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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夕照下,薜荔亭甜风卷地送少年走;

      华灯里,落仙楼彩袖生香迎贵客来。

      李珍娘年轻的时候并不像今日这般惯于算计,她也曾有过真心相待的好友——她那个小姐妹呵,是个实心眼的漂亮姑娘,对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客人”念念不忘。

      那客人也是个多情的,许了帮她的小姐妹从良,在他还是个大头兵的时候,每次从战场上抢了稀罕东西,他都贴身藏着,一回京就跑来找她的小姐妹献宝。

      二人见了面能窝在房里几天不出来,也不知他讲了什么笑话,总能逗得小姐妹咯咯乱笑。

      待几日后客人走了,小姐妹再把那些或是沾着泥、或是沾着血的宝贝一件件拿出来擦洗干净,多是些花式繁杂的银质耳珰、臂钏,也有一两片嵌着猫眼的银项圈或银发冠,不过都是些残片,在小姐妹的手里过一过,才变成了泛着清辉的漂亮残片。

      小姐妹就拉着李珍娘的手给她讲宝贝们的来历,李珍娘就笑吟吟地听着,那时的她也有自己的指望。

      后来,李珍娘的指望没了,小姐妹也死了,唯有那个客人在尸山血海里闯出了名堂。

      当他以义军将军的排场再次驾临落仙楼时,才知佳人已不再。

      这样少年得志的人,难得有点发迹前的往昔可追忆,因而与他共有那段回忆的李珍娘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照拂的对象,久而久之,二人竟也生出了些“贫贱之知”的情分。

      他在西边镇守多年,今年国主突然让他还朝前去北边转一转,说让将军们彼此多打打照面、联络联络感情,结果感情没培养出来,倒给他转出了一肚子牢骚,还比往年晚了两个月回京。

      “他娘的!北边的兵有一个算一个都楞得跟狍子似的,”符将军将酒樽往桌上狠力一墩,愤愤道,“你说国主怎么想的,把那么个废物放在襄城,那可是咱们岚沧国的北大门!偏偏把我往西边扔,还一扔就是十几年!”

      “西边什么局面?北边什么局面?西边那几个小国都是缩脖兔,我跟兔崽子玩了半辈子不打紧,可北边的济盛国要是打来了,襄城的兵根本挡不住!”

      “两年,只要把老子调到北边,两年就能把那帮冒傻气的狍子练成放绿光的狼!

      “将熊熊一窝!他那么个废物,珍娘你说,你说国主到底怎么想的?”

      李珍娘只是笑吟吟地陪着,一遍遍地将空了的酒樽填满,国家大事不是她能议论的。

      暴烈的符将军把满腹牢骚一吐再吐,又握着酒樽一饮再饮,渐渐将腹中怨气替换成了酒香,眼前的舞娘彩袖殷勤,甩来甩去竟也把那些不争气的狍子从他脑中甩了出去,他觉得周身畅快起来,终于愿意换个话题。

      “珍娘,珍娘?你说你什么时候把铃鸾给我来着?”

      他早几年就开始跟李珍娘讨铃鸾,他喜欢这个热情漂亮的花魁,比他家里那十几个妾都要热情、都要漂亮。

      可李珍娘不会轻易把摇钱树送人。铃鸾今年二十岁,虽说在欢场中已不算年轻了,但若用得好,也还能再帮她撑几年门面,若要铃鸾出门,除非……除非有更合适的花魁人选。

      日前她也曾属意过桂清姮,但既然那小女子要用来结交,便也罢了。毕竟攀上吏部尚书这等好机缘,是可遇不可求的,既然遇到了,必得牢牢抓住。

      她打着哈哈说:“铃鸾乖巧,我还想再留两年。”

      符将军道:“她还乖巧?你楼里数她最淘气,几个媚媚哪个不比她乖巧?”

