这唯一热闹些的地方采买嚼用,所以县太爷辟了条街出来,当作人们交易的专门去处。

      今个是五天一次的官地集,附近所有村子里的人大都会忙中偷闲,来集上逛一逛,买些针头线脑的零碎东西,阔绰些的还会顺道打打牙祭。

      等他们赶到集市,天已经大亮,今天有事耽搁了,可能抢不到之前的好位置,随十二心里想着,跟李顺财道了谢后兀自去以往摆摊的地方碰碰运气。

      “十二小子!可算来了。”还没等他走到,老远就听见一声洪亮的催促声,随十二浑身一震,抬眼瞧见一直搭伙卖东西的葛大妈正冲他招手:“来这儿!”

      紧走几步,随十二来到近前,葛大妈利索地收拾好占位的几颗菘菜,让他赶快预备着。

      “市金帮你交过了,等散集了还我就成。”葛大妈拍拍粗布裤子上的浮土,起身给支锅的人搭了把手。

      “谢谢婶子,婶子吃过了吗?”随十二给锅面上蹭了层薄薄地猪油,等底下炉子里的温度上来,用手心试了试,烤手就是可以了。

      “没呢。”葛大妈心直口快,为人爽利也不会那些弯弯绕绕,没吃饭就说没吃饭,绝不是想吃白食的意思。

      随十二取出昨晚上揉好醒发的面团,‘叭叭’揪下两块剂子擀成碗口大的饼皮摊在案板上,接着舀出满满两大勺的素馅扣在上面包好,收完口的素包子用手轻轻压一压,拍在铁锅侧面让柴火烘熟,最外面的面壳子被烤得焦脆,里面挨着馅料的那一层还有着韧劲,咬一口满嘴留香,别提多好吃了。

      这素饼是青丝馅的,青丝就是韭菜,自家后院种了满满一畦子,刨去荤油、精盐的成本,一个三文钱;加了炒鸡蛋的馅儿贵一点儿,一个要五文。

      “婶子,来尝一口。”趁着没开张,随十二先烙出两张饼来给葛大妈填五脏庙,当作她帮着占位的答谢。

      “这客气啥,不用不用!”葛大妈跟他撕扯了一会儿,拗不过人还是接了一个过来,另一个说什么也不收,她掰开热气腾腾的青丝饼,里面带着咸味的油汤就顺着裂口滑落下来,滴到手心,烫得人一哆嗦。

      她趁势把手上的油嗦掉,狠着咬了一大口,辛辣爽口的青丝馅儿配着薄薄的饼皮,十分解馋。

      “我给我家青禾留半个。”葛大妈见随十二看过来,抬了抬余下的半拉给他解释:“她去百花巷子了,一会儿就回。”

      随十二低下头,手上烙饼的动作不停。青禾妹子也来了,他暗自窃喜,揉面的力道又大了些,一点儿也不觉着累。

      快到晌午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集市另一头传过来,农家女常穿的麻布料子被浆洗得干干净净,鹅黄的上衣下配的是青蓝色夏裤,手纳的千层底布鞋上沾了些水渍,但毫不影响姑娘步伐的节奏,她不紧不慢的走近,临到随十二的素饼摊前却突然加速,老远就脆生生地喊人:“十二哥!”

      “哎。”随十二的脸微微红了一瞬,他皮肤黑,看不太出来,往锅里贴饼子的手却猛缩了一下,被烫到了。

      “没事吧?”楚青禾今天把绣好的二十多块儿帕子全卖了出去,正高兴着,瞅见他的动作心里一急,就想往前扑,被旁边盯着的她娘拦了一把,硬是止住了脚。

      “不碍事。”随十二甩了甩手,只红了一处,连水泡都没起,他继续和面,楚青禾也坐到了葛大妈的身边,捧着那半块青丝饼笑吟吟的吃着。

      “卖了多少?”葛大妈摆弄着面前的萝卜,抽空问闺女今日的进项。

      “一块儿满绣的帕子我喊八文,饶了半天的价六文卖的,一共是一百三十二文,一钱多呢!娘,你替我收着。”楚青禾正要掏钱袋子,被葛大妈摁住还白了一眼:“财不外露,死女子回回不长记性。”