      他口中的“媚媚”指的是婉媚、妙媚、曼媚几个姑娘,都温驯可人,因他一年只回京一次,分不清她们谁是谁,便统一称作“媚媚”。

      李珍娘道:“既嫌铃鸾淘气,还讨她作甚?不如讨个乖巧的,我看妙媚就不错。”

      符将军捏了捏眉心,懊恼道:“我实是分不清她们姐仨儿……妙媚是哪个?容长脸那个还是小蛮腰那个?嗐,说她们作甚!铃鸾呢?便是带不走,总能见见吧?怎么也不见出来迎一迎本将军,莫不是她有了情郎了?”

      李珍娘笑着道:“你这话同我说也罢了,若是在她跟前说只怕她真要闹人了。”

      “怎的,我冤了她了?”

      “可称我‘落仙楼第一冤案’了!你不知,过几日又是清明盒子会,我们烟光河上各家都要出一个孩儿在会上比试,歌舞管弦、琴棋书画各项技艺都要较个高下,也正是我说她这孩子乖巧,怕夺不了魁害我面上无光,故而闭门谢客好几日,现正在阁里用功呢!”说罢又偏了身子在符将军耳边补一句,“我已吩咐了,晚上让她陪你。”

      符将军听后心中欢喜,又倾了一杯酒入喉:“行!”

      李珍娘在一旁伺候倒酒,忽又想起别苑的事来,看着男人高兴她便开了口:“还有两件事,我不是十分有把握,欲请你帮忙做个中间人,协调协调。”

      符将军一双眼睛被舞娘勾着转不得弯,只有口中道:“你先说来听听。”

      李珍娘先将欲帮洛风谋差事的事说了,男人满口应承,后又将自己欲结交吏部尚书的事说了一回,不想符将军听到陈大人的名号就直摇头。

      “不成不成,那陈道邻出了名的硬骨头,我与他本没有交情,况且他自家都不纳妾,能许他儿子纳妾?”

      李珍娘道:“所以我说心里没底嘛,他若是常往此间走动的,也犯不着劳动你了,原是我看两个孩子情投意合,不忍他们错过,你不知道,那女孩儿当真惹人怜爱。”

      符将军调侃道:“哪个丫头让你这么上心,托情托到我这儿来了,亲生的?”

      李珍娘沉默半晌,等男子意识到刚刚失言以至神色有变时,她才幽幽道:“我没有那个造化。”

      她没有那个造化,她是说她早已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符将军也知道李珍娘当年事,两人平日玩笑归玩笑,但他也不会轻易揭朋友的伤疤取乐,便赔礼般地应下了第二件事:“好了好了,我记下了,改天碰见他我探探口风。”

      闻此言李珍娘便恢复了笑颜:“如此,我先替孩儿们谢过你了,过几日盒子会,你若得闲,也来捧场。”

      符将军点头应着,两人继续饮酒看歌舞不提。

      展眼便是芳菲四月,洛风已被引荐去了兵部的车驾清吏司,因别苑到部里太远,他便搬了出去,只是隔几天就耐不住要回来一趟——与他共事的差官多是些已成家的糙汉子,与他们只能聊公事,其他的几乎说不上话,孩子总是愿与孩子待在一处,虽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人却是无比自在的。

      四月中的一天,洛风又去国子监找了陈涧飞一同来别苑,见到桂清姮后,陈涧飞先把自己了解到的信息说了一遍:“今日我在父亲书房见了邸报,桂伯父之事已有定论,确是铸私币扰乱了行市,才……”

      “爹爹铸私币?”桂清姮质疑道,“爹爹一个管军政的官如何铸私币?且南浦不出矿,若行此事必有同党,邸报上可曾起说同党是谁?”