      被数落了也没什么事,楚青禾吃完青丝饼,用老娘的粗布帕子沾水擦了擦手,跟葛大妈一起吆喝着卖起菜来。

      姑娘清甜的嗓音很是抓人,菜摊的生意眼瞅着好了起来,连带着随十二的青丝饼也卖出去不少,过了正午集就散了,随十二紧赶慢赶,趁着饭点儿能多卖一些,午饭都没顾上。

      “十二小子,我们收拾完先走了。”葛大妈接过随十二还回来的市金,背着卖剩的青菜和楚青禾慢慢出了集市,随十二乱跳的心终于清闲下来,他先熄了火,把炊具案板收拾妥当后,又跟旁边卖零碎的铺子借了扫帚洒扫过摆摊的地面后,才搬着东西去找李顺财搭他家的牛车回村。

      随家住在村边上,院子里独自玩耍的妹妹看见他回来,倒腾着小腿忙扑上来。

      “爹,我回来了。”随十二高声招呼,后院正打理韭菜的随老大瓮声瓮气地应了。

      他娘早年间生完小妹就血崩去世了,留下两个汉子和嗷嗷待哺的女娃活得艰难,万幸日子到底也磕磕绊绊地过下来了。

      简单吃了碗糙米粥就咸菜,随十二洗涮完回到自己住的西屋,关上门点亮了煤油灯;昏黄烛火下,零散的铜板堆成小堆,他拿了根粗绳,一边串钱一边小声数数。

      “九两并三百二十八个铜板。”他把整数的九吊放在一处,余下的三百二十八又每一百文一串,串成三串一起收了起来,只留了二十八枚散钱放进荷包里。

      乡下人吃喝都自给自足,一年到头用不上什么银钱,这二十八文够他花上好一阵子。

      随十二用指头在炕上慢慢拨算着,五天一个集,一个集上能挣近一百五十文,刨去本钱,再有两三个月,他就能挣够十两银子。

      到时候请村长的媳妇当媒人,去楚家说亲,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和青禾吃喝在一处,日日都看见她,听她叫他十二哥。

      这个愿景实在美好,所以做梦时,他总听见一个清脆的嗓音在一叠声的喊他,迷迷糊糊地睁眼,妹妹的小脑袋正凑在跟前,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怎么了穗子?”随十二坐起身,把小人抱到被窝里裹好问道:“爹呢?”

      “去地里薅草了,我打不开锅盖,哥哥我饿了。”

      随十二瞅了瞅外面刚擦亮的天,伸了个懒腰下炕,去锅里盛出小半碗高粱米粥,又捡了个苞米面的窝窝头,风风火火的端回去先给妹妹吃。

      “穗子,哥哥也下地去了,你找兰香玩,把门锁好,中午我和爹回来给你做好吃的。”随十二叼着窝头去找锄头,安置好妹妹后才往自家地里赶。

      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刨食,秋收后挣来的口粮还不够交的税;

      世道不太平,听说往府城去的路上又多了几窝响马,以前只要钱财,现在已经要人命了。

      村里的姑婶汉子们都在地里,离得近了凑在一起歇息时说起这些事,听得随十二一路上眉头紧锁,他爹不善言辞,在地头磕着自己的烟袋锅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十二,你也不小了,我想着过几天浇完地,给你去跟楚家说亲。”晚上回来,饭还没熟,随老大掀开锅盖搅了搅煮着的菘菜,接着跟旁边烧火的儿子说道:“青禾是个好闺女,说亲的礼金不能少,你不够的爹给你凑,这事儿先定下来。”

      随十二被这个忽然袭来的好消息砸懵了,他愣愣地坐在垫子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好好,先定下来,订亲的钱我攒够了,是得先定下来。”

      他眼睛里的笑意压都压不下去,手上捡柴的动作更利落了,随老大看着说话声都比平时大了一倍的儿子,默默叹了口气。

      2.
      事情说定后办得飞快,这月初八是个好日子,随十二换了身没有补丁的体面衣服,手里拎着十斤猪肉和半筐鸡蛋,跟着随老大往楚家沟去,媒人前几天已经上了楚家的门,那头也十分满意。

      一进院子,就听见葛大妈的大嗓门,随老大喊了声:“楚老哥。”屋里的男人就探头出来,看见是他,赶忙出来迎。

      “快快,快进屋。”楚大爷今年四十一,大儿子早已成亲,楚青禾排老二,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家里男丁多,女儿的婚事自然要好好把关,随十二有做青丝饼的手艺,随家也有十几亩水田旱田,虽然没有婆母,但日后自家帮衬着,能把日子过起来。

      于是楚大爷越看这个女婿越满意,和随老大两人搬了桌子,叫上随十二在东屋高声吃酒,楚青禾待在西屋,听着旁边逐渐热烈的交谈声,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不落地,不知道男人们聊得怎么样了。

      不一会儿,她突然听见推门的声音,回头看去竟是随十二走了进来。

      “青禾。”他轻声唤了她的名字,看着特意挽了头发的楚青禾,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女儿身上特有的皂角香味闻起来清清淡淡的,现下离得近,味道霎时间盈满了鼻腔,好似把他的脑子熏坏掉了。

      平时再聪慧的人今个也变得笨嘴拙舌起来,随十二在裤子上擦了把汗津津的手,从上衣前襟掏出一个不大的布包。

      楚青禾好奇,面上不好意思显出,眼睛却跟着他动,随十二把布包往她面前伸了伸,小心翼翼地展开。

      一根亮闪闪的银簪子出现在眼前,上头没雕花没雕雀,赫然是一支禾苗的样式,做成叶子形状的小片银子向下弯了弯,下面坠着块儿透明的石头,像禾叶上滚落的露珠。

      太好看了!楚青禾都不敢用手去碰,随十二轻轻捏起簪子的一头,抬起胳膊,小女子的脸上绯红一片,却也侧过头,让他能妥贴的为自己簪好。

      “我也给你做了东西。”楚青禾现在不太敢乱晃,挺着脖子凭着记忆,看都没看就从炕的一角翻出一个精巧的荷包递给他。

      “我自己绣的,绣的虎纹。”她微微低下头,鼓着十二分的勇气问:“我看你的荷包都旧了,想着绣个新的送你,你喜欢吗?”

      随十二接过来,手指摩挲着荷包上细密的纹样,胸口像是被温水泡着,热乎乎暖洋洋的。

      “喜欢。”他随即解下之前的旧荷包,换了这个新的上去。两个心意相通的年轻人仍然站在原地,两颗心却已经紧紧地贴在了一处。

      “哥哥,怎么不带我给你的荷包?”穗子一天没看见爹和哥哥,等人回了家就抱着随十二的腿不撒手,她身量小,平视只能瞅到哥哥的腰,自然一眼就看出了荷包的变化。

      “你做的那个有些小,我给爹带了,这是你青禾姐姐绣的,好不好看?”随十二弯下身把小小的人举到肩上,让她揪住自己的耳朵坐实,高高的摇晃着玩儿。

      “好看!”穗子大声回答,‘咯咯咯’的笑着,圆溜溜的眼睛弯成月牙。

      “那哥哥娶青禾姐姐回来,给你当嫂嫂好不好?”随十二又问。

      “好!”

      听着院子里的笑闹声,随老大提了好些天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他佝偻着腰坐在门槛上往烟袋锅子里填旱烟丝,浑黄的眼珠望向天边火红的云彩,觉得最近应该有场大雨。

      成亲的日子定了,事情也跟着多了起来,随十二照常五日一次去官地镇的集上卖青丝饼,葛大妈的摊子还摆在他旁边,青禾要准备绣嫁衣和被面,一直都没出来。

      他攒的铜板又串了两三回,就快凑够十两了。

      晚夏时,他又去了趟楚家沟,这次拎了一包酥茶斋的点心,红枣馅像抹了蜜,甜得他心里都是美的,油纸系着麻绳,手汗打湿了绳子的一截。

      青禾正在喂鸡,把剁好的菜叶子混了些麦麸撒进食槽,头发松松的挽到脑后,衣服的膝盖和手肘处都打着更深一点的补丁,一看就是平常干活时穿的。

      她听见脚步回头,见到他的一瞬间开始手足无措起来,每次见面她都会打扮一番,谁知这人这次怎么突然来了,让人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怎的这时候过来?天快黑了。”她有点儿恼。

      “我买了几样点心,给你送来吃。”随十二往前递了递,青禾的手被野菜染成了黑绿色,不好看,她不好意思伸手,只指了处位置,让他放在那。

      随十二从善如流,放下点心转身往外走。

      “就回了?”青禾追到门口,有些着急的看着他。

      “回了,去吃点心,甜的。”

      3.
      天气逐渐凉爽,望着越来越高的天,随十二心中盘算离成亲的日子还有多久,他正往官地镇赶,没背炊具所以也没搭车,大钱袋子里的铜板终于凑够了十两,这次是要把怀里的散钱换成银锭子。