      陈涧飞道:“并未提及旁人。”

      桂清姮欲再追问,洛风却从腰上抽出一卷纸道:“邸报我今日也见了,特将桂伯父那段誊了一份回来,只是字丑,你们将就着看。”说罢便将纸摊开。

      只见邸报上说:前南浦都指挥使桂楼东,欺君罔上,不知纪极,铸私币,乱行市,饱私囊,证据确凿,罪不容诛,今桂一家俱皆伏法,田产尽数没官,望百官引以为耻,引以为鉴,引以为戒,常记立心不改,守正不阿……

      桂清姮盯着这段“定论”看了好久,默然不语。

      邸报的意思是,爹爹一个人扛下了天大的罪,而她被告知天下已“伏法”,实际却保住了命。

      陈洛二人走后,她独自在薜荔亭呆坐到月出,想起了很多以前不曾细究的事,当日看似无稽的话语此刻都有了因由。

      依稀记得她和陈家哥哥定亲后不久,京里来了一伙人也要与她说媒,要她去给某位国公的世子做侧室。

      爹爹热情地招待了来人,说承蒙错爱,说小女已经许了人家了。

      京中来的人感叹席面奢华、舞乐靡丽,爹爹一边啪啪地拍着桌子打节拍,一边笑说都是卖命钱,说我也跟你们文化人学了一句,这叫“今朝有酒今朝醉!”

      那日爹爹喝得酩酊大醉,半夜里闹到女儿闺房,不顾回避地说了一大车子话。

      “姮儿不怕,不怕,咱们不去他家,姮儿不怕……”

      “爹爹让他们攥在手里一辈子,捧上了高台,又扔进了火坑,他们算计了我,而今又要来算计我的姮儿,可他们谁也想不到,这次爹爹比他们还快,姮儿不怕咯……”

      “姓陈的那个硬骨头,嘿,岂止是硬,他简直钢筋铁骨,一对儿大眼珠子盯着满朝的文官,绣禽的都怵他三分,绣兽的不归他管,可也不敢跟他造次……他是正儿八经的三甲出身,又是打起事前就跟着国主的旧人,十几年了,他姓陈的参倒了多少人?可任谁也动不了他!有他在姮儿什么都不用怕……”

      “陈家那小子我看着长大的,犯起轴来比他老子还狠,将来少不了也是块硬骨头,硬骨头好哇,硬骨头就是死了也能进《忠臣传》,不像没骨头的人,任人搓圆捏扁了还护不住家里人……你娘亲,你娘亲跟了我,是我对不住她啊……”

      “可是姮儿不怕,爹爹看得出来,姓陈那小硬骨头他喜欢我们姮儿,有了他们爷俩儿,以后谁也害不了我姮儿了,都说祸不延外嫁女不是?等过两年姮儿嫁了人就什么都不怕了,喔,什么都不怕了,谁也害不了我姮儿了,姮儿不怕,不怕……”

      醉酒之人爱说车轱辘话,那天爹爹把这些话颠来倒去地说了许多遍,说的最多的就是“姮儿不怕”。

      那晚的桂楼东似歌似蹈,如泣如诉,以为是在哄女儿,实则是在哄他自己。

      那晚的桂清姮迷迷糊糊中没太听清楚是哪位国公,第二日京中的人便走了,爹爹也恢复了往日的庄重,她就没把醉酒之话放在心上。

      再之后,爹爹在她身上花的钱已到了让人瞠目的程度,母亲初始还劝过,可父亲说“这些都是给姮儿置办的嫁妆”,母亲听了也就不拦了。

      那时的她只当这是父母的爱女之心,毕竟自己要从南浦远嫁京城,多一件物什,便意味着多一个念想,她从没想过这是父母为她做的长远计、是爹娘想保她的一片苦心。

      可惜,还是有人比爹爹快。

      入镇抚司后自己之所以能活命,许是父母在天之灵佑护。她家这样的案子衙门必是不会留活口的,谁承想负责处死她的官差贪财,私自把她弄出来卖钱,自己这才捡了条性命。

      尤记得在诏狱中,她恍惚听闻有人说要将她放归的,许就是娘亲的声音吧。

      而且,若非爹娘佑护,她又怎能一波三折,与陈家哥哥在京中重逢呢?

      理顺了,想通了,忽而夜风吹得她一个激灵,她才发现身上已落了薄薄的一层露,起身拍打几下才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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