      银锭子拿出来看着体面,青禾爱干净,有的铜板上沾了陈年污垢,怎么洗刷都弄不掉,换成银子,她看着也开心。

      出发的时辰不算早,临近正午才到,一进镇子他就直接去了钱庄,沉甸甸的钱串变成银子也不轻快,但这是甜蜜的重量,随十二把所有钱财仔细裹好揣严实,一刻不停地往回赶,毕竟最近不太平,走夜路怕遇到歹人。

      平平安安到家,他悬了一路的心落到实处,天变短了,睡觉的时辰也比前几月早,不知怎的,也许是这段时间总惦记攒钱的事,如今事了了却总觉得不踏实。

      亥时左右,一阵猛烈的砸门声惊醒了随家的三口人,等随老大披着外衣哆哆嗦嗦的打开门,几个穿着官服的衙役毫不客气的闯了进来:“睡得这般死,让老子在外面等这么久!”,满脸横肉的官差看都没看,抬腿就给了随老大一个窝心脚。

      这一下实实在在,随老大倒飞出去几步,半天没爬起来。

      “官爷,官爷这是做什么,我们都是良民。”随十二连忙要去护,反被扭着胳膊压到了跟前。

      “西北战乱,朝廷要征兵,每家每户出青壮男子一位,你家就你吧。”另一个高大健壮的衙役拍了拍他的脸,拖着人就要往外走。

      “官爷!官爷!我儿年少,官爷,我去吧官爷,我去吧!”随老大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布满沟壑的脸上此时老泪纵横,他撕扯着衙役的衣服,不住地乞求着:“我替他去,我替他去吧官爷......”

      随十二奋力挣扎着,可钳住后颈的手宛如有千斤重,让他连半分都撼动不得,爹在用力扯着他的上衣不放,于是他猛地顺势扭身跟制住他的人厮打成一团,混乱之中,妹妹的哭声响了起来,好似一个信号,村中每一户的家里都传来了撕心裂肺地哭声。

      他还是被压着腰出了村子,手腕子被拴在了一根长长的粗麻绳上,前后都是相熟的乡亲,脸被狠狠扇了几个耳光,鼻血顺着下巴一滴一滴的混进泥土里,成了更浑浊的黑,爹磕磕绊绊的在队伍后面跟着,小妹的哭声已经听不清了。

      “官爷,官爷让我替我儿去吧,官爷,官爷大恩大德不敢忘!”随老大认出了刚刚来拿人的官差,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从怀中掏出几吊钱不要命一样往他怀中塞。

      那衙役被这么一整不得不停下脚步,他掂了掂钱串子的重量,咧着嘴思索了一阵,抬腿去追走在最前面的那人。

      随十二的手被从长绳上解下来,还没等他回过神,随老大就被提着前襟拎到跟前来。

      “爹!”他大喊一声想往前扑,被一脚踹了个趔趄。

      “好着咧,家去!”随老大的手也被拴上了,他回过头去瞅,却只能听见大大小小的哭声。

      天蒙蒙亮,绝望的人群才堪堪停下疲惫的脚步,浑身瘫软的婶子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挪的往回走,日子还要过下去。

      被强征的不止他们一个村子,正苦着脸收拾乱糟糟的院子,大门处又传来喊声。

      “十二小子。”

      是葛大妈。

      他立起身赶忙去迎,却见葛大妈满脸憔悴,仿佛精气神被整个抽走了,连说话都有气无力地。

      “十二小子,你没事吧?”葛大妈拉着他的衣服,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了一遍,没等人回答已经自行看出了答案,喃喃的念着:“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婶子,屋里坐。”随十二半张脸肿得厉害,他扶着人慢慢进了屋,小妹非常有眼色的倒了杯水递给他后,转身跑出了门。

      “你大爷,被征兵的拉走了!”葛大妈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了,扯住自己心口的衣服,一把一把狠命捶着:“要了我的命,这是要了我的命!”

      随十二背过身去,用手抹了把脸,他哑着嗓子安慰了半晌,葛大妈才缓过来。

      “让你费心了,”葛大妈擦擦眼泪,长叹一口气,这才道明今日的来意:“你大爷走了,家里四张嘴吃饭,我一个人支持不住,这次来想跟你合算合算,把亲事提前吧。”

      听她提到亲事,随十二的心猛然提了起来,又闻是想提前成亲,心又落回了原处。

      “你爹不在,家里没个大人帮衬,青禾早一日过来,就能早一日帮你拾掇拾掇,我那头也能松口气。”葛大妈十分惭愧的看着随十二,心下一横,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就是这嫁妆,婶子有这心也没往日的力气了,你家的彩礼,五两就行,十二小子,婶子对不起你。”

      她的天已经塌了,如今又算得上是来小辈家里白讨银钱,积攒了大半辈子的脸面和名声全然不顾,实在可怜。

      随十二听着葛大妈嚎啕的哭声,眼眶也酸涩的厉害,他望向屋外正蹲着刨土的穗子,心中一片悲凉。

      “都听婶子的。”

      4.
      唢呐吹吹打打的进了门,红烛燃了整宿;成亲第二日,楚青禾就早早的起来操持,随十二睁眼时,她已经把窝头热好,还用猪油炒了盘菘菜。

      “穗子,吃饭了。”

      院子里正在拔野草根的小人被整个抱起来,随十二给她打水洗了手,三人坐在锅台前,连桌子都没放,就这么直接吃了。

      “我一会儿去地里看看。”最后一口窝头塞进嘴,楚青禾连忙给他倒水,随十二一口气干掉大半缸水才继续嘱咐道:“你和穗子在家关好门。”。

      “知道了。”楚青禾脆声应下,又道:“中午太阳大,早点回。”说完,把过好水的汗巾子拧干,搭在他脖子上

      “好。”随十二点点头,扭身挡住穗子的视线,伸手跟青禾轻轻贴了贴。

      “快去吧,趁着凉快。”青禾抬头瞅了一眼,红着脸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

      随十二背着锄头往地里走,今年雨水足,应该能有个好收成,要是爹还在,肯定可以算出地里能出多少粮,他一边想着一边又红了眼睛。

      这几天秋老虎的势头格外猛,临近中午也十分炎热,正口干舌燥之际,穗子挎着家里仅剩的一个水壶来送水,小小一个人在地头扯着嗓子喊他,随十二大步去到妹妹身边,接下递来的水壶,扒掉塞子先喂了她一口。

      “青禾姐姐还往壶里放了竹芯草。”穗子喝完大声跟哥哥邀功:“我和她一起去掐的。”

      “嗯。”随十二见她不喝了,扬起胳膊‘咕咚咕咚’将竹芯水喝个精光,随后轻声纠正道:“穗子,以后要叫嫂子了。”

      “好!”穗子用力点头,拉着哥哥的衣角跟他一脚深一脚浅的赶回家。

      日子还是照常过着,只是五天一次的大集上,摆摊卖青丝饼的灶台后面多了两道身影。

      生意跟之前比起来不算太好,但总是一个进项,让随十二和楚青禾舍了是万万不能的,两人忙活也比一个人轻快,还能顺道看着穗子,所以成亲后每次赶集,都是全家出动。

      “您拿好,吃好您再来。”楚青禾招呼完客人,利索的将铜板扔进钱袋里,转头去顾吃得满脸都是的妹子。

      “青禾,让她自己吃着,这个放凉了,快来。”随十二捡起一个先前出锅的青丝饼递给妻子,这个馅儿里面放了鸡蛋,闻起来比别的都香。

      楚青禾接过饼子咬了一口,瞅见里面黄灿灿的鸡蛋碎,半是嗔怪半是羞涩的瞪了他一眼,将手里的饼子跟穗子换了一下。

      随十二‘嘿嘿’笑了两声,自己也挑了个纯韭菜的青丝饼吃;午后的风中带着一丝凉爽,连蚊虫都少了大半,山间地头的青绿色缓缓褪去,金黄覆盖到天边。

      快要秋收了。

      5.
      地里的谷子还有两三日就能割了,随十二磨快了镰刀放在屋檐下,这几天夜里的星星都亮得吓人,白日里的天也是瓦蓝瓦蓝一片瞧不见云彩。

      好天气!

      他缠紧了腰上的裤带,更加仔细的做着割谷前的准备工作,今年没了爹出力,十几亩田只能靠他自己。

      “悠着干,别累坏了身子。”青禾见他老是歇不下,忍不住宽慰道:“我也会割,实在不行咱俩带着穗子都去地里,她现在大了,不会乱跑。”

      “不用,你在家做饭,我一个人就成。”随十二挺直腰板朗声笑到,他有信心自己能干下来。

      “好,我顿顿给你俩做好吃的。”楚青禾也抿嘴笑着,将穗子洗完脚的水拖到自己跟前,又加了瓢热水进去:“来洗洗脚解乏。”

      夜深了,虫鸣声愈发清脆,家家户户的大门都落了锁,睡得正熟时,激烈且急促的砸门声像一阵阵炸雷,震塌了一个又一个院落。

      “十二哥!十二哥!”青禾蓬头垢面的扑出来死抱住他的大腿不放,一张脸被衙役打得鼻血横流。

      “官爷!官爷!我有钱,官爷!放我一次吧!”随十二将二两银子塞给官差,旋即伸手去够地上的青禾,却被一脚踹趴在院中。

      “朝廷征兵。”衙役揣好银钱,留了四个字后不由分说的提起人走出了院子。

      随十二两只手都被粗绳绑住拴在一支长长的队伍里,他磕磕绊绊地往前走着,不知道终点是哪里,耳朵嗡嗡作响,连身边的哭嚎都听不真切,他心中大恸,一行清泪流了一路。

      跋涉的路途过长,队伍里常常有人倒下,这时随行的衙役就会解开那人的双手,将尸体抬走不知丢在哪个乱坟岗里。

      随十二麻木的抬腿走着,身边摔在地上的乡亲再也没能爬起来,他认得这个人,是隔壁王家营子的,平时赶集时看到他,两人还会搭几句话,现如今倒在这里,魂魄也不知能不能找回去。

      他日夜不停的向前走,两只脚被崎岖的山路磨得鲜血淋漓,队伍里还剩不到一半的人口,在他也终于要支持不住时,终于听见领头的官差高声叫着:“到了!”

      6.
      军营里的伙食只比牲口好一些,随十二从伙夫手里领了块儿比锅底稍白上一分的饼子,混着凉水干噎进肚子,他从没到过这么大的镇子,城墙长得一眼望不到头,人也多得像蚂蚁,所以爹的下落也一直没打听到。

      “我明儿再去东边的帐子问问。”躺在旁边的李冬见其他人都睡了,小声在他耳边宽慰到。

      随十二点点头,翻个身闭上眼睛。

      李冬是官地镇人,家里有一儿一女,被衙役抓来时媳妇才出月子,他放心不下想逃回去,一路上没少被打,刚到这儿就起了高热,要是没随十二帮他喂了两宿的热水,兴许人早没了,两人既是同乡又经这么一遭,关系比旁人好上不少。

      每日都要出操,城墙也筑得越来越厚,随十二拖着沉重的身子穿梭在杂乱的营帐之间,心中揣着一丁点儿的期望和思念,妄想着能找到随老大。

      等战事结束,家里的田应该都割完了,也不知道青禾和穗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抽空时就想一想,再累也放不下,李冬跟他说那些老兵讲这场仗要打很久,他不怕,再久也有结束的那一天。

      这天夜里,营帐里的鼾声此起彼伏,随十二睡得正酣,突然一阵厮杀声从帐外响起,他猛地从梦中惊醒,身旁的李冬瞪着一双眼睛,惊恐的望着他。

      还没等他坐起,一伙身披甲胄的人便冲了进来,他们举着刀枪见人就杀,离得近的几人连叫声都没发出来就被砍死了,李冬死命拽着他往外跑,两人连滚带爬的逃出了身后的血色地狱,却没想到帐外的情形比帐内还要凶险万分。

      到处都是火光与惨叫声,兵器相交的脆响激得人腿肚子转筋,两人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手脚发软正像无头苍蝇般逃窜,平时管着他们这伙杂兵的头头迎面奔来,塞给他俩一人一把长枪便头也不回的向着前方跑走了。

      随十二握着手中冷硬的枪杆,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就听到身后李冬叫了一声,他转头望去,只看到一柄长刀映射出刺眼的火光,兜头向他劈来。

      7.
      楚青禾在家哭了两日,一双眼睛好悬要瞎,穗子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边,像只害怕被抛下的猫儿。

      地里的谷子不能再拖,她终是擦干了眼泪,挽起头发去了地里。

      金黄色的田地里只能瞧见女人们的身影,她们个个扎着头巾一言不发,弯着的腰像一把活着的镰刀,缓缓蚕食着成片的谷子。

      穗子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楚青禾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回身看了看穗子,又直起腰望了望天边。

      应该会回来的。

      她再次弯下身,投入了无尽的苦难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随遇而安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